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一场‘夺妻之恨’,仅靠唇舌,怕是谁都不会满意。
难得今日雾霾薄了,甚至还有淡淡冬阳洇过云层。
乔晏正抱着热水杯暖手,见白鹿捂脸走进来,一抻脖子,“你鼻子怎么了?”他今天穿得休闲,风衣板鞋牛仔裤,终于不是以往的正经西装。
白鹿表情无辜,“走路在想事情,不小心撞玻璃门上……你们的门擦得也太干净了吧。”
乔晏噗嗤一声笑了,“我说外面什么动静,还以为那个躁郁症患者又记错时间了。”她指指躺椅,“这两天没休息好吗,脸色不太好啊。”
“还好,有点失眠,让医生担心了。”一回生二回熟,白鹿已经不再排斥这张椅子,躺上去闭着眼,的确很舒服。
闭眼前,白鹿瞥见手边竟放着个瓷杯,杯中泡的是暖和的枸杞。
“这是……”乔晏先前给他准备的都是纸杯,应该是诊所的某个规定。他还是第一次在这里见着这么硬的东西。
“你的状态比较稳定,所以我就换了个‘稳固’一点的杯子。”她莞尔笑笑,“秦先生跟我说最好不要让你用纸杯。怕你毛毛躁躁又打翻杯子烫伤自己。”
“……”白鹿眼皮一跳,该是想起一件旧事,心虚垂下眼睛。
“今天时间充足,不如跟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情吧。”乔晏翻开病例,同时与他解释,“很多心理问题的影射都在童年。有一种与‘生的本能’有关的物质叫作‘力比多’,在人不同的年龄阶段集中在身体里的部位不同。比如小孩子的口唇期和成年后的生殖器期。每一个时期的成长都会影响一个人的心理状态,若是其中某个环节出了差错,那么很可能会在这人心上留下长久的痕迹。如果你心里恰巧也有这种痕迹,我们可以尝试一点点把它找出来。”
“小时候的事情很……单调,可以讲的并不多。”白鹿闭着眼睛,仍然微微皱眉。
“没有关系,你能想到的都可以告诉我,不论大小,越琐碎越好。”乔晏忽然想起什么,“你上一回来时不是说你有‘孤独症’吗?这些事情,你都可以讲给我听。”
在白鹿的印象里,他对那个女人毫无印象,没有照片,连名字都忘了好多年。
如果记忆没有骗他,那她应该很早就扔下他走了。
流言中的女人很漂亮,口红胭粉指甲油,是走在街上都会被骂狐狸精的漂亮。她不仅漂亮,还特立独行,是那种小地方里难得一见的异类。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别人嘴里的聊资。
据说是在外边跟野男人怀孕才哭着回来,被家里人逼着跟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结婚。
该是无法忍受过于平淡的生活,刚生下白鹿月子都没坐完,就跟一个年轻俊俏的乡医跑了,从此添上骂名,再无音讯。
白鹿出生以后很少哭闹,一岁半了都不会说话,也听不来自己的名字。
家里找人来算掵,算掵的说他掌心线走得不好。‘爪’不像‘爪’,‘川’不像‘川’,长大之后很可能是个傻子。
一语成谶。
本该能跑的年龄,白鹿仍然只会坐在地上。
那年家里又添男丁,困于流言,所有人都决定放弃这个叫白鹿鸣的‘傻子’。
恰逢山上最后一个教师走了,有人邀请男人上山,他二话不说就把白鹿一起带了上去。
可白鹿并不因此就感激他。
男人沉默阴郁,遇到事情只会抽烟。以至于每次回忆起来,比起那张逐年模糊的普通容颜,屋子里永远弥漫不开的烟气和熏得人眼睛发酸的胀痛感更令人深刻。
白鹿讨厌烟味,那是一种嘶哑,弱势,颓唐的味道。
那人左手缠绕几道可怕的烧伤,还缺了两根指头。狰狞丑陋,他只见过两眼就吓得做了噩梦。
谁愿意跟这么恶心的男人住在一起?那个骄傲的女人,当然会逃走。
白鹿怨她丢下自己,也怨他留不住女人。
小镇太小,镇上的流言关不住,飞到山上。‘白鹿鸣是傻子是野种’这种可以被人戳一辈子脊梁的闲话很快在山上窜开。
他那时从不跟人说话,不哭不笑,每天活得像只动物。趴在地上,滚在泥里,一根麻绳都能玩一整天。最夸张的时候,他甚至像猫一样,飞身敏捷地逮住老鼠。
长大后才知道,那时候的状态跟孤独症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所以也不怪在别人的描述里,他就是个得了疯病傻病的拖油瓶。
跟着男人进学校念书前,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每天被几个熊孩子追着满山遍野地打。他们脱裤子尿他,白鹿怒了,会扑上去张嘴就咬。
而那个男人从来不管不问。他的心里装着山上所有的孩子,白鹿只是其中一个。
他讨厌回忆这些事情,每次想起来都十分不顺畅。脑子像被砖拍过,一直嗡嗡作响。
白鹿埋头盯着自己手腕,“乔医生,有一个问题我不明白。”
“嗯?”
“失去主人的流浪动物没有活下来的资格,可为什么连父母是谁都不晓得的野种,就可以被允许生下来呢?”
第七十七章 他判他有罪,他配不上他
秦蔚用冰袋压着手拐,坐在地上。除了嘴角一道狞目的淤青,脸上倒还干净。
秦冕靠墙站着,仰着脸,否则鼻血会止不住一直流。
没想到何亦刚一出门就去准备的冰袋还真派上用场。两人实在打不动了才喘着达成和解:中场休息,休息好了再看要不要继续。
秦冕虽然下手不轻,却也有意避开关键部位。相比之下,他自己就没那么幸运,秦蔚一拳打破他额角,血流了半边脸都是。
桌上的易碎品早被秦冕收进抽屉,可唯独落下一壶鸡汤。壶碎成了渣,汤流成了河,满屋子的肉香竟让人挺有食欲。
“不公平啊……”秦蔚失意地喃喃,“凭什么你能在他最好的时候遇见他?当初明明是我陪着他一天天变好,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和那段过去,可为什么被选择的会是你秦冕?你凭什么插队,凭什么感情没有先来后到……”他刚一自嘲,嘴角就拉开伤口,疼得眼泪在框里转悠。
秦冕没有接话,只把沾满血渍的纸巾一团团揉碎,扔进垃圾桶里。
“我当时为什么没有要他呢?”秦蔚把脸埋进膝盖,声音听起来瓮瓮的,“比起跟你生气,我更讨厌我自己。鹿鸣曾经给过我机会,可我竟然把他推开了……我……我那一晚怎么就舍得把他推开呢……”
三年多以前。
白鹿被秦蔚捡到的时候状态实在太差。尤其刚从手术台下来的半个月里,瘦得只剩一包骨头。没有精神,不听人说话,身上还成片地长满疮斑。
白鹿那时候应该是真的想去死的。
秦蔚既然不小心找到他了,也无法置之不理,开了个酒店,把人扔在里面。房间是个标间,一日三餐都会按时送来。刚开始的几天,他还会每个晚上都来看他。
那时候秦蔚对白鹿,大多还是学生时候的感情。喜欢的心思将将冒头,要说有多深刻,还算不上。
他玩心很大,一开始并没因为要照顾白鹿就舍弃自己的生活。夜店酒吧,每天都不落下。等白鹿状态稳定一点,就经常几日都不来看他。
可有一天早上,他进厕所小解。白鹿正在漱口,他路过他身边时恰好见他吐出一口猩红。
“你吐血了?”秦蔚一愣,扣住他肩膀,想强行掰开嘴巴查看情况。
“没……没有。”白鹿扭头不给他看,只抿着嘴唇解释说,“睡觉时不小心咬破口腔……”
秦蔚当然不信他,“去医院看看吧,顺便再做个检查。”
白鹿一听‘检查’浑身一抖,埋着头,逃似的离开厕所。
可能从那一天开始,秦蔚就对他多了点心。但那都不是爱情,应该只是同情。
房间花瓶里的康乃馨死了,白鹿低沉了好几天。那时秦蔚才知道白鹿爱花,他喜欢这种不起眼却生命力远比想象中旺盛的东西。
一个凌晨从酒吧回来,正好撞见酒店大厅在撤摆花。虽然不新鲜了,秦蔚还是掏钱买下来,一大捧,差点抱不住。
他第一次见白鹿眼睛放光,那天晚上他对着一篮并不新鲜的捧花,竟开心得像个孩子。
他只是收到一束花而已。
从那之后,白鹿对他渐渐放下防备,他开始愿意说话,甚至坦白自己不堪回首的经历和他做过MB事情。
秦蔚很震撼,又觉得释然,啊,果然是这样。他果然遭遇了不好的事情,就像心中的猜测被一点点证实。
可他仍然忽略了更重要的东西。
比如白鹿说出那些话时究竟下了多大决心,坦白从来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开口之后还必须承受对方所有的审视和判决。
像一种慢动作的凌迟。
白鹿是不是也曾独自害怕,怕秦蔚从此带着眼光去看他?
他忽略了对方哽咽的哭腔,又错过看他颤抖的肩膀。
所以当秦蔚第二次提出带白鹿去医院时,对方仍然默不作声——他是不是无时无刻都在害怕,怕自己万一真的有病?
“不去就不去吧。”秦蔚那时应该有温柔摸着他头发,“我陪你走出痛苦,答应我别再做傻事。”
白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天好起来,秦蔚放他身上的注意也越来越多。
直到那一天晚上。
他回到酒店房间时没见亮灯,以为白鹿睡了。可刚躺在床上,白鹿就磨蹭起来钻进他被窝将他抱住。
“鹿鸣?”白鹿反常的举动吓得他立马坐起来打开壁灯。
灯亮了,人也愣住。
白鹿全身上下只穿着内裤,他看他的眼睛大胆直白。
意图再明显不过——他就是要把自己给他。
见秦蔚愣住,白鹿小心翼翼凑上来吻他。从脸蛋舔到耳朵,最后闭眼含住嘴唇。
秦蔚能清晰感受到对方在解他衣服的钮扣,生疏地讨好他的身体。白鹿手中动作很轻,像在询问,一点点试探。
秦蔚那晚喝了酒,几乎立刻就有了反应。
他十分享受白鹿给的温存,可脑子偏偏可恶地清醒着。
白鹿已经坦白的糟糕经历,以及他身上那些无法解释的细小伤口和成片的疹,秦蔚本能地开始害怕——有一瞬间他甚至不相信白鹿真的没沾过那些不好的东西。
之前怕影响白鹿恢复,房间里的避孕套早被他扔了个精光。如果他现在要他,就是彻底要他,没有任何安全措施去要他。
秦蔚混圈子,他知道那些脏东西有多可怕。他见过重度感染全身是疮,活不过两月就死掉的人。
于是硬着下身,他犹豫了。
白鹿见他没有拒绝,动作越来越大胆。他吻着他的身体慢慢滑下去,秦蔚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他会给他口,然后自己坐上来?
在白鹿含住他之前,秦蔚双手先脑子一步将人推开,“我……”
这一掌很重,白鹿被他推得趔趄,差点滚下床去。
那一瞬间,连时间都静止了。
白鹿扒着床沿,惶惶抬头,对上秦蔚一双惊恐的眼睛。
他那么聪明,他立刻就懂了。
秦蔚不要他,他觉得他脏。
他对他的审视和判决终于落下来——他判他有罪,他不干净,他配不上他。
秦蔚至今忘不了白鹿当时的表情,窘迫,害怕。接着,他胡乱地擦去眼泪,扯出一个令人心碎的笑容。
“对不起,我……我没有哭,我就是害怕,怕以后不会再有人愿意爱我。”
那一天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秦蔚一夜没睡,估计白鹿也是。
秦蔚一整晚都睁眼看着白鹿的后背,白鹿侧在另一张床上,一夜都没转身回来。那是他们身体最近的一次,却是心思跑得最远的一回。
第二天一早,秦蔚不顾白鹿反对,强行将人拖去医院,“鹿鸣,你也不愿意一直活在恐惧里吧?算是我求你,不管结果如何,我们一起面对,好不好?”
检查报告出来,两人同时松了口气。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白鹿就是单纯的营养不良。
一定是从那一天开始,秦蔚对他的感情变得更加复杂。也许他那时就爱上他了,也许仍然对他愧疚。可秦蔚每靠近一步,白鹿一定会缩回壳里。
有一次他想从身后抱他,白鹿下意识就躲开。他红着脸,难为情笑笑,“师兄之前对我太好,不小心就得意忘形……差点忘了自己身份。”
他再不对秦蔚做过超出友情以外的举动,仿佛那一天晚上从来就没出现过。
更糟糕的是,白鹿的存在感越来越强烈,秦蔚居然再也忘不了他蹭进被窝将自己抱住的场景。
他记住了他的体温。他想要他,想得快要疯掉。
秦蔚那时就后悔了,后悔那个晚上为什么没有冲动一点。
白鹿不告而别的最后一个早上,秦蔚没看出任何征兆。
吃早饭时,他像平常一样跟他说走廊里的蝴蝶兰又换了一拨。于是秦蔚特地推掉当天所有的活动,专程出门去给白鹿买花。
每一朵都是精心挑选,他从不知道拼出一个花篮竟然可以用掉半天的时间。
这回不是被人撤下的隔夜花束,每一朵都鲜妍明媚,是将将开到极致,最靓眼的生命。
当他再次刷开房间的门时,“鹿鸣,我跟你说,原来花店里……”
嘴角的笑容当即凝住,“鹿鸣?”
窗户大开着,窗帘正好被风吹起来。一眼就可以瞭完整个房间,没有温度,空无一人。床上是叠好的几件换洗衣物,都是秦蔚花钱买的东西。
一张不知从哪里撕下半角的纸片被压在衣服上。
字不多,就两个。
谢谢。
他什么都没有带走,他留下的只有一句谢谢。
就像白鹿轻浅的笑容,秦蔚从来都没有真正抓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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