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门被人从外边敲开,保洁拿着拖把来收拾淌了一地的鸡汤。可还没进门就被老板的眼神制止,见秦冕冲她挥手,才又退出去将门带上。
“你肯定也发现了,黄非的脸上有鹿鸣的影子,我连他的代替品都可以爱上……如果早知道这几年都放不下他,当初就算染病就算去死也一定要了他。”秦蔚讲得口干舌燥,仍然不肯停下来,“这个游戏的难度太大了,一次复活的机会都没有……我拼命对他好,就是想让他内疚,内疚到就算不爱我也愿意跟我在一起。”
秦冕皱了皱眉,不插话,等他继续说。
“当初我找到他时,他敏感多疑,不相信任何人……我费了多少工夫才打开他的心……可他为什么一来就愿意相信你呢?不公平,秦冕,你到底哪里好啊?”
“……”经秦蔚这番‘提醒’,秦冕竟不合时宜地想起第一次在会所碰见,自己对白鹿说的那些难听的话,和那杯泼出去的酒。
是啊,白鹿那时应该是信任他的。可他是不是一来就辜负了对方?
“我太天真了,第一次你提醒我说白鹿‘勾引’你……那时候我就应该警觉。是我太自信,我坚信就算白鹿真的勾引你,你秦冕也绝不可能看上他……更不会和我用同一种眼神去看他。甚至你让我出国我都没有怀疑过,连高扬都在提醒我……妈的,明枪易躲,家贼难防。”秦蔚的声音越来越小,“秦冕你告诉我,他难道不是你最看不上眼的那类人吗?你为什么还要抢走他……”
秦冕点上一支烟,靠在桌边一口一口抽完,最终一句解释都没留下。
离开办公室前,他转头乜了眼坐在地上生无可恋的男人,“打人不打脸的道理不懂吗?下回要是再盯着我的脸下手,我就连同今天的份一起还给你。”
第七十八章 为自己善良,为别人勇敢
白鹿低头喝水时,如翦的长睫毛一扇一扇。
“诶?”他突然惊叹一声,“水里有薄荷的味道。”
“这你都能尝出来,早上倒枸杞时不小心开错瓶子。”乔晏将做好笔记的病历放到一边,铅笔顺手锁进抽屉,“你真的是狗鼻子啊,嗅觉这么敏锐……我突然就觉得你徒手捉老鼠的样子很生动了。”
白鹿不好意思笑笑,“小时候的事情,现在想想也很遥远。”
乔晏观察他半天,试探着开口,“白鹿,你有没有听说过催眠?如果不抗拒的话,我们可以试一试催眠的方式。”
白鹿抱着水杯,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望着她。
乔晏耐心解释,“不晓得你有没有注意到,你口中的那个男人……你对他的感情都是负面的。当然,你描述中的所有东西都是消极的。但唯独讲到他的时候,你会频繁地眨眼,语调变轻,这是一种无意识的抗拒。也就是说,你其实并不讨厌他,你想到他的时候会真实地心痛。”
她见他身子一僵,语气更加确凿,“所以我在想,你为什么不敢说他对你好的时候?是因为那些回忆本身会让你痛苦或者使你联想到一些可怕的事情?是胸口还在流血的伤口吗?流血的原因是不是就跟他有关呢?”
白鹿手一抖,将杯子小心放回原位。水面的枸杞打了个旋儿,默默沉入水中。他见乔晏在身边坐下来,防备地瞥她一眼,开不了口,又顺势埋下了头。
乔晏也不催促,就静静坐在旁边,用温柔的目光耐心引导。她眼中孱弱的光点,像扑哧翅膀的飞蛾。它一头撞向的经纬,就是光照的地方。
十分钟过去,沉默将整个房间塞满。又十分钟过去,才终于落地一声叹息。
“有一个人……”白鹿的声音十分犹豫,“我每次想起父亲就会想起那个男人……那是我最坏的一段时间……我……”脑子像被砖拍过,令人心慌的‘嗡嗡’声反复出现。他举字维艰,索性闭上眼睛,“乔医生,我接受催眠。”
有些话,在清醒的时候恐怕永远都无法开口。
“太好了。”乔晏握了握他垂在身边,就近的那只手,“白鹿,勇敢一点。你做的努力一定能看得见回报。”
催眠是一件非常需要患者配合的事情,要把人的随意注意发挥到极致。如果对方不肯配合,再优秀的心理医生也束手无策。乔晏原本并不抱希望,可白鹿轻易松口反而让她有些惊讶。
催眠的过程倒是和她预计中一样,并不顺利。
多数人在她数到二十到三十之间就能进入状态,而白鹿睫毛微抖,终于不再睁眼时,乔晏口干舌燥,差点就要放弃,“七十八。”
这是她催眠过的人里,时间最长的一个。她松了口气,好歹最后是成功了。
“男人左眼外和下颌正中的位置各有一道胎记,他本不是个爱笑的人,不带表情看我时,我会很怕他。”
催眠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嗓音和说话方式。白鹿‘睡着’后的声音就比清醒时柔和多了,不带攻击性也不再刻意隐瞒。
男人不擅表达,他表达的唯一方式就是吸烟。
他似乎把所有的声音都放在教室里,不上课的时候就一个人坐在小凳上吸烟,整天整天地吸。
白鹿每次想起他时,除了日渐模糊的那张脸,还有逼仄小屋里充斥着的,轻易就模糊人脸的烟雾。
有段时间他总爱滚在地上咬一根绳子,从天白咬到日落。男人有时会坐在他身边,抠一抔泥,随手一捏,就是个精巧的东西。
他捏过学校,捏过小屋,捏过隔壁下崽二十六头的老花猪。
男人的手很巧,白鹿最先就是被他那双手吸引住。
他将捏好的房子放在白鹿手边,“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白鹿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就愣愣看着他,看他捏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屋宇。
不过只要落一场雨,再精致的东西也都塌了,就像男人说过的大部分的话,听不懂,转头便忘了。
等白鹿在地上滚到念书的年纪,男人就把他带进学校,教他念字,教他做人——他是山上唯一一个不把白鹿当成傻子的人。
白鹿爱驼背,站得像只动物。男人就用树枝不轻不重抽他,“站没站相。”他管他很少,可站直身体不驼背,还真就在无数根树枝下,让他管出来了。
白鹿记忆很好,说过目不忘过于夸张,但凡看过一遍的东西,十有七八都能长时间留在脑子里。于是他以惊人的学习能力,出了大山,被镇上的中学破格录取。
走之前最后一晚,男人跟他说了这辈子最多一次话。
白鹿从不知道他能一口气说那么多,尽管仍然被满屋子吞吐的烟气呛得直掉眼泪。
男人坐在桌前,“白鹿鸣是她给你的名字。她肯定跟所有母亲一样,也爱过自己的孩子。”
白鹿蹲在地上听他,内心毫无感触。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男人低头打火,指间窜起一点生红,“还有一个成语叫不平则鸣。‘鸣’是说在困境里也不能放弃反抗,要为自己发声。”
烟气扫过男人沧桑万壑的脸,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鸣鸣,做一个善良勇敢的人。为自己善良,为别人勇敢。外面的世界很大,你跟你母亲一样,注定是要出去的人。”他说不来动听的东西,这该是他说过的最动听的话。
白鹿下山半年,男人也从山上下来。那两年樱桃价格疯长,山上的学生渐少,于是学校占着的那片土地被划成樱桃林的一部分。
男人独自抗住压力,不断上坊,不断下跪。他说,“这里要是没有学校,所有的孩子都得完蛋。他们永远也出不去了。”
白鹿被陈传承领着,见到跪在村官办公室外的男人那天,正好是个周五下午。明明不是盛夏,阳光却晃得人睁不开眼。毫无相逢的喜悦,男人就指着白鹿对那些人说,一遍又一遍,“这些孩子早晚是要出去的!”
只那一眼,白鹿就挪不开视线——短短半年时间,男人头发竟然全白了。
他麻木地站在一旁,陈传承就抱着他哭。他那时并不晓得她为什么要哭,也不知道男人为什么要跪。
“你在念什么?”她听见他喃喃,迅速抹掉眼泪。
“14159265358979323846……”白鹿睁着大眼睛,眼底平静得让人害怕,“圆周率的前五百位,这些数字有很漂亮的形状。”
那一年,他正好十岁。
白鹿一直不会表达的情绪在那天之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野蛮生长。他再不是孤独的‘孤独症患者’,他突然就明白喜怒哀乐是怎么一回事情。
听见男人‘肺癌去世’的消息,白鹿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似乎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早一点晚一点,始终是要来的。
只是遗憾,他终于没有家了,都还没来得及见一见男人描述中的精彩的外面。
山上的学校果然还是拆成了樱桃林,不过当年正值县里公务员换届,新官上任点了个头又在山脚圈出一个学校,专门接收山上失学的小孩。男人去世的那年,正好是学校落成的第一年。
“可是……”白鹿平静的声音有了变化,乔晏警觉起来,从这里开始,应该是他故事的转折。
“住在别墅的一年多里,是我最好也是最坏的时候。陈传承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山下的学校也要拆了。她叫我回去,让那些收了好处同意拆掉学校的人看一看飞出大山的凤凰。她说那些小利小惠,会耽误孩子们一辈子。可我哪里是什么凤凰,她至今都不晓得我辍学的事情。”
乔晏敏锐地抓住关键信息,追问道,“什么别墅?”
“那个男人的别墅。我每一次想起父亲,就会想起那个男人。他跟他很像,他指间的烟,还有他雪白的头发……”白鹿的气息有些急躁,“他注视我,抚摸我的时候,我会觉得很温暖……像家人的感觉。”
“男人是谁?”
“是……”
‘咚咚咚咚’,诊室的门被人并不温柔地从外边敲响。
“乔医生,下一个客人等您很久啦。此次治疗时间已经逾时四十分钟。”
刚走出写字楼,外套就被风與。夕。糰。懟。讀。家。掀起来。白鹿抬头时,眼神茫茫,正好看见云外一字排开的飞鸟。
他后知后觉,滑开一直震动的手机,“沈钰?”
那头传来男孩兴奋的声音,“白鹿哥,我拍到了!这次真的拍到了!”
“拍到什么?慢一点说。”
“视频!很多人的那种,包括齐叔和一个姓顾的,他们都有露脸。这回绝不可能用什么‘个人违反治安管理’的借口就搪塞得过去,至少是容留是包庇是组织!”
白鹿一愣,“谁让你拍的!太危险了,下回不许那么做。”
“白鹿哥你放心,我有分寸。”男孩刻意压低的声音仍然亢奋,“画面很清晰,这回一定可以当做证据!”
白鹿微微皱眉,“东西藏好,千万不能被发现了,晚一点我来找你。”
“好!对了白鹿哥……”
白鹿并没听完就摁掉电话,原本还在行走的双腿也跟着停下来。他一抬头,就看见停在几米开外的黑色轿车,何亦已经站在车外冲他点头。
白鹿拉高围巾遮住脸,换了副轻松的脸色,才走过去。
刚一上车就被后座的男人拢到身边。
“每次从这里出来,脸色都不好看。”秦冕倾身过来拨开他额前刘海,指尖恰好略过轻颤的睫毛,“乔晏是个急性子,要是不适应她的节奏,就说出来,让她配合你。”
白鹿摇摇头,“秦先生怎么这个时间有空……”他刚一扭头,就被他脸上的伤口吓到,“你的脸怎么了?跟人打架了?”
这些痕迹白鹿再熟悉不过,相信秦冕也是,所以男人连借口都懒得准备。
“真的跟人打架了?”白鹿一点儿都不觉得这人会主动与人动手,可不管他问多少遍,秦冕都打定主意闭口不谈。
白鹿伏在他身上小心查看伤口,漂亮的眉毛皱成一个弯儿,“你不说话我就自己猜。这些淤伤轻重不一,打你的那个人情绪应该很不稳定。伤口边缘粗糙,多半还是徒手打的。”白鹿甚至翻开他衣领想解他扣子,“内出血的地方这么多,你们究竟打了多长时间……”
秦冕被他盯得十分不舒服,更不想跟一个福尔摩斯鹿玩推理游戏,“方姨今天做了午饭,我顺路经过,正好接你回家。”只要不提‘凶手’是谁,秦冕似乎都愿意开口。
“我是问你脸上的伤怎么来的?”白鹿不依不饶,指着他眉尾一处颇深的伤口,“那个人也太过分了,伤到这里很可能会留疤的。”
车里暖气充足,不知是急的还是热的,白鹿的脸蛋红彤彤的。
秦冕并不在意,以手背探了探他脸上的温度,顺手替他扒下外套,“留疤就留疤,难道多一个痕迹你还能不喜欢我了?”
可白鹿不干,偏要刨根问底。既然这边是死路,那就换一条路走。
他坐直身子,扭头看何亦,“何先生,你说呢。”
“……”并不想接话的何亦从后视镜飞快看他一眼,对方认真的表情有些唬人,“今……今天早上秦总他……”
“何亦。”秦冕及时打断,“开你的车。”
“……”
“何先生你接着说。”白鹿难得在他面前强势,“你要是不说,今天可就得罪我了。”
“……”何亦开车同时还得被动分析说与不说的利弊。琢磨了一圈儿终于妥协,“秦蔚少爷上午也在公司。”
何亦一点,白鹿就明白过来。敢在秦冕脸色留下痕迹的人本就不多,他连骆洲都考虑到了却唯独漏掉秦蔚。毕竟在他心里,秦蔚可是个温柔得不像话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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