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磕到哪里?头晕不晕?想不想吐?”谢谙仰起头,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贺阑,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脸,可瞥见他脸上的伤痕却又缩了回来,生怕弄疼他。
贺阑骂道:“滚开!”
“我不。”谢谙一手揽着贺阑,竭力仰起头在他嘴角啄了一口,把他的头摁在自己胸前,正欲说话间便是一阵剧烈咳嗽。
“谢、谙。”贺阑咬牙切齿地喊着谢谙的名字,“你有病是不是?”
谢谙深深地看着死不承认的贺阑,闭了闭眼,蓦然松开他,哑声道:“你走吧。”
贺阑顿了顿,用了须臾的时光惊讶,又用了须臾的时光恢复如初。
他把搭在谢谙胸口的手挪开,扶着一旁的石头,借力站了起来。
梨花谷方向的那片天空上漂浮的霜花图纹越来越大,周围的山头也被裹上了一层银装,青松翠柏,皆覆素纱,丝毫不逊色于冬日之景。
贺阑不知从哪里捡来一根拳头粗的树枝,暂借当拐杖,正准备往前走的时候却被身后毫无起伏的话语给拦住脚步。
“去岁明镜司大牢突然横死的梅念达,是你杀的,目的便是不想让我探查灾款一事。顾行止早料到你会在其中干涉,便找来了他的儿子梅雍。自此,灾款一案不得不重新审理。”
“我知道你不想我涉足朝廷,并不是嫌弃我,而是为了防止我成为顾行止的傀儡。可当时的我不知道,我只想证明给你看,我并不是废物。”
“再后来,我得知谢谌的人在燕山出没,借着晴鹤之名去了燕山。我知道你起初并不想去,最后却还是去了。进城的第一晚我去了燕山,你也跟去了,许是太过匆忙,发间的叶子都忘了拂去。嗯……就那一半红一般黄的叶子。”
“也正是那个时候你知道了我的真实目的。你不想我就此揭发那些私兵,更不想我因此立功去获得封赏,毕竟这是顾行止最希望看见的。”
谢谙直勾勾地盯着贺阑的背影,平静地把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一道来。
“于是你利用贺阑的身份来威胁我,阻止我进一步窥探燕山实情。你知道里面有私兵,你也知道顾行止引我去燕山的真正目的便是想让我把谢谌豢养私兵的事捅出去。谢谌会因此倒台,而我作为嫡子,且又是唯一一个成年皇子,身上的污名洗清之后,势必会成为朝廷新贵。”
“你一直从中阻拦,顾行止怎么会不知道。于是便有了专门截杀你的南柯一梦。”
“再到后来的凤凰岗,你被我伤到的左肩。以及后来无缘无故的失踪,皆不过是为了错开时间。”
“此前顾行止跟我说这世上精通园柳鸣禽的不止他一人。”谢谙顿了顿,看向贺阑,舔了舔干裂的唇瓣,喉结上下鼓动着,“一直以为他是谦虚,现在想来他早就知道二哥哥就是贺阑,只是懒得戳破罢了。”
“二哥哥,我不知道你的计划到底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你跟君上做了怎样的交易。但我想明确地告诉你,我是不会配合的。你若死了,我就给你殉葬,绝不独活。”
“二哥哥若是还想往前走,那便去吧。二哥哥去梨花谷,我现在便抹了脖子去地府,我去给你探探路。”
被识破身份的江景昀再也无法装作镇定自若。
谢谙的话语仿佛温暖的烤炉,不住熏烤着他那因失血过多已经麻木冰冷的身躯,一时间犹如万蚁啃噬,生疼难忍,清冷的双眸泛起稠艳。
手里的树枝再也拿不动,“扑通”一声掉落在旁。
谢谙见他肩头微微颤抖着,狠心咬咬牙,再接再厉,沉声道:“有钱,听召!”
破风声簌簌作响,有钱散发出的剑气地面沙石腾空而起。
“混账!”江景昀转过头,斥责道。
“我是混账。”谢谙见江景昀总算肯承认,手里的有钱哐啷一声掉落在地,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二哥哥,你之前问我要不要跟你回家,之前我没有回答,现在我来告诉你。我要的,我要跟你回家的。二哥哥,你带我回家好不好?”
“顾行止在万鬼窟受了不少苦头,梨花谷的青霜阵也够他吃一壶了,这次就算了吧。”
“二哥哥,你别过去了好不好?让霜雪回来,我们都试着活下去,好不好?就当是为了对方活下去。”
“我不去找阿娘了,我不要在天上保佑你。我要在你身边守着你,护着你。你也别丢下我去找你的故人。就算是为了我,自私这一回,好不好?日后去地府,我给他们赔罪。”
谢谙声泪俱下,身形摇摇欲坠,先是动用吹沙始金术使得灵力几近枯竭。再是割舍天魂召来万鬼窟。虽说江景昀给他输送了灵力,可到底是损耗太多,那点灵力不外乎是泥牛入海。
“二哥哥……”谢谙只觉五脏六腑好似被一只手给死死攥着,肠子都给搅到了一起,强烈的不适使他痛苦地弯下腰。
可他仍旧不肯低下头,目光始终不肯在江景昀身上挪动半寸。
“二……”谢谙再度张了张嘴,可刚蹦出一个字音就被喉间涌出的大口腥甜给搅和得一干二净。
“谢谙!”江景昀面色骤变,踉踉跄跄地走到谢谙身边。
“别……别过去了。”谢谙想要拉住江景昀的手,可看见自己的手上满是血迹时又缩了回来,眼皮也跟灌足了铅似的,一个劲往下耷。
江景昀看见了他的动作,一把握住他缩回的手,与之十指紧扣,低头在手背上亲了亲,喉咙有些发堵。
“好,我不去了。”江景昀眼睫簌簌抖动着,嗓音有些沙哑,“我带你回家,这就回家。”
“所以,谢谙,你别睡了,你要是睡着的话,我又会偷偷走的。你得看着我。”
“我……我不……睡。”谢谙手指微微蜷缩着,眼睛只留有一条狭窄的缝隙,心里还记挂着青霜阵,“霜……霜雪……回……回来。”
“好,我这就让它回来。”江景昀鼻翼微微鼓动着,极力克制住酸涩的眼眶,喝道,“霜雪,回来!”
随着话音的落下,熟悉的银光从谢谙眼前掠过,只是比起记忆里的光芒要暗淡许多。
“谢谙,霜雪回来了。”江景昀感受到谢谙逐渐薄弱的呼吸,心头好似扎进了数把刀子,伤口的皮肉被反复扒开检查着,“谢谙,霜雪回来了,你别睡了,好不好?”
“你答应我的,不会睡着的。”江景昀抱着谢谙,把脸埋在他的脖颈间,哽咽道,“谢谙,你不能睡,你得看着我的。”
“二……哥……哥……”谢谙唇瓣无力地一张一合,眼睛能看见的东西也越来越小,最后索性连头发丝也看不见了。
“谢谙──!”
无助的呼喊在密林里来回飘荡,随之而来的低泣令人闻之断肠。
梨花谷这边,顾行止赤红着双目,一把折断胸口插着的箭矢,徒手握着一把断剑,眸光一凛,直接架在朝自己砍来的士兵脖子上,两只手用力,还在挣扎的士兵脑袋与身子立马分了家。
“就这?”顾行止堪堪站稳身子,抹了把脸上的血痕,嘲讽地看着对面身着藏蓝色轻铠的少年。
“妈的!继续放箭!”谢辞啐了口唾沫,骂道。
谁也没想到,此次率兵前来的竟然会是谢辞。
谢辞接到江景昀的吩咐便第一时间带人在梨花谷埋伏,说顾行止会出现在此,没想到还真的遇上了。
有自家舅舅布下的阵法,谢辞自是有恃无恐,尽情地看着被困在阵里的几人犹如被追打的过街老鼠,四处逃窜。
可没想到,阵法突然解开了,原本仅剩一口气吊着的顾行止回光返照似的站了起来,并且十分猖狂的嘲讽自己。
漫天羽箭似如雨点洒下,顾行止歪了歪头,唇角微微扬起,指尖燃起一道诡异的符咒,打在脚边的尸体上,轻飘飘说了一句:“起来。”
顷刻间,只见周遭躺着的尸体陆陆续续站了起来,面目狰狞,嘴里发出野猫般的叫声。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走尸。”位于谢辞身侧的宋花眠笑盈盈地搓搓手,“来来来,让一让,让一让。”
“你瞎凑什么热闹。”谢辞白了他一眼,驱马往前走了几步,挡住了他的视线。
只见那些走尸飞速移动着,跟一只只跳蚤似的跳在空中,凝聚成一把硕大的尸伞,罩在顾行止头顶,挡住了不断落下的羽箭。
眼看着那些走尸身上插满箭矢之后不断没有落下,反而直愣愣地站了起来,满是眼白的眼珠子泛着幽幽绿光,宛若觅得腐肉的兀鹫,扫视着地下的人群。
“不好!”谢辞面色骤变,拉着缰绳调转马头,还不忘拉着宋花眠,“撤!”
“哎哎哎,不用急着跑。”宋花眠拉着谢辞袖子,“他只是吓吓你。”
“你闭嘴!”谢辞看着宋花眠那副不慌不忙的模样,干脆把人拽到自己马上。
“是真的。”宋花眠道,“不信你看看,他人已经跑了。”
谢辞又驱马跑出几里地,这才回头看了一眼,顾行止早已不见了踪迹,连带着空中的那些走尸也如那蔫了的花似的,滴滴答答落在地面。
谢辞:“……”
“哎呀。”宋花眠长长叹了口气,故作娇羞地往谢辞怀里靠去,矫揉造作道,“表弟主动抱我了,嘤嘤嘤,好害羞,好感动。表弟,人家还想再来一次~”
“妈的!滚!”心里本来还在懊恼的谢谙听见宋花眠这话,当即黑了脸,页顾不上其他了,把人一甩。
宋花眠重新回到了自己的马背上,看着驱马往前跑的谢辞,松了口气,唇边漾开一抹浅笑,冲他喊道:“跑那么快,是要我追你吗?”
“追你大爷!”谢辞反过头回骂道。
“看来是了,别急,你可以跑再快点,我马上就能追上了。”
“闭嘴!我是去找我舅舅!”谢辞又瞪了他一眼,却是拉着缰绳放慢了速度,生怕宋花眠真的会追上来一样。
谢辞在山里兜兜转转半天才找到了跟谢谙抱在一起的江景昀。好在江景昀在失去意识前变回了原来的装束。
两个人浑身是血,双目紧闭。谢辞心急如焚喊了半天,也没一个人回应,想把二人分开,却死活也拽不开,活像是被糨糊给黏住了。
谢辞无可奈何,最后只能把两人一起抬到马背上,自己则小心翼翼牵着马,带着二人往山下走。
作者有话要说:
梅念达:非常感谢安王在我领盒饭这么长时间还惦记着我的死因,三求歪瑞马曲。
狗子:我不是惦记你,我是怕自己当鳏夫。
第148章 好好做个人
待谢辞一行人离开后,鹿鸣山再度恢复平静。远处巍峨的山峦间小心翼翼地探出一抹艳丽橘红,被人发现后又怯怯地掖着叆叇云层,听着世人的三两赞叹,羞得整片云朵都跟着熠熠生辉,流光溢彩。
有胆大的金光直接跳出云层,兀自揽着清风穿山过水,留下一串串欢快的足迹。
在漫长的夜晚里担惊受怕许久的小兽们在几经试探之后,不再畏畏缩缩,欢欢喜喜地从窝里爬了出来,开心的呼朋引伴。满腔喜悦尚未来得及宣泄一二,却又被突然传来的骂声给吓得撒腿就跑。
“你说说你,你是不是觉得做个死人委屈你了?所以你不甘心?你要当个大英雄?可你别忘了,你是个死人啊!你都死了十年了!你跟那个傻子凑一块,是非要选出一个谁更傻比吗?那你不用比了,我宣布,最傻比的那个人就是你。恭喜你,你赢了。”
“他割舍天魂开启万鬼窟,你就跟着他一起。他死了还可以当鬼,来个人鬼恋。你呢?你就只能魂飞魄散了!他们两个如胶似漆,恩恩爱爱,没有人会记得你!”陈修谨身上罩着一件与自己身形极为不搭的墨色斗篷。他一只脚踩在石头上,看着身躯几近透明的景帝,嘴里骂骂咧咧的,嘴角都起了雪白的唾沫也不见他有片刻消停。
“你说说你,哪里还有个当皇帝的样子!”
“好了。”景帝无力地打断陈修谨的话,“我知道的。”
“你知道个屁!”陈修谨冲他吼道,“你什么也不知道!”
景帝:“……”
“要不,咱们先喝喝水?”一旁的黄牙也听不下去,把手里的水壶递过去,极为友好地说道,“喝完水再接着骂。”
陈修谨话一噎,转过头幽幽地看着黄牙,直把他看得头皮发麻。
黄牙拿着水壶的手都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就在他准备收回手的时候,手上陡然一轻,只见陈修谨接过水壶,仰头猛灌了几口,砸吧着嘴说道:“早该问了,渴死我了。”
黄牙:“……”
知道渴就少骂点人。
“他更喜欢谢谙。”景帝趁着陈修谨喝水的空闲中总算抢到了话语权。可抢到话语权的景帝也没想为自己辩驳一句,而是突然伤感了起来,带着酸酸的委屈,“他之前还想打我。”
陈修谨咬牙切齿道:“我他妈也想打你!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你自己较劲?”
“不一样。”景帝摇摇头,“不一样的。”
“这里的江景昀为了谢谙可以放弃他的谋划。我那里的江景昀没有,他为了他的谋划放弃了我。”说到这,景帝声音一哽,眼圈泛红,“他说他想多陪陪我,可他还是把我一个人丢下了,他不要我了。”
“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顾行止下在我体内的东西又是什么。为此我不惜偷习禁术割昏晓,割裂时空,逆天而行。我耗费了大量精力去钻研,失败的次数不可胜数,走火入魔更是家常便饭。最后一次更是要了我的命,可也没想到割昏晓真的练成了。”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江景昀。他当年因为梨花谷一事而回不了西北,金丹更是因此碎裂,自此长困于京城。他明知事情的真相,可他一句话也没有为自己辩驳,只是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不断与顾行止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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