前所未有的惊惶席卷而来。但是来不及了,就连触觉感官都已被抹平、倒错,逃不了了。
自己的记忆不受控制的,画面诡异扭曲地向她涌来。
欠债逃跑的是她,被丢下的是别人;被打的是脸生的同学,打人的是她;被关进监狱的是她,叔叔还在上小学的儿子来看望她;被吃掉的是她,碎尸万段;被埋在山下乡村的坟墓里的是她,不认识的先生们捧着遗照将花和铁盘子扔在乱石嶙峋的墓地里,唱着咿咿呀呀不知什么内容的歌……
哭丧的人们成群结队地跳舞欢歌,锣鼓喧天。有人死了。
【你已经死了】
有人死了。谁死了?
【我已经死了】
我死了。
……
迄今为止思考的努力,停止了。
*
蛇从嘴里吐出了棋盘,棋子也乒呤乓啷落了一地。接着是乍看好像骨节分明的虚幻手指从一地黏液中拾起了一枚黑骑士,一根一根地掰开对方的紧攥的手指,塞进了那只虽有些常年握持器物而磨出薄茧的手掌里。
与不该存在的蛇对弈的,也是不该存在之人。
“我从不说谎。”
蛇轻轻地抚摸着那人温热的脸庞,轻声细语地说道。
“游戏的第二局我同样会是唯一的赢家,你别无选择,夕。”
手指勾画着蒙眼女人的面庞,慢慢来到嘴角,指腹稍稍施力,蹭开了樱红柔软的唇瓣,滑入进去。尖利的虎牙欲咬未咬地磨着指腹,另一只手同时拖住了雪白的后脑勺,力道若有若无地爱抚两下,就好像主人安抚地逗弄着听话温驯的狗。
破开地板拔地而起的凝固泥柱将衣衫褴褛、几不蔽体的女人双腿与地面固定,又将完好的左臂抓住支起,一地沾血而发黑的碎铜烂铁和泥沙的狼藉中,惨白的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投进,将废墟中的影子勾勒出不协调的轮廓,像是缺少一边手臂的十字架。
“不过,或许我的心情足够好,也会给你一点小转机。”
蛇信子很亲昵似地舔上小巧圆润的耳朵,接着,蛇听到了一声隐约不明叹息。
“别灰心。”蛇笑起来,离开了被用泥沙吊起的女人身边,一脚踢开身后扭曲了形状立成锋利尖锥的一块地板,“凭你这副软绵绵的身子,能把我的巢穴搞得乱七八糟,已经很不错了。也许加上我送的礼物,下次就能让我也稍微认真起来呢。”
“懦弱而固执的孩子,你的力量不来自于你的坚持和傲慢,而恰恰是你的懦弱。”
它动手将那层遮住她眼睛的布扯下。
*
太可怕了。
太可怕了!为什么那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人类姑娘会有克制我们的力量?这份力量到底从何而来,上限呢?就连我的幻象也差点被夺去了控制权,若不拼尽全力将这种力量的宿主杀死,是否连我们的神主也会受制于它?
“魔术师”心有余悸,悬垂在天空中的巨大眼球又将视线转回了用指节轻易捏着的那颗头颅。
它忽然想到,那个拥有着不可思议的权能的人类姑娘一直跟在“将军大人”的身边,而“将军大人”毕竟当初深受神主的重视,是否除了神主种在她右臂的“神石”,自身也还有别的什么秘密。
不行、不行!一定要为我们的神明扫除潜在的威胁和阻碍!
“魔术师”决定趁着自己还有力量完全掌控这部分的幻象世界,赶紧把“将军大人”拆个干净、碾成肉酱,任何一部分的器官和肢体都不要保全,五官也一一抠下,剖开她的胸膛和脑颅,碎成渣才安心。
有一阵唐突的枪响,“魔术师”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胸肺处,那缕火苗似的烧灼之痛还未熄灭,怨鬼般诉说着各种可能的威胁,它得赶快……!
正战战兢兢,枯瘦的巨大手指指尖一勾,将那张五官都被剐去了的空洞的脸上,唯一残留着的绷带扯了下来。只剩左眼。
修罗低头探出小指撕下那黏答答的眼皮,却一眼望进了黑洞洞的眼眶。
它吃了一惊,不及移开视线,目光却像被某种磁力牢牢固定在其中似的,越望越深,深不见底……终于在那极小的又是空前广阔的深渊尽头,它看到了一块细小的晶石。
——“神石”?!
但它的思维也转不过弯了,下一刻,那白花花的“晶石”翻转过来,露出了璀璨而妖异的铂金色。
“魔术师”与那只铂金色的瞳孔对视的第一眼,如梦初醒,恍然大悟;第二眼,便坠入了彻底的绝望之中。
原来神早已经彻底抛弃它……他们“魔术师”兄弟了,派他来取种在对方右臂的“神石”只是一个令他赴死的幌子。
在明白过来真相的同时,这只修罗也失去了将自己本该知道的、和它那瞬间想要向它的主人汇报的真相说出去的时间。
在那只涣散而无神的铂金色眼瞳呆滞麻木的视线中,“魔术师”消失了。
第23章 误会与前进
有因有果是这个世界的原则。
对生死有着最后的、唯一的执着,欧阳吉潜意识里一遍遍追问着自己若是死于非命,又是为何而死。
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好像是有谁早已预料她会问起似的,早已十分牢固地扎根在她的脑海里。
“你是被烧死在火中。”
语言被幻象扰乱的情况下,即使记忆中反复浮现着这句话,欧阳吉也应无法有效理解它的涵义,但奇怪的是她就像本能地在那一声苍老的叹息吐出“火”的读音时,记忆穿越了一层接一层颠倒的黑白扭曲的画面,最终来到了无法被黑白褪色侵蚀的火光面前。一切都已被歪曲模糊,唯有火焰橙红色的明艳光彩和痛苦的印象是那么不可磨灭,来自并非属于她的另一个时空。
但那痛苦的感觉并非来自身体,而是无路可走心死了的沉痛。
燃烧的火焰撕开了混沌的画面,在虚假的混乱中燃烧蔓延,而当金黄灿烂的眼睛透过火焰摇曳产生的空隙看过来也被主体凝视的刹那,整个覆盖在思维意识中的幻象顷刻碎裂坍塌。
雨下大了。雨水浸湿了她的头发,顺着纤细的脖颈滑落入衣领里,与红莲格格不入的冰冷渗入骨髓,激得人打了一个寒战,却也扯下了幻象最后的一层遮幕。
思路被打通了,就算在“魔术师”的幻象里,雨水也是从天上落下的吧?
既然还能感受到外界的雨水,说明幻象也没办法遮蔽现实现象,那直接用物理办法影响本体不就好了嘛!
尽管还有些头晕目眩,身体触觉没能被篡改的欧阳吉咬着牙抬头,左手放开了已湿透的布料,循着雨水落下的方向费力地单手举起了枪,将枪托抵在肩膀就是一阵下狠心的盲射,往上方从左到右变着角度扫了一遍,似乎有“魔术师”被击中的低吼声隆隆传来也不停下照着那个方向猛打,直把这盒弹匣打空。
“魔术师”先是惊恐于那道还郁结在自己体内的橙色灵力光,以及欧阳吉记忆中一闪而过的,自己的幻象也无法触及的大火,紧接着悬于天空的胸口又被打中两发弹片。虽未及心脏要害,被“神石”强化过的身体还不足以就倒在这里,但他闷哼一声一手捂住伤住,就在这为剧痛带来的慌乱中犯了致命的错误,也因此偶然发现了真相。
在隐藏于欧阳吉灵魂深处的那部分并不属于“她”的记忆残像,那将他的幻象权能击退在外的眼睛与将他“抓住”的眼睛来自同一个主人。
幻象作为抢夺目标感官控制权的复杂术法,在古往今来最擅长咒术的魔族那里也属于复杂高难的咒术类别,而即使有轻松构造和发动幻象的权能,“魔术师”要篡夺川西车队成员和白玄夕的全身知觉,也要提前设下多层暗示、达成一定的条件。
一个重要的条件就是需要目标长时间沉浸最基础的,和现实差异不大的幻象环境,才能在对方无知无觉的情况下轻易夺取目标更深层的意识和感知。所以他对车队设下了让他们绕圈子徘徊在现实边缘的底层幻象,而白玄夕和欧阳吉因长期留在有防护结界的过路站,幻象的展开受到了一定的削弱,直到两人被引诱离开结界。即使如此,他也没能彻底夺取仅仅进出两次基础幻象的欧阳吉的身体感知,而在进行电子表实验时多进出幻象一次的白玄夕加上她曾中过他的幻象的前科,才被更轻易地植入了深层幻象。
但明明是处于他自己的深层幻象之中,“魔术师”在扯下绷带,与白玄夕那只失焦的左眼对上的刹那,却连同这幻象领域一起瞬间就被霸道地拉入了另一个他无法逃脱的幻象中,毫无预兆、暗示和先决条件。
当眼前呈现出与他的幻象场景一模一样的公路和林立大厦,只是空无一物的时候,“魔术师”作为幻象能力使用者的素养和直觉立刻让他意识到,他已经落入到了一个梦境幻象之中。
但他的权能做得到的也仅仅如此而已了。
那个巨兽的影子像岁月悠久的高山,半是碎裂坍塌地屹立在废墟死城之上,被青灰色覆盖的利爪一只向下摊开爪指按倒在塌陷楼房的水泥钢筋堆上,另一只却向上扶起了中层断裂了的摇摇欲坠的信号塔,随之垂落的双翼则是幕布般遮蔽在死城的中心,好像把控着一出木偶大戏的剧场导演。
蛇一样的长颈问号般高昂而弯折向前,逆光的脸被阴影模糊了生物鳞片和金属镀层的分别,黑暗不明的轮廓中,唯有那双比太阳还要耀眼、金黄灿烂的妖异双眼清楚分明,正直直地凝视着被这位超现实存在的君王召见而来的主体,同时迫使对方也凝视着它。
明明他与它隔得很远,明明他还保持着在自己的幻象中那个绝对主导者的趴在天空之上的位置,为什么那只是盘踞在地面上的怪兽却好像近在眼前、反而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
因为他本能地知道,他已经被它“抓住”了,这里是它的地盘,收着双翼的巨兽即使短暂地停留在大地,只要它愿意,绵延千万里的高空下一刻就是它治下的王国。
“魔术师”呆呆地望着那双无比璀璨的双眼,直到在里面发现自己被困在其中的倒影。
那是黄金,那是太阳,那是瞬间的永恒,凝固在燃烧中的遥远存在,一座宏伟的故梦。
——龙。
上古龙族是活在传说中的古老而伟大的种族,在曾流行于妖魔世界的创世神话里,龙族是创世双子神所创造的第一种智慧生灵,拥有洞悉世界法则的智慧和接近神明的强大灵力,也是尤擅编织梦境的巫师。妖怪是继承了它们力量的血裔旁支、魔族是学习它们智慧的学生、人类则瓜分了它们锻造祭器的文明成果。
只是传说中作为这个世界文明始祖的上古龙族,早已随着主神的消失灭绝了上万年。
那与破败的钢铁森林融为一体的金属光泽也昭示着,创造了这个极不讲道理的梦境幻象的主人并非真正的龙族,即使它似乎拥有着货真价实的,传说中能操控梦境的龙瞳。
但“魔术师”反而更绝望了。
因为一个流动于近代众生口耳相传中的活传说,不会比刻在兽骨石板上的远古传说更软弱。
“你是神尊大人的……”
那头庞然巨兽一动不动,并不说话,下一瞬间却随着整座付之一炬的城市消失得无影无踪。
“或者我也该同尊敬祂一样,尊称‘您’……”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孩子的嬉笑声。“魔术师”疲惫地耷拉下头颅,看到在正修建的高架路下,两个笑得好像无忧无虑的少年追逐着奔跑过漫过小腿的杂草丛,在一座孤岛般的老房子里,翻过用红漆画满“拆”的高高围墙。轰隆隆驶来的铲土车和呜啦呜啦吵个不停的警车来自天边。
围在一起争吵个不停的大人之间,在头发胡子花白的爷爷摔倒之前、殷红蔓延开之前,那个如同城市又如山一样厚重的影子漫过那一双双锃亮的皮鞋和脏污的布鞋,将所有影子一并包裹起来,又好像是由所有影子汇聚而生。
赤足穿过人群,一身黑底红纹古雅裙袍的女子被巨龙的阴影簇拥着一步步向兄弟俩走来。乌黑长发如瀑,金眼璀璨如星,只是微尖的耳朵和渐变为白的发尾,五官妩媚得妖冶、身姿娇美得魅惑,无不明示随她而来的危险。
妖女走过的地方,被她的影子笼罩的地方,那些争吵着的大人和嘎吱启动的车辆工具,就沉默地保持着上半秒的模样,时间为之定格停滞。
哥哥呆呆地看着妖女噙着冷漠的笑意的双眼,呆呆地看着她带着庞大的阴影一步步走来,伸出有和红唇一样仿佛染着鲜血的美丽指甲的手,在自己的眼前勾起了弟弟的下颌。
然后抬头,流转着好像风情万种的笑眼看向自己,轻启朱唇,无声地做着一举一动都好似勾人心魂的口型。
他明明听见了笑意。令人怀着淡淡的悲伤,却无比安心的笑意。
——我来抚平你所有的遗憾。倒退回你所遗憾之事尚未发生的那一刻。
妖女勾起他所见过天底下最为明艳蛊惑的笑容,在那灼热得冷漠的视线注视下,少年仿佛被道道整齐的斜切线分割成了无数块,每一块都延展为一段这副画面流动之前的时间,层层叠加直至永恒。
这副画面又倒映在“魔术师”倒在老屋旁边、高架之下、杂草之中的头颅呆滞地睁着的眼睛里。妖女抚摸在渐渐消失的少年脸上的手,那么渺小那么纤细。
原来如此。
“莫非那个人类也是您的……”
若是如此,或许未来是否真如“破坏神”的计划发展,尚有变数。
但那妖女并不言语,与她身后铺满了整片荒芜废土的庞大阴影一样,仅仅是定格在他瞳孔中倒映出的画面中心。
“魔术师”忽觉她的双眼虽然明亮,含着暧昧的笑意,却如人工雕琢的宝石美丽而空洞。
恍惚间,又感到这副五官与印象中初次在空舰上见到的白发女人的,有些许相似。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您已经不在这里了,我也不在……”消失在一个无法醒来的梦境中的修罗哈哈大笑,与以往尖戾邪气的诡笑不同,这次它笑得像个还活着的、得到了解脱的人,“传说是真的。那这一切是否也是‘神主’的谋划?我们兄弟,也只是为了唤醒您的力量而被献上的祭品?”
30/67 首页 上一页 28 29 30 31 32 3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