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啪”的一声,灯灭了。监控的红点闪了一下,最终也消失了。一股刺鼻的烧焦味隐隐飘来。
是备用电池。席眠想。
他警觉道:“你想做什么……”
“你总是躲我,为那些无聊的人,无聊的规矩。”衍辰在黑暗里凑近他的脸。
“这次你跑不掉了,哥。”
衍辰一直以为,他是席眠捡来的。
后来发现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可是一切都晚了。
说来也好笑,那时候他们同床共枕了三个月,却彼此没见过面。
-十年前-
也许每一个没有夜晚的城市,其狂欢作乐者都有着一把可以任意酣睡的白天。不过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仅仅是因为工作并不分昼夜。地平线之上没有他们的归宿,对于地上的不切实际的繁华,即使只是停留一会儿,也只有公共区域能给他们安全感。
下班之后,就要爬回地下的老巢了。
像蜂巢一般拥挤的地下室里,住着这样一群异乡人。他们从更下的地方“漂”来,可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大城市,即使踮起脚尖小脚趾也悬起,抻着脖子拼命用指甲那一点尖尖去够,也只能勉强够到土地之下。租客来来回回,更新快得像中心街上橱窗里的联名新款T恤。有的人被机遇撞了满怀,匆匆离去;有的人扛不住经济与心理的双重压力,回老家结婚了;还有人用几十年的积蓄付了一间斗室的首付,掉入新的一轮深渊。房东似乎也深谙这一点,租金日结,倒也方便。
衍辰还在上高中时,用父母的遗产在这里交了一年的租钱。
家里房子被抵押,好不容易找了个挂名亲戚才躲过了孤儿院的收容,可以继续在原来的高中上学。
他正一边听课,一边盘算着父母葬礼上纸人的款式。突然课上讲了“如丧考妣”这个词,语文老师禁不住担忧地向这边看了一眼。为表安慰,他回报以一个阳光灿烂的咧嘴大笑——
结果老师惊恐地别开了目光。
也是,他一直不是“正常人”。短暂的世俗怜悯在意识到他是什么人之后,也会以手抚膺幡然醒悟。
他没意思地低头继续看桌上摊开的科研材料。
衍辰是年纪里的风云人物,一是因为实力,而是因为传奇。
全年级都知道他,一开始是因为他是上过综艺节目的小神童。后来发现他也不过如此,成绩平平,一次前十也没进过。再后来有人路过老师办公室时候恰巧听到他和老师谈话,听见老师对他说——
“老师知道你谦虚,但这次模考是全国性质的,学校排名很重要,你尽量发挥一下。”
当时那位同学还在“发挥”这个词里一头雾水。
后来衍辰就在下一次全国联考里,只扣了一分作文。
众人皆惊,传他是隐藏实力的大佬在世。可等到期末考,他又是那个不温不火的成绩,似乎证实了这个说法,但同时又有好事者传他考试作弊。于是那位老师站出来替他在班里解释,说他平时为了不占名次而故意考低,不过似乎效果不好,惹来一片嘘声。
正在焦头烂额之际,衍辰干了一件能在这个学校永垂千古的名事。
他在班里当众和这位老师表白了。
一开始以为玩笑的同学们,听见他情真意切地复述和他讨论科研云云经历时,都惊呆了。
首先,他是来真的。
其次,这是个男老师。
天才似乎从来不懂得掩饰情绪,不懂得照顾世俗大众那洁癖而脆弱的心情。于是大众的悠悠之口,把天才传成了变态。
那天晚上,他回到他的异乡人小窝,呼吸着地下室腐朽的空气。
戳了几次电灯开关无果之后,头顶颤颤巍巍的灯丝挣扎了几下,终于失去了最后一点光彩。
他叹了口气,一下跌在床上,在黑暗之中开始思索,想寻一个体面的死法。
当时成绩发下来没多久,他想给母亲打个电话。想了一下他云淡风轻地告诉母亲成绩时,平日叫他不要锋芒过露的母亲应该也会投来克制而欣慰的目光。想到这里,自己心情也变得愉悦起来。电话拨过去后是忙音,也许是晚上再拨时,就是父母双双车祸的死亡通知。
他常常在想,他宁可不要正常发挥这次考试,心里也许就没有那么多意难平了。
怎么就差了这一会呢?
多年以后王珏来找他时,他才知道这二者有着必然联系。自己锋芒太露了。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老师也许不知道自己父母双亡的消息,才会毫不顾忌地露出那样的嫌恶的目光吧;同学们应该也不知道,所以才会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贴条,椅子上倒墨水,以及无时无刻的在背后窃窃私语吧。
他看得很开。他承认自己在最脆弱的时候受到老师的关爱,可能有移情的成分,可他并不认为自己的心理成熟水平比老师有什么缺陷,自己的性别有什么隔阂。合理化来分析情况就是,社会文明程度还没有发展到接受性向自由的程度,是很正常的事情——和古代无法接受女性上学其实是一个道理,只不过自己赶不上那个时代了。青少年的认知水平低下,受群体趋向作出排他行为,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他们在长大后大多数人也许会悔过,也许不会,但人各有志,愚智有别,似乎也是很正常的事。
一切皆有因果,一切似乎都是可以理解的。
可人是社会性动物。
他们正常了,自己就不正常。只有他们都不正常,自己才正常。
谁能理解谁呢?
他想破了头,也不明白这个命题。
“我在这个世界上再无依靠,想要寻死——也是可以理解的。”
最后的最后,他这样想到。
还是自己理解自己吧。
经过纠葛的系列逻辑思考,他制定了一个自杀计划。他去学校的实验室偷了各种溶液回来,还买了新灯泡。然后穿戴整齐,摸着黑,把烧杯端在眼前,看着自己调制的致命毒药。
他在里面加了鲁米诺试剂。
鲁米诺试剂的化学名称是3-氨基邻苯二甲酰肼,它被氧化时能发出蓝光——血红蛋白含有铁,而铁能催化过氧化氢的分解,让过氧化氢变成水和单氧,单氧再氧化鲁米诺让它发光,因而鲁米诺反应也可以鉴别经过擦洗,时间很久以前的血痕,常用于刑侦的血液检验。
它同时也是一种强酸,喝下会腐蚀肠胃,血肉模糊遇上鲁米诺,自己的脾胃,以及流向四肢百骸的血,都会发光——
灯泡是给下一位租客买的。
如果黑暗总是无法阻挡,那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在发光就够了。这是他留给自己的最后一点浪漫。
再见。
“叮——”
他刚打算一饮而尽,手机的短信息铃声就突然响了一下,吓得他手一抖,泼了一点在嘴角,泼得火辣辣地疼。
他咧着嘴打开手机,心里隐约地突然抱有一丝期冀。查看发信人,是房东,说是有什么事要和他商量。
他眼里最后的光也黯淡下来。
他再次把被子举至嘴边,却又停下来了——他余光扫到地上有一块蓝白色的光,在黑暗之中格外显眼。
自己出现幻觉了?
不对。
他科学求真的劲儿一下上来了,蹲下来去看地上,随即反应过来,是顺着自己嘴角滴下去的那滴。
这是——
他把手里的溶液随手往地上一泼。
星星点点的蓝白色荧光,渐渐铺满了狭窄的地板,像是在黑夜里海面倒映的银河,又像追捕亡灵的冥蝶,梦幻得像一出神迹。
然而衍辰的理智告诉他,这不是神迹——
这是满屋子的喷射状血迹。
有人在这里死于非命。
第24章
【25】
他一个电话给房东打了过去。
“你说要找我有什么事?”
虽说凭着这里几乎不存在的管理制度和底线他才得以入住,但隐瞒事实出租凶宅实属说不过去——
至少租金打个折吧。
对面支支吾吾起来,“啊……这个,你不是只有晚上来住嘛。”
“怎么了?”
“我想把你白天的租位租出去。”
“就这样?”
“就这样呗,你看你这不是上学嘛……”
没等房东说完,他一下打断他,“你有事情瞒着我。”
话刚说出口他就有些后悔,即使这样后知后觉的他,也有一种顾虑骤然出现在脑海里:
如果,房东就是凶手呢?
可他若是懂得如何拐弯抹角和迂回人心,也不会坐实风云人物的名号了。
拜灯所赐,他在黑暗中的清醒时间太久了,嗅觉似乎也渐渐清晰灵敏了起来。他在空气中闻到一股一股难以察觉的奇异味道。
“我的确有事瞒着你。”
房东突然严肃的口吻让他不禁绷了绷后背。
“这个……看来你不知道啊。”可紧接着他语气又一下弱了下来,“其实就是,我已经租出去了。”
他紧绷的神经打了个圈儿,弯成一个问号。
“要不这样,叔补偿你一下,我这还有我家孩子剩下的课外书,你就尽管拿去看,啊,对了还有一些水果……”
他没听进去房东的寒暄——
还有一种情况……
“白天的租客是什么人?为什么只租白天?”
“来这住的还能有什么人,没地儿住呗。租白天,好像是开夜班出租车的。”
“哦。”衍辰心不在焉道。
房东以为他不满,又补充道,“他也没有个人物品,身家都在车上,啥啥都好……也就是爱抽上几口……但你放心,我告诉他别在屋子里抽烟了,还告诉他了,不要乱动你东西的。”
“知道了。”他满脸疲惫地挂了电话。
自杀太疼了。他摸摸嘴角的伤口,栽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
竟然已经有人白天在这里住过了
开夜班车的司机在他睡觉时工作,在他上学空挡在这里睡觉,两人从没见过面,这房子利用率倒是很高。听房东那“你不知道啊”的语气,那人似乎已经租很久了。看来两人一直没有提前回来或者是走得晚,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可自己竟然粗心到这种程度,怎么从来都没有发现任何痕迹?
毕竟和中年大叔共睡一个床,还是有些不爽。
他把脸仰起来,仔细嗅了嗅。
预感中油腻的烟臭没有如期到来——而是萦绕着一股奇异的、淡淡的药味儿。
他愣了一下。
气味之所以是很私人的东西,就是因为嗅觉会受到嗅觉粘膜等不同因素的影响,鼻炎、遗传、甚至嗅觉区深浅——据调查肤色深的人嗅觉更加灵敏。有人喜欢闻汽油,有人喜欢闻雨后泥土,有人喜欢闻杂物间和地下室,而他是属于典型的药味依赖者,能在药店里待多久都不会厌烦,直到把自己的差别感觉阈限降到趋近于零为止。
这个味道很难引起他的反感,或许说,比药店里的药材味道更神秘更具有蛊惑力。即使这味道或许来自一个油腻大叔。
他跃跃欲试地又闻了闻。
眨了眨眼。
然后用力吸了一大口——这回却什么都没闻见,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第二天,他照常去上课了。感觉自己死过一次之后,在众多复杂目光里也变得坦然起来。一切照旧,只不过摊在桌子上的书变成了刑侦学。说来好笑,让自己放弃自杀的不是人间有真情,而是一个未知的案件。
他并非要伸张正义,对自己的安全更是无所顾忌,况且鲁米诺试剂只能检验出血的存在,无法确定时间,以房子存在的时间来看,说不定是上世纪的案子,房子结构可能都已经变了几番。可也许是因为每天课上在他看来就是无趣的照本宣科,他就是对于这些属于未知的挑战格外着迷。
权当是消遣了吧。他翻了一页,进入血迹分析篇。
书上讲到,每一块血迹都隐含着大量信息,不同的坠落速度、喷射方向都会留下不同的形状,简单介绍了了几种血迹的由来。
脑海里浮现出星星点点的蓝白光,他在草稿纸上大致将血迹呈现出来,在浏览了几个典型的插图后,大致确认了那属于呼吸喷溅血迹。他盯着草稿纸,陷入沉思。
每一种血迹通过方向和速度等变量导致形状各不相同,那么其中一定存在着一定的线性关系或变式——
若是能以血滴的长度和宽度计算出撞击角度和距离,就能知道血迹大概是从什么方向来,从哪里来。但是这将会是一个巨大的工程,自己既没有工具也不够专业。
方向倒是能判断出大致来,但距离是个难题,一滴血从一米处掉落和从十米掉落宽度差距都甚小,何况斗室的细微差距加上方向变量的干扰呢?
他沉思未果。
其间同桌瞄到自己书上插图——血迹对于正常中学生来说已是骇人,更何况背景是白花花的尸体大腿和一地脑浆。同桌受了惊吓,又碍于课上不敢声张,疯狂地冲后桌挤眉弄眼,无声呐喊,口型是“救命”。
衍辰作为不正常的中学生,淡淡地瞟了他一眼,决定换种思路。
呼吸性喷溅星星点点是从肺部喷出血迹,那就说明大概率是致命伤,也就是都来自于同一个点。
同一个点……
大致的方向……
一个想法突然在脑中出现。
如果用激光标出所有血迹在空中大致溅落轨迹,让它们交汇于一点,那么这个点——不就是血迹源点,也就是致命伤位置所在了吗?
他猛得一抬头。
老师以为自己讲错了,吓得一激灵。
同桌看着他对血淋淋的图片露出欣慰的表情,更加坚定了换同桌的决心。
除了血迹,他还惦记着那个气味。那个气味他这几天再也没闻到过,早上是人嗅觉最弱的时候,醒来后四小时是最佳时期,却又在学校。看来只有在他适应黑暗之后才能捕捉到,自己又要看鲁米诺效应,索性把新买的灯泡闲置了。买了很多激光笔来找交汇点也没什么进展,人是适应了黑暗,那气味却彻底消失了,仿佛只是在他精神濒死时候给自己凭空幻想出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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