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山神大人。”
好吧,果然在这座山里不能说些太私密的话。
欧阳吉感恩与腹诽两不误。
“不过食物只有一份,家主大人这是何意?”
白玄夕开口“家主”让欧阳吉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白玄家既是遵奉木之君主的组织,所谓家主也就是木之君主并不奇怪。
“许久未见,我想与你叙叙旧。”又是一阵风将山神的话音送到,“按这里人类的礼节,我是否该尽地主之谊,请酒邀宴,边吃边聊?”
说着两人就听到身后有“喵”的一声,回头,一只黑猫从门外一棵树上跃下,化作一个猫头人身、浑身被毛,穿一副皮甲的半兽人妖怪。
这猫怪利爪体硕,和小猫的原型相比更是反差惊人,欧阳吉吓了一跳。而山神似乎看得到她的表情,当即解释:“请欧阳姑娘在此稍候,如有异动,守庙猫怪会护你周全——夕,如此安排你可放心了?”
猫怪没有命令就立在原地微微垂首,呆若木鸡。白玄夕回头勾着欧阳吉的手,轻道:“别怕,这猫怪虽然长得有些吓人但性情温和,是顺从山神的神庙守护者。你不攻击它,它是绝不会主动加害你的,甚至没有山神的指令,它或许都不会搭理你,就像猫一样。山神要和我单独聊,但我们过去也没有那么熟,没多少旧好叙,不会聊得太久。我去去就来,不用担心。”
欧阳吉弯弯眼睛,点头。她听出来,白玄夕这话一方面是让自己安心,同时也旁敲侧击暗示山神,不要拖得太久,她没有多少兴趣奉陪。
山神自然心领神会。山涧溪流水榭,针叶树下,银灰色的灵力光纠缠凝结,聚作木之君主半透明的灵体。白发银角鹿耳的男妖跨坐在水榭阑干,手里捧起一碗酒作势敬白玄夕一杯,狭长的双眸微眯,开门见山:“她是个好姑娘,值得你好生对待。你若要嫁,本座虽货产不丰,嫁妆还是能供的;眼下世道艰难,富裕且不论,本座至少可保你二人吃穿住用不缺……”
白玄夕刚端起碗的手一抖,差点没把酒水洒出来,忍不住打断道:“咳……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如此偏安僻静一方,直到避无可避的某日来临。”山神自顾自说完,话音仍是不紧不慢;倒也有意思,他这灵体化身面貌也是极年轻的,约莫不过二十岁,而语音语调却有些像细数鸡毛蒜皮、对后生指手画脚的老头子,“小夕,你少时便长于此地,我自是早已将你视作我的一个孩子。而今你幸而得归,又有佳人相伴,本座自然要问你一番心愿,好为将来做些打算。”
大可不必。白玄夕心里暗自发麻,过去在山间生活那时,山神几乎从不露面,入白玄家后她也不曾见过山神真容,这还是严格来说,她头一次与山神面对面说上话呢。结果头一回与这么一个并不存在又无处不在的大前辈相见,就被告知说他原来就把自己当做了女儿看,现在还兴致勃勃地要把她这个女儿嫁出去……令人浑身不自在。
“晚辈谢过山神大人一番好意;但其实我和欧阳也才互通心意,何况当世形势危急,这时候考虑私人嫁娶之事,未免缥缈,您觉得呢?”白玄夕作势也回敬山神,小饮一口。
山神笑道:“我是在问你如今的愿望,小夕。你是想要选择偏安一方享受剩下的人生,还是继续战斗下去,与你已亲见过的那深渊?啊,当然,说不定两条路殊途同归。”虽然他的嘴角挂着明媚和善的笑容,但深邃的眼瞳里却瞧不见分毫轻巧的笑意。
白玄夕为之一怔,垂眸不语。
静了半晌,她仰起脖子,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随即将酒碗搁置一边,随后端坐正色,捡起另一个话题反问:“不知家主当初缘何吩咐我到新辉基地,找‘线人’传递密报?既然您一直留在此地不曾离开,为何不直接让我回来见您,反而让整个白玄家都散发着存亡危急的紧张感?”
山神好像对她会兴师问罪早有所料,面色语气依旧波澜不惊:“你所得到的任务告知都是真实的消息:新辉基地里确有我们的线人,而如今整个世界都面临威胁,白玄家当然同样危险。至于当初没有要你完成刺杀任务后来见我……今日我们都实话实说吧;我那时确实没有想过你能活着回来。”
见白玄夕蹙了蹙眉,面色一冷,山神接着补充说:“但派人刺杀那位的任务,其实并非出自我的意思——白玄家最早由我授意组建不假,但如今它已然发展为基本独立的组织,虽仍能遵我旨意不违,多数时候他们内部的行动决断都由他们自己决定,无须向我先行申请。你那一场刺杀行动,就是组织自己的决定,我只是后来听说了此事而已。”
木之君主显然早就知道“破坏神”的真面目,也很清楚他的力量有多可怕,在这种情况下恐怕不敢主动出击。尤其是白玄家派那么一个两个刺客单独刺杀“破化神”的行动,现在回过头看,又是那么草率冒险,无异于以卵击石。
想起欧阳吉转述的白玄莫的意图,白玄夕总觉得这件荒唐大胆的任务,比起组织真的寄有多少希望在她能完成任务杀死“破化神”上,更像是借刀杀人,找个由头逼她去送死。
彼时她还只是单纯地相信末世各地形势危急,白玄家高层核心狗急跳墙,只得什么方法都试一遍,这才出此下策铤而走险。她那时自觉心死,作为一把失了灵魂的利刃临危受命,倒也没什么可怕的,哪怕想过许多,也终没有心思往深处追究。
“但你知道这件事,也没有下令阻止,你还是默许了、并且看着他们派我去送死。”
白玄夕语气平缓,就像和住在隔壁家的老邻居偶然碰面拉家常一样平和。
山神歉意地笑笑:“对此我无意辩解开脱,我的决定伤害了你是事实。然而立足如今回想那天,我得承认我不后悔做出那个决定。事实上,得知你出发的那一刻,我第一次感到我所创立的白玄家发挥了真正的作用。”
随即他收起了表情。白玄夕没有做声,只是静待木之君主继续他未完的话。
果然,他叹息一声,很感慨地回忆道:“起初创立白玄家,我只是想为生活在我身边的居民们做些什么。记得约莫五百年前我刚苏醒那时,这片大地连年洪水天灾,天下大乱、战事不断,正是王朝更迭的当口,附近不少村民为避祸乱躲到我的身上来;而另一边,妖界也有不少妖怪贱民佣兵通过我身边紊乱的灵力场造成的时空漏洞偷渡人间,却也多无生计,便躲在我身上,此时与大批躲上山来的人类村民一见,很快两方就起了矛盾。
“本座怜惜双方,试凝了灵体与那些凡生接触调解,最终同意他们留居下来,各自聚居互通往来,山中物用可任他们各取所需,而两方凡有矛盾冲突,各遣代表和平议事。后来安居乐业的妖人双方一样尊敬我,奉我为‘山神’,修起了山神庙,负责处理双方事务、与我联系的代表就以巫女司仪的形式固定下来。人类的巫女衣白,妖族的祭司着墨,这就是‘白玄’的雏形。”
这段历史如今已鲜为人知,从木之君主苏醒,到两百年前“妖君”和九尾火狐降世的著名事件也隔了一个王朝,就连白玄夕也是第一次听说。而一个触角好像广布世界各地、各个领域的超级组织,其本来面目原来只是一个类似于居委会的小团体,这落差令它的神秘感顿时无处安放。
“但后来您为何刻意组建白玄家,将它发展成一个无孔不入的庞大组织?”白玄夕顺势问。
山神摇摇头:“等到尘埃落定,新王朝一统东洲大陆,白目山的居民们也曾尝试重返尘世成为帝国的子民。但他们不久又为繁重的苛捐杂税、人世对异族及与异族接触者的拒斥而再次上山,尤其是那一代巫女与祭司相恋,居民之间也产生了第一代通婚混血子女,为山下世俗所不能容忍,包括妖界的妖怪们。白目山的妖怪与人类很快发现自己被凡尘、他们原来的同胞抛弃了。
“尽管他们曾做过画地自治的打算,但现实是躲在山里,尽管有我的庇护,也不能永远保证他们与世隔绝的安宁。他们终因几个私自下山的混血孩童引来了官兵追查,大部分妖怪仓皇躲藏逃窜,有的流落人世、有的惨遭捕杀,人类则因害怕而出卖了混血后裔、被迫下山,巫女与祭司在我的山神庙里殉情而死,短暂的祥和在悲剧中落幕。
“他们死前向本座祈祷一个能够包容他们、让所有凡生安居乐业而无须互戕的世界。本座无能,无法实现他们的遗愿,保住他们的孩子、将这些愿望传递给他们,授意年轻热血的他们团结一心,帮助他们组建一个意在帮助世界前进的组织,这就是我所能做的全部了……”
山神说起往事,灵体展现出来的表情也不禁黯然:“可是凡间世事复杂繁琐,误会、矛盾、纷争无穷无尽,本座终究不是凡生,即便为之困惑劳顿,也无心无力平定他们的每种纠纷。然而旁观弱小凡生动辄为一个两个琐屑小事争斗得你死我活,常常心生怜悯,不忍看他们彼此争斗,白玄家曾有些激进的战略,也都被我否决和削减。我曾希冀他们遇事都能调解言和,就如最初山上的异族同胞们那样,‘白玄’的含义也因此更作为周旋于黑白两道的中庸信条保留至今,但直到‘那位’以如此方式重降于世,我才发现我的愿望是如此幼稚荒谬。”
“面对那些争斗,立场只能选择一或者二,不争、绕道而行,妥协退让,都是没用的、虚假的和平。白玄家过去自诩活跃在世界各地各族,我们的线人下属广布各个行业领域,但它越是无孔不入,越是可有可无。它自以为能够引领世界潮流前进,但事实上,它只是被世界大潮裹挟其中,它所直接产生的影响还不如扶持几个地方政党来的大。”
他端起酒碗仰起下巴一饮而尽,而酒水滴滴答答都穿过灵体洒落到了泥土上,山体上。
“小夕,我不知昼大人对你做了什么,但现在我能比过去更清晰地感应到你身上属于炼金君主的气息;你的前代、龙璘为她的选择付出了一切,就连自己也不复存在,尽管我不想如此认为,但眼下也不得不认可你正是新的炼金君主,接替了‘死去’的龙璘——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已经被卷进属于我们‘君主’的纷争,而这无法避免,即使你最后选择绕道而行,但那毕竟也是你在这笼子里做出的选择。”
白玄夕忍不住惊诧地张张嘴:“您的意思是我已经得到炼金君主的神格了?”
木之君主反倒愣了一下,苦笑着摇头:“从你小时候得到炼金君主的心脏起,你就已经在承担‘构筑’的神格了。‘构筑’是生成是创造,它代表着这种力量:将原本不相干的不同原材料按一定的法则糅合到一起,构建出崭新的存在。你本身既不是妖怪也不是人类,甚至不是完整的炼金君主……不,就连龙璘也不曾完整,炼金君主的特性使它从最初就是我们之中最不完整、最富缺陷、而且永远不会变成某个‘完全体’,却也是唯一可以不断自行补足、继续进化上限未知的那个。看看现在的你,一个彻底的怪物,你肯定就是炼金君主‘构筑’自己的产物。”
这个说法让白玄夕很震惊,但仔细想想,她的力量的确跨越了各个种族的界限,原来如此。
“我有点好奇,为什么五君主都会沉睡,还有那家伙……既然昼还活着,并非如传说那样陨落,为什么要创造五君主分担神格?”白玄夕索性趁机把相关问题问个通透。
山神有些忧郁地叹息一声:“说来我们五个,都曾是经由两位神子,夜与昼,分神力注入纯粹灵力的结晶——魂晶制造出来的。夜与昼曾经感情深厚,为彼此制造了分担对方神格的造物,木、金、水,我们三个出自昼的手笔,而火与土则是夜的作品。但后来神格相对的兄弟俩终因分歧反目,过去见证他们羁绊的我们,反而成了他们用来攻击彼此的武器。夜的神力强于昼,他那两个暴烈的造物也比我们在作为武器的威力上强大许多,但上古时代那场混战的最后,夜终究不忍伤害昼,只是将我们一起封印,随后与昼双双陷入沉睡。
“后来好几千年过去,随着封印的力量衰退,我们五个相继苏醒,两位创世神自然也会醒来。但……昼大人他……”
后面的故事山神忌讳于说,但白玄夕却已知道了结果,目光一暗:“昼杀了夜,夺取夜的神格调令火焰君主、吞噬了大地君主。所以现在理论上说,他成为了唯一的‘神’,他的漆黑灵力是他企图将生与死黏合的产物,而且还拥有了大地君主的‘支配’特性。他的愿望是终结旧的因果、在废墟上迎来‘永恒’——为这个新的神格,他的名字现在叫做……‘祭’。”
当那个名字划过唇舌吐出来的刹那,白玄夕没能控制住自己攥紧的双拳微微颤抖。
木之君主的灵体露出惊讶之色,但只片刻又恢复沉静:“果然是这样……夜大人已经消殒了……”
静默两秒,又抬眼望向白玄夕,面色肃穆:“是了,关于这件事,也是我所提到,你无法逃避的君主之责——你打算站在哪一边?”
“如今火、土、水都已在那位神明的麾下,而他的目标是将夜所建立的旧世界旧造物尽数摧毁;换句话说他是所有凡生的敌人,那么你的立场如何?”
白玄夕不答反问:“您的选择呢?”
木之君主沉默了。
待了几秒,见对方抬起的目光欲言又止,白玄夕有点意外:“难道您也打算投降他?”
木之君主紧缩双眉,又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我只是觉得……要与昼大人作对,胜算……”
白玄夕一针见血:“您不敢与他对立,您怕了。”
木之君主深深地叹了口气,灵体像是靠着柱子,缩在水榭的角落里。
“毕竟,他连夜大人都杀啊。”
山神说这句话时,好像整个灵体都在叹息。风在颤抖。
“我无法理解……但是,我现在知道……不站出来与之对抗,就只能等着被他毁灭……迟早有一天他会来的,凡生和我们都躲不过……而且他是我们的父神,我们不可能躲得过……”
说到这里,他突把话锋一转,好像希望能够让滑向了绝望的气氛重新明快:“不过至少,在最后的日子到来之前,本座能保证给你们一处安宁。小夕,绕道而行不能撼动根源,但也不是一无是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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