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自己想起来是最好的。下盘棋吗?”
他没接。“我不会下,我和你说过。”
“我教你嘛。”他把那颗国王塞到他手里。
看他没说话,王珏直接先入为主讲起了规则,“这个是车,这个是后,这个是……后可以斜着走,马只能走‘日’字型……”他悄悄抬眼瞄了瞄,确认李微的确在听,便继续说下去,简单陈述了规则和阵法。没等把开局阵法一一介绍完,李微就举一反三,用眼神打断他,示意他懂了。
“那来一盘吗,初学者?”王珏直接执白走了一步。
李微很快跟了上来。作为一个新手,他已算表现极佳,每一步棋前都只略一思索,胸有成竹。很快就把白王逼到了角落——将死。
“你赢了。”王珏仿佛输得很开心,“第一名的大脑果然名不虚传。”
“你放水了。”李微说了一个陈述句。
王珏闻言打了个哈哈,“再来一盘,我还是执白。”
他还原棋盘,却在李微走第一步前隔着他的手按住了那只黑棋,盯着他,眼里似乎有所期待:
“这次不要算计了,别按逻辑下,跟着感觉走试试。”
李微看着到目前为止还黑白分明的棋盘,听到这句话突然有些发愣。他对这句话不明所以,但在大脑刚刚对于象棋秩序的运转中,他的确生出来一种久违的模糊感。他凭着这种感觉和上一盘棋脑海里熟悉的棋子秩序,鬼使神差地走出了一步。
但那种感觉稍纵即逝,把思考已经作为习惯的李微又开始演算。但其实演算也是略一迟疑,他不知道王珏每次都是怎么看出来的,一旦有演算痕迹,就毫不留情地直接推翻重来。
直到第五盘,李微设计好的五种不同阵法都被推翻还原时,他开始有些不耐烦了,开始怀疑王珏是不是在故意悔棋。
然后他索性随便走了一步。
所幸这次终于没有被推翻。随着王珏做出反应顺着走了一步,李微又不过大脑地走了一步,想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但是真正“凭感觉”走了几步后,他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异样的久违感。
更奇怪的是,紧接着每一步,在白棋走完后他都能不假思索地立刻做出反应。王珏亦然,两人到后来已经不像下棋,而像有剧本编排过的表演,在短短三十秒内竟就过了数十招。
当李微发觉自己甚至已经开始能预见白棋的下一步乃至后几步走向时,他放下手中的棋,望向王珏。
面色如常的皮囊之下,李微感觉头脑在一点点崩塌沦陷。
“我们还是下完它吧。”
王珏一人执黑白两棋,替他下完。最后白王无路可走,却只差一步被将死——逼和。
逼和就是白王在自己被将死之前故意把自己逼入死局,让黑棋被迫和棋。
盯着棋盘的李微耳鸣越来越严重,脑内的神经在肆意尖叫。每看他走一步,就感觉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越来越近了。最后他只听见了两个字——
“平局。”王珏冲他笑。
李微闻言,抬头看去。
此情此景终于刺激到了某根神经,让它剧烈地疼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的脑干似乎正在被手指粗的钢针猛得穿透。
刹那间他闪回了一个场景。
盛夏的烈日、手心的汗水、绝对安静的空旷现场里充斥着自己心跳的声音;每布棋的慎重、一步之遥的遗憾、神经长达数小时长考过后的猛然松懈,让他终于有精力把头抬起来,活动活动酸痛的颈椎。
他抬起头看见的第一个画面,就是在顺光光影里,对面长着一双漂亮桃花眼的小孩儿冲他笑,说道:“平局。”
打在他侧脸的光影让那个笑容亦真亦幻,让他梗在那里,忘记了活动颈椎。
“你想起什么了?”
也许是毒药还残存着些许副作用,李微眼前黑了一下,一时居然没坐稳。
“这局我和你下过。”
他挡开王珏想要扶他的手,去寻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就着原来的大致形状出脱得更加成熟,凌厉干练里又潜藏着一丝不轻易给予的温柔。那个笑逐渐和眼前人的笑重合了。
还有什么?
那个笑还和自己AI精心设计的那个恰到好处的微笑弧度重合了。
灰鲸下的心理暗示让他甚至不记得自己会下棋,可这个笑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硬生生被印进了潜意识深处,成为无数个用来虚与委蛇的表情的影子,用以粉饰自己为数不多的情绪。
那时候自己在想什么?后面的事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
一定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被他忘了,但大脑在短短的闪回后就迅速归入空白,只留下那一个迅速夭折的场景。
“果然是你。你猜我怎么认出你来的?你名字都变了。”王珏从那个盒子盖里侧的布袋里抽出一张照片,是从他背后角度拍摄的。
“这是我家人给我拍的,具体是谁我也忘了。虽然这种经过高度集中注意力的思考印象都会特别深刻,但灰鲸的催眠应该有药物辅助,我的心理医生整整花了半年时间才让我全部把丢失的记忆找回来,你现在想不全,也很正常。”
递过来的照片山有王珏小小的背影,桌子上的棋盘,和对面伸出来的一只握着国王的小手——露出来的拇指指节上有一颗小痣。随后感觉自己的手被他握住,他低头一看,果然在相同的位置上也有一个痣。
那只手似乎把李微从漩涡里拉回现实世界中来,眼前的黑雾渐渐消失。他喘了口气,恢复了理智。
随后定了定神,道,“我原来,叫什么名字?”
语气难得的慎重。
王珏:“忘记了。”
李微嘴角一抽。
“哎,当时我太小了嘛。但是你再让我看见我肯定能想起来。”王珏说。
“当时我几岁?”
“就你失忆那年嘛。你拿你自己身份证推一下。”
“我身份证是假的。”
“我知道,掩饰跳级是吧。那你一直不知道自己多少岁?”
“不知道。应该是二十多岁吧。”
“那你可能和我差不多大。”王珏掰着手指头,“我今年二十六。”
“你没算你在床上躺的八年吧。”李微脱口而出。
“我算了。”王珏不爽地挑眉,有点得意道,“就许你跳级了?我可是和你打了平手的人。”
李微的注意力重新回到那个场景:“那是一场比赛?”
“是。一个大规模的少儿国际象棋比赛在中国的分赛场。”王珏解释道,“影响力很大,国家队的教练直接在后面等着说服家长签约。由于最后一场我们和棋了,所以我们少儿男子组两个并列第一。”
“当时的现场直播形式还很淳朴。就是我们每下一步,就有人坐标位置传出去,再由一个人在一个垂直地面的巨大棋盘上手动还原出来,供观赛场的观众讨论。”
“灰鲸也是其中一员。他看了那场比赛。”
第21章
【22】
“灰鲸也是其中一员。他看了那场比赛。”
整个脉络突然就清晰了起来——
“所以灰鲸在那场比赛上看上了我们的能力,想要占为己有。你应该是逃出来了,并且带走了重要资料,遭到追杀,最后变成了我的植物人。”李微总结道。
“大概是这样吧。”
“了解了。但是有两个逻辑问题。”
“什么?”
“第一个问题,如果你逃出去之前拿的资料,以我的权限,为什么我从来见过你?”
“我是小时候就逃走的。”
“你是因为有记忆才跑的?你没有被催眠吗?”
“就算没有记忆从那里逃跑也很正常吧?有几个人能像你一样受得了那种非人训练?”王珏提高了声调。
李微停顿了一下,“那你怎么想起来的?”
“我一直对我父母的死存疑,所以才考的法医。当时辅修心理双学位只是想更好应对死者家属的,但深入了解之后,尤其是精神分析法那节,直觉告诉我的自己记忆有缺失。”王珏一脸恍若隔世,“第一次确定的时候是在跟我老师回来验一个政界人物的尸体,我当场就认出和我父母的死法一样。我就留在了这边直到我想起来全部信息。”
“能看出来凶手想尽力伪造成煤气中毒,但尸体的粘膜不是完全的教科书里的标准樱桃红,而更加偏粉调。但这么一点细枝末节,他们觉得我是多虑了。”
这一点证据还来自己于直觉,并没有科学依据。说起来他当时能看出来还是因为小澈之前给他科普了各种口红色号——那个前脚还遭遇相同、一致对外,结果转头就向灰鲸泄露他位置的同盟女孩子。可这一切似乎都情有可原,女生当然将自己的脸看得格外重要,怎会任人用刀刃将其划出一道又一道可怖的疤痕?她说得那么具体,那么决绝,甚至等不及衍辰从隔壁大楼走上五分钟的脚程就能来救她。
就这样,她以王珏的八年的精神作代价保住了自己的容颜,却又在他床前精心照顾忏悔了八年。可当人真正醒来时,她又换手机换地址,销声匿迹不敢面对。
所以人一生在做选择,选择的成为痛苦与琐碎的根源,放弃的成为恋恋不舍的执念。所以有人选择逃避,不做选择,到头来在深夜又要为自己的中庸懊丧怅恨。
人是复杂的动物。
他理解她、原谅她。
可是不想见到她。
那李微呢?
“的确,伪装煤气中毒也是外勤部的业务之一。”李微淡淡回道,“后来我也发现了色调的问题,就取消了。”
“……”
李微的话再一次提醒他,他们的立场早就分道扬镳了。可明明他们都被……
他猛然发觉,李微听到“孤儿制造者”之后的提问都是自己的利益相关,从来没有主动提过父母二字。
他是有意避开——还是根本不在乎?
其实他该早知道了,从他说“我的房子”开始。他没有家的概念、没有伦理概念,不,甚至应该是更早,从王珏嘴里含着爆炸糖,知道他不知道什么是“想”开始,他就应该料到了。
某种意义上来说,李微的情感其实单纯而浅白。作为抓捕他的杀手,他不遗余力地抓他威胁他,作为主治他的医生,他又毫无负担地照顾他,细节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比如暖水袋、红烧肉、替他向灰鲸瞒下的谎。
比如危险时把他迅速转移、打针时捂住的双眼、临出发前塞给他的枪。
可王珏还是有些怨他——怨他沦为敌人的爪牙,怨一个有情绪的人才能判别这些行为,判别其他行为。比如谁也未曾提起但他就是格外在意的,那个吻。
他竭尽全力地扮演好每一个角色。可是角色太过完美,让人看不出何为真情,何为假意。
你不问,我也要告诉你。
他赌气道,“你就不想知道你的家庭怎么解散的吗?”
李微还是很给面子,“你说。”
“你是单亲家庭,但我是早你一年被抓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家经济条件很好,为了避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为了遗产收养你,他先耗空了你家的钱。”
“你父亲是得癌症走的。”
这句话的信息量很大。为了所谓的“无痕”,让你被迫而又自愿地耗空自己的积蓄,在希望和绝望里无限挣扎,最后在温柔而和缓的凌迟里一无所有地死去,唯一聪明的小儿子也被歹徒异化,甚至叫他继续从事癌细胞的研究。但是这也变相说明他可怖的致癌技术还不成熟,那么他父亲的真正死因还有待考证,并不一定是因为癌症。
丧考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诅咒。它让你在生活中自力更生、乐观积极,在挫折前显得更加波澜不惊,仿佛天塌下来也能够用强大的意志力撑到最后。可在每个梦回、恍神和传统节日的深夜里蓦然回首,才发现自己的心脏早已经被蛀蚀得千疮百孔。他无数次想要掐住灰鲸的脖子,让他百倍千倍地奉还,最终发现被命运扼住的,从来都只有自己的喉咙。
因为此刻的李微表情淡淡的,冷静,沉着,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
李微果然还是那个李微,不为自己的主观意志而转移。
你为什么不生气?
你凭什么不生气?
有一个声音说,他没有父母的记忆,这些就算和他说了,也只有细节,没有感受,也情有可原。
可又有一个声音突然冒了出来,一个连自己父母都不在乎的人,会在乎自己吗?
他想到这里,心里咯噔一声。
“还有第二个问题,”李微打断他的思绪,“你所谓的证据,为什么不能给我看?”
他连贯地问出这个问题,在得知自己父亲被害之后,逻辑清晰而自然。
王珏盯着他,突然想给他一拳。
为什么要让他在乎自己?
“等你学会了打喷嚏再说吧。”
王珏没由来的一阵烦躁,扔下这句话走了。
“……”
李微眨了眨眼,疑惑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王珏把脸埋在陈旧的布面小沙发里,沉浸在在一股干燥陈腐的味道里。心里五味杂陈。
李微变成这样,他要负一部分的责任。
如果剥离了他七情六欲的灰鲸是直接凶手,那他就是充满了戏剧色彩的根本原因。当时在国际象棋比赛规则分为大分和小分,大分就是每局的输赢,小分则是对手的难度系数,难度系数又由选手的大分决定。因为积分赛没有加赛,所以决赛发现他们两个人的总分数兜兜转转后竟然相同时,所有人都很震惊。
王珏震惊还有个原因,是他注意这个沉默寡言又有点小帅的男孩子很久了。势均力敌的兴奋竟然把那个年纪男孩的好胜心也堪堪战胜,他突然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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