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我谢谢陆总。”
明明在看守所待了整整五天,可厉醒川坐在后排,浑身骁悍之气丝毫不减。他低头看着自己袖口残留的、已经呈褐色的血迹。在看守所好几天,一直没有换过衣服。
律师也算见过不少狠角色,但这种差点打死人还能全须全尾面不改色的,也能称得上“凤毛麟角”了。
他用拇指跟食指推推眼镜,尽量让自己显得很职业:“杨斌的贪污证据都是您这两年冒生命危险收集来的,这段时间他滥用枪支、经营会所也是您找局里的线人拍下来的,能扳倒杨斌全靠您计划周详,陆总不敢居功。”
厉醒川肩膀松垮,没有应付他的恭维。
“不过陆总也说了,有机会还想跟您再切磋射击,这段时间他实在技痒得很。”律师赔笑,“您把陆总口味养刁了,现如今俱乐部的教练都入不了他的法眼。”
“一定。”厉醒川不卑不亢,“忙完这阵我一定登门致谢。”
“我代陆总恭候大驾。对了,今天送您回哪儿?”
这个问题让车厢瞬间沉寂。
从看守所出来,天地骤然变了一种颜色。小树入院,有母亲厉微在照顾。凌意中枪,昏迷不醒,侥幸保住一条命。
一种后怕的感觉顺着脊椎往上爬,想到当时的画面,他的太阳穴就炸鞭般乱涌。
“劳驾你送我去中心医院。”
“好的。”
律师见他合眼,估摸着是要补眠,因此也就不再打扰。可没过多长时间,却见他又把眼睛慢慢睁开,上前拍了拍司机的椅背:“劳驾,开快一点,我赶时间。”
自此轿车开得飞快。
窗外的夕阳是淡红色的,通往市区的路荒芜又寂静。他侧过头,降下车窗后微微仰起下颏,沉默地看着已经快要露形的月亮。
与此同时凌意也从长长的一觉里醒过来。
护士进来替他收起窗帘换过药,他把头扭过去,一边听着小推车磕托磕托的滚轮声,一边看着窗外渐渐暗下去的天。
房间极静。
在他的注视下,原本森冷的天幕泛起一抹青色,落在眼中很有些熟悉。硬币大小的月亮边缘朦胧,像是眼泪在深色纸张上晕开的一块印子。死里逃生后终于完全清醒的第一夜,本该是庆幸且欢愉的,但因为房间太大,月光都装不满,这份欢愉中又难免带上了一点凄清,甚至就连那仪器的声音也显得过分冷静,缺乏一些人味。
其实凌意是很不安的。
对于事情到底发展到了哪一步,没有人来向他交待。对于厉醒川究竟为什么会被羁押,那个楚然也只是一笔带过。甚至对于自己的身体,他都有一种失去控制的感觉,好像今天还在,明天眼睛一闭也就走了。
另外还有程医生傍晚时说的话,也叫他不安。
程医生说,他身体底子已经被毁得差不多,今后想要完全恢复难度很大,眼下比较切实的目标是重新变回一个能工作、能养活自己的普通人。
当然,这不是程医生的原话,但凌意已经听出了这层意思。
他多少觉得有些灰心。
真要是成了个废人,今后怎么照顾自己和妈妈?
多大的磨难都不能够打垮一个人,真正将人打垮的是看不到尽头的磨难,一山翻过还有一山,一河渡过还有一河,什么时候才算终点?
他就这么望着窗外,不知道望了多久。护士进来看到了,说:“休息一会儿吧,老想事情也伤神的。”
这么昏暗的光线,她居然也看出他是在想事情而不是放空。
凌意轻轻嗯了一声:“好的。”
话音刚落,隔壁传来仪器的尖鸣,护士闻声说了句“坏了!”,紧接着就放下东西跑了出去。
在凌意神智不清那段时间,其实这种抢救提示音听到过很多次,因此他现在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护士离开的时候没关门,走廊一阵兵荒马乱,脚步声纷至沓来,几个医生冲进隔壁抢救,连换人做心肺复苏时的呼喝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凌意心里也害怕,但多少还算稳得住,抿紧唇默然地在心里为素未谋面的“邻居”祈祷。
要是今天自己刚转危为安,隔壁的病友就意外离开,想想总觉得不是滋味。
大约过了几分钟,忽然有一阵格外急促的皮鞋声音奔袭过来,停在隔壁顿了不过一秒,就开始高声又急切地喊:“他怎么了?凌意!”
“现在在抢救你不能进去!”
“让我进去!凌意!”
嗓音嘶哑又干燥,喊他名字的人似乎已经焦急到了极点,焦急到都……都有点昏头了。
凌意微张着嘴,怔愣望着门口。
作者有话说:
跟大家解释一下,楚然和陆行舟是一家的,是另一本书的主角,没看过也不影响
第43章 卸下身上的枷锁
怔了半晌,凌意才猛然回过神来。
那声音是醒川的!
自己好端端的在这里,但醒川一时情急错认房间号,误把别人当成了他,一定是这样的。这么一想他就迫不及待地抬起脖子:“醒川,是醒川吗?”
但这声音实在太低弱,揪着床单也就那么芝麻大的音量,以床为直径画一个圆,出了圆就听不见了。
偏偏他又不能动,又不能下床走,耳听见外面动静越来越大,隔壁像是都快打起来了。
行事一向敏锐冷静的厉醒川,居然也有这样莽撞混乱的时刻,正应了那句关心则乱。
可惜凌意没空细想。他急得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抬头拼命去够那个呼唤铃,然后重重按了好几遍。
很快就有脚步声往他这边过来,灯光啪一下按亮。刚刚开完会的程开霁匆匆赶到,推开门跑到他床前:“怎么了,哪里难受?”
自从上午确认他就是三年多前那个手受伤的犯人,程开霁对他又多了一层复杂的感情,不再仅仅当他是个普通病人了,因此也就显得格外紧张。
凌意刚才尽可能地喊了两声,这会儿就又有些气喘,苍白的面容都晕上一层浅红。程开霁伸手想给他检查,他抬手无力地挡了一下,眼梢焦急地蹙着:“程医生,醒——”
话还没有说完,终于意识到找错房间的厉醒川大步进来,哗一下就把帘子给拉开了。
“凌意!”
下午那会儿凌意一个人躺着,其实设想过两个人再见面的场景,想象中应当很激动,或者应当感慨万千。这会儿真见到了,居然只觉得很不真实,陡然间说不出话来。
人高马大的厉醒川手撑床沿微微俯身,一下子把光线遮得七七八八。他蹙紧眉牢牢盯着凌意的脸,神色又是有疑又是担惊,过了好几秒、看了好几遍才确认是他,一颗心咚的落地。
失而复得的感觉叫人失重。
“你干什么的。”程开霁拧着眉开口,“这里是病房,谁允许你随便闯进来的?护士、护士。”
跟着跑进来的护士马上过来赶人:“麻烦你配合一下,我们这里是特护病房,就算是家属也要登记的不能硬闯。”
厉醒川脸色当即阴沉下来。凌意是应该为他开口说两句的,但也不知怎么的,大脑一时短路,根本也没组织出什么合适的措辞,结果就是一直沉默着。
地方就这么大,要抢救或者要检查当然不容外人在场。程开霁是听说过厉醒川这个名字,但从来也没有见过,更不知道这人今晚就能从看守所出来。他表情端的是主治大夫的凝肃,抬手关掉了呼唤铃。
厉醒川没再多说,侧身退到旁边。但眼眸冷冷一抬,看向他的胸牌,只一瞬就记住了他的名字。
程开霁什么样难搞的病人家属没见过,因此当下也并不以为怵,反而转身将帘子唰一下拉起来,将他整个人隔离在外。
“凌意,你哪里不舒服,症状告诉我。”
可凌意的眼睛却牢牢盯着帘子上的那个轮廓,在他的再三催促下才低声道:“我没事。”
“那你按铃做什么。”
“我听见醒川的声音,所以想告诉他我在这里。”
听懂他这话的意思后,程开霁往旁边看了一眼,“他就是厉醒川?”
“嗯。”
凌意也不知道自己在不好意思什么,好像那个楚然和程医生都对两人的关系心知肚明,这一点让他觉得不大自在。况且程医生还知道他坐过牢,那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幸好程开霁只是挑挑眉,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做完检查后他走出去看见厉醒川,见他手里居然拿着烟和打火机,就说:“这里不允许抽烟。”
厉醒川原本靠在桌边,低头在想事情,闻言把头抬起来,“你在跟我说话?”
他眼神本就锐利,自从当兵回来更是添了几分骁勇冷厉。
“我在提醒你。如果你抽烟,我想我有必要把你请出去。”程开霁也不是吃素的,“还有,特护病房探视时间只到十点。”
现在已经八点。
等他走了,厉醒川将烟不悦地扔进垃圾桶里。
这一天凌意自己心情也很跌宕,本来是非常想见醒川的,然而此时真见到了,反倒近乡情怯。凌意从帘子上看到了他的身影,但见他没有要过来的意思,也就没有催他。
过了一会儿,厉醒川像是准备好了,终于走过来,拉开帘子坐到他身边,双腿微微分开,右手垂在腿间转动着那个打火机。
这会儿凌意才算把人看清楚。
几天不见,厉醒川下巴上的胡渣通通冒了头,西服很皱,身上味道也不好闻。要是换了以前的他,这副尊容是决计不肯露面的,今天好像是个例外。
凌意问:“你刚才怎么认错人了?”
说完就后悔了,怕醒川恼羞成怒。结果却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厉醒川没有恼怒,只淡淡道:“看错房间了。”
凌意唔了一声:“这里的房间号的确很不好认。”
其实他每说一句话伤口都会疼一下,但没办法,醒川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如果他不说,那么他们俩就只能干瞪眼。
他问:“那个楚然是你朋友?”
厉醒川仍旧在转动那个打火机,动作很慢:“他是朋友的老婆。”
这句话从他嘴里跑出来真是违和极了。
凌意又喔了一声:“他长得蛮好看的。”
厉醒川抬眸扫过去:“你喜欢他?”
凌意鬼使神差地道:“不喜欢,我比较喜欢程医生那样的。”
他这句话的意思是把楚然跟程医生放一起比,毕竟他是同时见到这两个人的。他们一个冷一个热,相较而言他是比较喜欢程医生,漂亮又不能当饭吃。
厉醒川手一停,打火机不转了。
这情景实在很像五年前那个春节,凌意被小流氓拿水果刀捅伤那次。厉醒川来看他也是突然出现,坐在床边垮着个脸。
凌意心里其实多多少少知道原因,不过还是故意问:“怎么我每次受伤,你都特别不高兴。”
厉醒川说:“我应该敲锣打鼓吗。”
他这种只对亲密的人才会有的随性态度,让凌意既受用,又恼得伤口疼。
他们俩的关系现在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彼此都还是在乎对方,但因为中间经历过太多事,又有许多话没有说开,这份在乎变得很克制。
静了一会儿,厉醒川沉沉地出了口气:“以后遇到任何事都不要冲在前面,那天我穿了防弹衣,他开枪要不了我的命。”
凌意把下巴往被子里收了收:“我又不知道,你没有把你的计划告诉我。”
除掉杨斌这么重要的事,厉醒川却选择一个人完成。说是穿了防弹衣,如果杨斌打他的头呢,血肉之躯怎么能够抵挡。
话说多了凌意有些喘,厉醒川给他把呼吸面罩戴上,不过动作不熟悉,绳子割得他耳朵有点疼。他刚轻轻嘶了一声,厉醒川就起身凑到他耳边,近距离调整挂绳的位置,呼吸微微蹭过耳垂。
凌意觉得有点痒。
弄完以后,厉醒川发现他闭着眼睛,就问:“不舒服?还是困了。”
“没什么。”
声音闷在面罩里,带着一种凝结的水汽,叫人心里格外熨帖。
厉醒川重新坐下来,肩膀松垮,低头不知在想什么。凌意又睁开眼,静静地看着这个不修边幅的他。
这一时半刻是很难得的。他们等了这么多年,分开这么多年,很不容易才能像这样平心静气地坐下说几句话。
又隔了一会儿,厉醒川才说:“杨斌被抓了。”
虽然已经提前得知这个消息,但仍然让凌意很慑然。他动了动唇想说点什么,但喉咙里像是有东西,半晌没能说出什么。就在这一种无言的沉默中,他看见厉醒川把打火机装进兜里,抬手松了松自己的领带,突出的喉结很疲惫地滚动了几下。
“我完成了我的承诺。”厉醒川声音很低沉,头也没有抬起来,从来没有见他这么累过。
“凌意,我完成了我的承诺。当年我对你说过,有我在你什么也不用怕。也许对你来说这句话兑现的时间太久了,但我已经尽力了。”
在爱凌意这件事上厉醒川问心无愧。
他尽力了。
说完以后,他干脆把领带取下来扔在地上,解开最上面两颗扣子,沉默地卸下了自己给自己的枷锁。
凌意看着他,心口滚烫。
不可能不懊恼,为什么偏偏会错过,要是从始至终就只有他们两个人该多好。
默然许久,眼眶才慢慢湿润了。起初不觉得有什么,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这才品尝到心酸的回甘。
他不说话,厉醒川代替他说:“以后你自由了。”
梦想翻山越岭,似乎终于不再遥不可及。但失去的已然失去,谁能还给他三年青春,和一只能画画的手。
凌意抬手将面罩慢慢拉下,用力呼吸了几下,很微弱地说了声“谢谢你”,然后才再度戴上。
面罩里很快就一片模糊。
“以后终于可以过自己的生活了,”厉醒川抬起头,看着他,“你有什么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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