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从车轮和看不见尽头的马路间流淌到他的脚下,将他包围其间。那是眼熟的校服裙装和少女柔软的长发,正如石蒜花般枯败着盛开在血泊里。即使看不清那支离破碎的面容,这个胆怯又脆弱的男人终于再也忍不住地用沾染了死者鲜血的双手扼住了自己不断发出惨叫的喉咙。
这是末世,这是在末世啊!
他意识模糊,终于想起自己那可怜而驽钝的女儿甚至死在末世之前,尽管地点不同,悲惨的死状却别无二致。
死在最美好也是最痛苦年华的女孩,她的死法也是如此华丽而悲惨。仿佛一只被折断羽翼无法飞翔的鸟儿,在盲目地逃往自己所向往而畏惧的天空时不可避免地坠亡。
就连女儿也没能保护啊。他有何颜面苟活下去?
而他忙活了大半辈子的东西顷刻失去了意义,这一切到底又是为了什么?
天空中有一只和天色一样暗淡的眼睛,看着那个素不相识的男人缓缓倒了下去,大睁着被绝望与迷茫占据了的双眼一动不动,流下如同叹息般的泪水。
“咯咯咯,车祸啦、车祸啦!撞死人啦!”
“……把昂贵华丽的礼品,用丝带打个漂亮的结包装,送给温柔忠恕的母亲;昨天纯洁的女孩今天就要长大成人、长大成人!将最美的嫁衣披在身上,打包做最美的礼品送给新郎!”
精心打扮成孩子模样的漆黑恶灵们咧着嘴尖刺地欢笑着,口齿不清地乱声唱着不成调子诡异童谣,七手八脚地抬起李孺的尸身,用彩带将他的身体歪歪扭扭地捆起,姿态怪异而滑稽地蹬着小腿跑在漫长的传送带上。
传送带正是被废弃在荒野间通向另一座废城的公路。李孺尸体的穿着并非他以为的那样是日常上班的常服,而是和诸位落座在宴席上的先生们是同样的川西基地防卫军制服。恶灵们拙劣的装扮掩盖不住自己提线木偶般的动作僵硬和不自然,捆在李孺尸身上的并非柔软漂亮的彩带而是被恶灵们生生折断、半段插在他胸膛里了的钢筋。至于被抛在身后车道的运输车下,也丝毫不见女孩的尸骸。
但这样真实的画面却只是一闪而过,当恶灵们抬着李孺的身体经过远远的高楼前方,乐园的下一个项目就急不可待地继续。
高楼?不,这里没有高楼大厦,这里也看不到什么公路。只有展示着商品琳琅满目的一个个巨大的玻璃橱窗,它们形成了几面不可越过的高墙。道路的尽头即将迎来的是场号称是史上最人道的婚宴,色彩艳丽喜庆的红地毯铺得老长。打扮得可爱动人的童仆们四处奔走相告,宣称不论新郎们对婚礼有着怎样的期待,在这里都能一次性得到满足。
宴会大厅灯光绚烂,弥散着渐渐浓烈的信息素香味,踩在鲜红的地毯上,到场嘉宾个个面露不自然的狂喜,他们既是今晚的宾客也是舞台中心的主角。
高高瘦瘦的侍者先引扮相各异的新郎们入座在一个长而宽的矩形宴桌边,随后态度恭敬地各自送上一份菜单,上面的选项和四面高大的玻璃橱柜中的商品一致,正是各色男女从头到脚不同部位的肢体。
在场的新郎都是男性Alpha和Beta,年岁也都不大,从最年轻的18岁少年到四十岁左右的壮年,菜单一开始的两三页属于男A男B的肢体很快就被不约而同地翻过,随即一双双贪婪而兴奋的视线呆滞地黏在了后面几十页的女性与Omega菜单。
奶白的肌肤,水晶葡萄似的脚趾,粉樱的小嘴,布丁般弹嫩多汁的酥.胸,暗含秋波的眼睛,满是甜言蜜语的嗓音;乃至诱人遐想的气味,各式各样的发型,喜怒哀怨的表情,诱人探访的暗道秘境和酒袋般好装盛生命之水的宫房……都一一明码标价。
随着新郎们动动手指的选择,下一刻,有着他们最中意的各个身体部分的完美新娘们就用她们海风似的馨香挟走新郎们的心,引他们一同摇晃在欢愉的涛涛海潮上。就是最穷酸气的那个Beta中年,也挺着腺体左拥右抱着两个披着轻薄半透的婚纱的少女。
矮个子的童仆们欢声笑语中抬来今晚的主菜,将一条足有一个成年Beta男性那么长的大鱼推上餐桌,介绍此鱼的来头多么神奇稀罕,具有多么奇特的功效:延寿明目醒脑还壮阳。等童仆们撤去将鱼绑在盘中的棉线,说着密语情话的新娘们就争先抢着服侍新郎进餐。其间还不忘相互争风吃醋,惹得新郎们眉飞色舞,也把山盟海誓说得天花乱坠。
远方隐隐有雷声隆隆。与周围地环境格格不入的巨大枯瘦的手指仿佛是从一个不属于这里的世界画卷之外伸来,指尖拈着一颗眼球,将之送向被锁在一格底层的橱窗中的脑袋,塞回那空洞的眼窝里。
仰望着耸立四周、高不可攀的柜子/高楼/擎天巨柱,那Alpha腺体一样的轮廓恶心得它想吐。但是那蠕动的胃、发出献媚声响的喉咙、擅长与唇齿嬉戏的舌,此刻却不知道是被缝进了横陈玉体中的哪几具中。
甚至在杯酒肉食之间,某个男性Alpha拥着皮囊眼熟的美人,肩头还披着雪白的狐皮大氅。
这是真正的地狱。
*幕间
“嗯,这是必然。她有着最适合做我的玩具的性格……懦弱而固执,当然会被我可怜的‘魔术师’骗得团团转。”
“至于你问‘魔术师’?呵呵,他们的表演本身破绽百出,也只是唬小孩的儿戏罢了。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呢?”虚幻的男人单手撑着下巴微笑着说着,突而眼珠侧转,锁定了被无声打开了一条缝的门,这才接着慢慢吐出一字一句,“骗术嘛,愿者上钩。”
站在门外的是个头上生着白底黑斑纹的兔耳的女孩,看上去不过八九岁,手上抱着一个软塌塌的布娃娃。布娃娃是手工缝制的,做工粗糙至极,歪歪扭扭但能看出是个黑发男孩模样,双眼是用两枚不足指甲盖大小的似玉非玉的晶石碎片嵌成,脸颊上还绣了些青黑色的鳞状斑块,细节倒也丰富。
兔妖女孩被“破坏神”的这一瞥吓了一跳,咽咽口水,紧了紧臂弯里的布娃娃,索性大大方方地推开了门,扬起半是驯顺半是诡邪的笑容:“爸爸、爸爸,小影也想下次出去玩嘛!‘魔术师’叔叔太没用啦,去回收块‘神石’也要好几天,这种效率下次攻打东方风国不知道还要几个月呢?让小影去的话,十天就杀光啦!”
“破坏神”向她转过头来,面带温和的笑意,目光满满的都是宠溺:“好、好,爸爸知道小影最厉害了,不过太贪玩也不好哦?所以爸爸才安排了最适合小影玩的游戏,等着小影以后去玩呢。现在先回去休息休息,爸爸下完这盘棋,再来陪你玩。”
言外之意现在还不是她出动的时候。兔妖女孩收到答复,又得了“爸爸”的关爱,点点头,虽然还有点余悸地往“破坏神”对面的空位上又望了一眼。
……是错觉吧,之前躲在门后,有一瞬间她好像看到了与“爸爸”对弈的“人”,在遮得太低的阳伞下,仿佛坐着一位身穿黑底缀白蕾丝的礼裙的……
但回过神来,他对面的座位上分明空空如也。兔妖女孩也不敢多想,很快收回视线,抱着“爸爸”的布娃娃转身离开。
与此同时背后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女孩才跨过门槛,顿时就被来自背后的杀气威压凝在当场,喘不过气也动弹不得。
黑色的巨蛇将棋盘连同圆桌吞下了肚,接着像没吃饱似的,又探来头颅,将乖巧的“女儿”一口吞掉。
喷溅在门口地面、走廊墙面的血迹中,只留下一只还攥着布娃娃没放的幼小的手。
“唉,可爸爸不喜欢不听话的孩子呢。”
黑蛇摇身变回男人的外形,舔过嘴角残留的鲜血,面无表情地从那只手上捡起以自己为原型的布娃娃,指尖带着几丝漆黑的暗芒,轻易抠下了嵌作眼睛的两枚晶石碎片。
“哎呀?不小心给冒牌货的‘神石’太多了吗,竟然连你的存在都差点被窥见;‘神石’的力量还真是……呵呵呵,真让我兴奋!”他在手头把玩了一阵碎片,拈在嘴边伸出奇长的舌头作陶醉状地舔了一下晶石光滑的表面,“期待,太期待了!——你猜这场游戏,夕还能撑多久?”
回答他的是“噔”的一声触地轻响,一枚洁白的、再普通不过的士兵棋子凭空出现,掉在两张椅子之间的空地上。
保持着疯狂的笑意的“破坏神”眨了眨眼睛,收敛了过分张狂的嘴角,眉宇间却更多了份孩子气的兴趣:“哦?竟然是从前没见过的对策呢……”
*
有什么是固定不变的永恒之物?
对白玄夕来说,那大概是不论过了多久做了多少事去尽力弥补,却永远也无法洗刷的耻辱、不甘、痛苦……深不见底的遗憾。
也许说穿了是嫉妒。一种因自己注定不能成为自己所希冀模样,而对命运燃起的深仇大恨。
为什么我偏偏是……Omega?
这个性别就是原罪,她无路可逃。
绕了好一大圈,在离那个将她埋葬过的死地十万八千里的另一处废墟,她还是被那些高大的阴影笼罩着。它们塔一样直插云霄,好像势要不断高攀、直到探访某种传说中的神境,碑一样坚不可摧,记录着某种被勒令不准忘却、必须深深地记在脑海的历史,一遍遍坚持重复对她这命运的判决,不容上诉或撤销,枷锁一样牢牢束缚着她。
面对那些似曾相识的、她曾竭力去用鲜血掩盖以遗忘的阴影,她恍恍惚惚地想起在某个曾收获过无数赞誉、敌视和忌惮的少女最意气风发之时,老狐狸就意味深长地提醒过她该留心命运的无常。
因大妖怪年寿久长,他们统治下惯于保守的妖族文化思潮向来很重血统出身,乃至自己的家系种族,也习于以此划分族群团体,哪怕时代更迭,家族和血统对妖怪们的限制已不复过去那样强硬。所以当一个种族不明的少女横空出世,格格不入的她好像注定要挑起变革的风暴,后来也果真使用着本该只有大妖怪名门和魔族才有的力量,穿行在妖怪们生活的大陆,一步步集结、扩充着麾下的势力,一时整个妖怪世界都为之震动。
大妖怪豪族很快便与她或友或敌,纷纷受其吸引一探究竟。真身是九尾白狐的那位女妖皇也不例外。
但她对那少女的态度是最特别的一个。
当散发着令人窒息的信息素的Alpha男性摸着仿佛不属于她自己,而是成了别的什么人的财产的长发,腥臭的嘴巴一开一合,说着听起来荒唐得让人听不懂的“爱”时,她才茫然地想到,大约白狐女皇企图招安她时,是真正同情过她。
她说,虽然你是……但是不要低估他们的欲望。那是最危险的东西,卑贱者最暴虐的武器。
她问,既是凡生常情,又有什么可怕,难道连身为上位者的你也怕这样平常的东西?
她说,是的、是的。哪怕是Alpha也难免它的侵虐;它在卑贱者的群体之中,早已蔓延为变异失控的疯狂。所以你要保全自己,勿要为具象的欲望伤害,也勿要使自己的欲望扭曲、与本心相错。
……
也许是在最残酷的成人礼上一朝梦醒,突然想起了前辈真挚的告诫,才悔不当初,年少轻狂的孤傲使她没能记住那些点拨,滑稽的悲剧正是有她亲手参与的一份,才上演得如此完美。
被遗憾和恨意摧毁的少女于是决然地背叛了不过是个幻象的梦想,取而代之许下疯狂的愿望。
“我做这些,是因为爱你!”
于是被命名为“太殇”的长刀出鞘,手起刀落,割断了行着卑劣至极之举却偏说着冠冕堂皇之辞的叛徒的喉咙。
“啊,你柔软的发丝,和今天这样的夜空一样美丽的颜色,多漂亮!”
于是在次日的黎明到来之际,绝望的烈火连那片夜色也烧得通红,把所有谎言与虚幻的希望,一并吞噬殆尽。而唯一立在火海中的,是恰如破出笼子而重伤濒死的野兽般喘息着的女性Omega,遮盖在她满身脏污之上的则是雪一样的白发。
“您是我们的英雄!我们相信您会允诺您的誓言,带给我们公正和解放!”
于是她仰望着那血色的月光,许下了背叛当初誓言的愿望。那一天,漆黑的影子在火光中摇曳,微笑着向她伸出手来——
但也正是那个时候,有蒙面骑士踏火而来,屹立于满地焦尸之间,亦如那霸道的命运的使者,再度宣判她的未来。
“你犯下了滔天大罪,世上正道再容你不得。我们是‘白玄’,端护天道、伏制罪孽。你既违天而行,从现在起,就要成为我们的一员,以赎罪孽。”
……
枯瘦的巨大手指刀锋般穿刺过那具已经不成人形的身体,将剩下的五脏六腑一个一个地拎取出来,放在恶灵装扮的童仆们高举过头的洁白瓷盘上,送到豪华的宴桌上去。公路的断口边只留下一副极其诡异的场景:听话地紧闭双眼的人类姑娘所依靠的,是一只悬空的左手和还挂着布条的左半边一小段肋骨。
只要她睁开眼,或者依然死死揪在原处布料上的手稍稍挪开,恐怕就会为这副惨状吓得尖声惊叫吧。
“桀桀桀……我倒是我很佩服您的毅力了,到了这个地步,还不肯放手么?”
镶嵌在乌云中的庞大眼球里,倒映出沉醉在幻象里狂欢的男人们,他们踩着她的血,吃着她的肉,玩弄着她的肢体,而浑然不觉异状。
至少我要……保护欧阳……
“嘻嘻,但您至今保护了谁呢?上一次,您可是手刃了您发誓要保护的妖怪们呢!”
那声音陡而一转低沉,仿佛是从她自己的识海深处浮现而来:“这一次,你也要重蹈覆辙吗?”
不,不!那不一样!欧阳和他们不一样!
“但她也是Alpha啊?他们在那天之前,不是一样忠诚而友善么?”
不是的,不是的……
被强制遗忘过的不愉快记忆潮水般涌来,她头痛欲裂。白玄夕眼里无神地凝望着狂欢中的男人随意扔在一边的白狐毛皮,忽然无比想念一场滔天大火。
但事与愿违。雷声轰鸣、电光明灭之后,黑夜伴随着唰唰水声到来。
下雨了。
第22章 决心与遗憾
冰凉的雨水落在欧阳吉的头发上、衣服上、手上,寒意一阵阵地侵袭躯体,也让过热的大脑再次紧绷。
为了抵御干扰意识和感官的幻象,在自己只是一介软弱无力的普通人类、无路可走的情况下,欧阳吉选择了听从白玄夕的,自封感官、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不去乱想,相信白玄夕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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