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什么东西,何株现在都要睡觉了。
六点的闹钟把他再次叫醒。他浑身跟灌了铅一样,只能和树獭一样爬动起床。
那张卡片的尖角划过虎口,提醒自己的存在。
何株摸索到眼镜,借着昏暗的灯光看清了上面的字——是用英文书写的邀请函:
“今晚十二点,带着它前往快艇码头
灯屋登船证”
在短暂的呆滞后,何株才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说来奇怪,倒也没有多少不安,一定要类比的话,就好像在一个大夜班之后回家睡下了,才想起来自己今天还有讲座需要签到。
去那条叫灯屋的船,和去听一个几个小时的无聊讲座……差不多吧。
何株把那张卡片随手丢进包里,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但是宿舍门外站着两个铁塔似的保镖,一言不发就将他拖过走廊。
在惊恐中,他被拖上黑色SUV,带到了之前杰德的办公室。永远西装革履的精致男人面色阴沉地靠坐在办公桌上,就像秃鹫盯着一块带血的肉。
“——你敢无视我的命令?”
看来是因为昨晚被放鸽子的事,杰德医生正处于暴怒之中。何株混沌的神经终于勉强反应过来,搜罗着“自愿”的英语该怎么说。
“我以为是……自愿参与的活动……”
“‘你以为’?”
“卡片上没有写‘必须参与’。”
就像不需要签到的讲座,永远不会有人去听。
他几乎能听见杰德磨牙的声音,还好最后并没有太严重的后果,男人只是斥责了他一顿,让保镖将人丢了回去。
何株在手术准备室里睡着了。
他最近都这样,做完一台手术,脱掉无菌服,蜷缩在放替换消毒巾的推车里小憩一刻钟。从前在科室,最忙的时候也会这样,这样的小憩并不享受,当他被人叫起来的时候,胸口有种心梗的压迫感。
今天叫他的人是李义,用冰咖啡的罐子贴在他脸上冻醒了他。
自从上次,两人的交谈略多了些。
和影视剧里那种严肃寂静的手术室不同,大部分非抢救的手术,因为时间漫长,大家都会聊些能缓和情绪的话题。国内的话,可能是院内八卦、球赛比分、股票、食堂的新菜哪个好吃;这边其实没有本质的差别,英格抱怨她的原生家庭在她十四岁时把她许配出去,好在她的哥哥把她救走了;李义和他们聊韩国的考试制度,试图得到一点回应,但因为众人都不了解,响应者寥寥。他很不擅长聊天,几乎每句话都会冷场——或许不是因为他不爱说话,只是不敢说。
对于何株,他们最好奇的问题居然是,中国人平时吃什么家常菜。
“他们说你们不会吃那种美式中餐?你们不吃番茄炒蛋吗?”
“吃……那个很常见。”
“那左宗棠鸡呢?”
“……什么?”
“左——宗——棠——鸡……”英格用走音的中文读音,报出一个他听都没听过的菜名。
何株没听过那个,手术室里弥漫起一阵失望的叹气声。
今天有一台手术临时取消,何株和李义在间隙出去抽了支烟。
“如果登上灯屋……要怎么做?”
“不用特殊对待,普通的应酬,保持安静,点头微笑……我们只是杰德带去的附属品,没人会在乎。”
“他的权力很大?”
“他是桑德曼家族的女婿。这个家族控制这条产业链,而杰德是主要负责人……我不该说的,你得保密。”
“那么那个椰子……”他用手比了个圆球。李义了然。
“你是说‘灰烬’?”
“A-S-H……?”
“是这个拼写,很怪异的孩子。我们都不了解那个人,没人想和他打交道……据说他是做这个的。”李义做了个割喉的手势,“别和他们扯上关系,我们做好我们的工作,拿钱,拿够了就走。我赚够钱了之后,要换干净身份回韩国,回江南区开一家整容医院。”
他们正靠在墙上聊天,忽然一名保镖向他们走过来。两人连忙熄了烟,不知道是不是刚才的对话被谁听见了。
但是保镖只是来找何株的。
游艇从码头出发,驶向黑夜的大海。
何株第一次在这种氛围下坐船,他看不见四周有什么,全是漆黑一片。身后的海岸被越抛越远,只留下一串细碎的白光。
过了很久,眼前忽然有了光亮——它在黑色海水上沉浮,近乎于一个璀璨奇观。
暗紫色的船身,与金色环绕的照灯,是这个庞然巨兽的标志。哪怕还只能听见海浪声,那些璀璨灯影似乎都能传达船内人类的欢笑声。
“灯屋”。
何株怔怔地抬头看着这条船,在来到这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的人生会与它产生交集。
保镖们将他带到登船口,是个海上的微型人工浮岛,时而有私人游艇在这里停靠,富豪们再凭借登船券进入这个天堂。
进入通道时,里面的声响如海浪般裹挟着游客,那些笑声、音乐声、喊叫声……当他登上一层甲板时,耀眼的照明灯在船杆上缓慢旋转,左边是跑马场,而右边则是高尔夫球场。
但这些并不是他要去的地方。何株最后被带到室内,搭乘电梯到了五层。这里很安静,似乎是休息区或客房。保镖们推开其中一扇红木门——毋庸置疑,这是个装潢考究的休息室。
室内有不少人,几个孩子和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在里面乱窜,两个穿着晚礼服的美艳女人坐在沙发上闲聊。看见何株进来时,她们都没什么意外,似乎知道会有这样一位客人。
“那我们走吧。”那个发色近乎于白金的短发美人站起身,顺手拍了拍两个孩子的头,“——他们在半个小时后有拉丁语课,十一点准时睡觉。阿尔需要吃一顿药,药盒里装着,一粒都不能少。”
另一个女人随着她离开,她们笑着经过何株,把屋里的六七个孩子丢给他。
“你是新来的保姆吗?”有个女孩问。
何株懵了。
“他一定是——莉莎请假了。”
“他看上去很无聊。”
“很像新闻里那个冷血变态杀人魔。”
“你会不会解剖?”
……
在一阵吵闹中,何株不得不先弄清现在的情况:“我是被杰德医生请来的……”
“——那是我父亲。”有个孩子一直坐在最里面,之前一句话都不说,“保姆请假了,但是妈妈想去赌场玩,所以他找了你过来当临时保姆。”
“阿尔,他看上去很阴森,像是那种会偷偷把孩子拐到阴暗的地方……”
“——怎么会呢,我最喜欢孩子了。”何株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我们来玩吧,玩什么?”
“模拟解剖,你躺在地上,我们扮演外科医生剖开你。”
何株质疑地看着他:“……”
“阿尔,他真的是那种会对孩子做些……”
“不,不不不,我最喜欢孩子了。”眼看其中有个小孩准备尖叫,何株连忙坐在地毯上,解开自己的扣子,“你们想怎么解剖?用卡片来模拟手术刀吧?”
——但是那个叫阿尔的孩子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了一把瑞士军刀,放在了地毯上。何株的笑容彻底僵住了。
他此刻才刚刚解开三颗扣子,身后的门开了。褐色皮肤的年轻人抱着椰子晃进来,看见坐在地毯上脱衣服的何株,阿修不禁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呃……”何株听见他发出作呕的嫌弃声,“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变态。我得告诉杰德医生。”
“不要!”
何株知道,如果这种事情被传出去,自己会有什么后果,背后这几个小魔头一定会煽风点火,绘声绘色和杰德叙述“那个男保姆是怎么进来就脱衣服的”。
那就不是鳄鱼池能解决的后果了,他应该会先被杰德的保镖分成几截,然后一点一点被塞进碎木机。
阿修明亮清澈的黑色眼眸盯着他,就像是一颗无机质的黑曜石。何株被他盯着,就像被蛇盯死的青蛙,一动都不敢动。
接着,阿修笑了。
“——保姆,不管孩子们了?”
背后的休息室里传来一阵尖尖的孩子笑声,一群孩子哗得逃出休息室,四散奔逃。何株近乎崩溃,只能折回去把他们一个个抓回来。
他花了足足三个小时,才把孩子们彻底抓齐带回去。时间已经十一点半了,是孩子们准备睡觉的时间。
何株还记得那个叫阿尔的小恶魔需要在睡前吃药。药盒就在桌子上,他打开盖子,被里面药片的数量小小震惊了几秒。
似乎是心律和心电调节的药物。这一小把药物有十三颗,何株把药片递给阿尔,孩子很麻木地接过,喝了口温水,一口气全部咽了下去。
金哥看见他在凌晨三点回来,整个人都蓬头垢面的,吓了一跳。
“你被几个人强了?怎么这么惨?”
何株倒头扑在床上,比了个“6”,又想了想,改成了“7”。
只有三个小时的睡眠时间了。第二天的手术就要开始了。
何株喝了比以往更浓的咖啡,好像因为今天有很重要的手术。但是李义看到的手术计划都是常规手术,全是单肾移植。
穿无菌服的时候,李义打量他的憔悴:“你昨晚去灯屋了?”
“嗯。所以没睡多久。”
“说明他很看好你。你开始真正融入团队了。”
这种职场鸡汤,对何株根本一点作用都没有。他融入团队的程度,完全取决于给的钱多少。
手术过程比以往快,上午的几台手术很潦草地就缝合推出。血液组甚至还在观察移植后的血流量,何株就喊了下一台。
“你是急着早点下班去约会吗?”英格抱怨,“我们需要休息。”
何株敷衍地点头,他和李义一直在聊灯屋的事情,比如说,杰德的家人,一般会在灯屋上待多久?
杰德的妻子是一个桑德曼,灯屋对他们来说是个随时可以去的地方,每次去,大概会在船上度假半个月左右。
所以他们今天大概率还是在船上。
何株结束了下一台手术,趁着没人注意,他将口袋里的一个小纸包丢进了医疗废物箱里;就在下一秒,门外响起了骚动——准备室的门被狠狠推开,冲进来的是个头发散乱的棕发男人。他们几乎没认出那是杰德,这个人近乎失态,怀里抱着个苍白的孩子。
“——他有先天性心肌神经异常,给他做抢救!他没有心跳了!”男人尖利嘶哑的声音十分骇人,“何株!给他做抢救!”
没有任何的意外和错愕,何株镇定地将昏迷不醒的阿尔抱到推床上,让英格准备抢救药品;杰德无力跌坐在椅子上,双手合十,颤抖着祈祷。
“他应该吃了药的……药应该是有作用的……他不该出事……”
——阿尔昨晚的药品,少吃了四粒。那四粒药片现在就躺在医疗废物箱里。
半小时后,何株从手术室出来。他解下口罩,告诉杰德,孩子已经没事了。
话音刚落,杰德就扑过来抱住了他;尽管因为洁癖,男人很快就松开了何株。
“谢谢你……”他擦掉眼泪,深呼吸了几次,“我会记住今天的事,你会有很好的报酬的。”
阿尔连带推床一起被运上车,由直升机接走。何株很平静地收拾东西,口罩下,是掩不住的笑意。
可他的笑意还没持续多久,手术室外,猛然传来了一阵交火声。看守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有人袭击这里!马上销毁里面的文件!”
第十一章 请开始你的表演
放学了。
严叔有时候会帮行踪不定的何秀看孩子。何秀嗜赌,作为邻居,严峻是知道的。
劝了几句,没法再劝。他是老警察了,有些东西沾上就全完,他比谁都清楚。
何秀的儿子何株,和他的母亲不同,是个“别人家的孩子”。严峻很喜欢这个听话乖巧的孩子,回了家就坐茶几边做作业,到晚上时间了,自己就把冰箱里的饭盒拿去厨房热了吃……
严峻带两个孩子出去吃饭,拉着何株的手,却没有拉着严武备的手。严武备走在何株边上,两个孩子手拉手。
严峻问,小株这次考了第一名,妈妈给了你什么奖励啊?
何株没说话,笑着摇摇头。
“怎么可能呢?你那么争气,那么乖,你要是我儿子,想要什么玩具我都买给你。”
“你不买玩具给小武吗?”
“他不乖,我们不要他。”严峻的声音很压抑。
——何株看了眼身边的严武备,孩子低着头,没有吭声。
“可是小武其实很好的。”
“是吗?那么你让小武保护你,他就这么点本事了。”
他们经过小卖部,严峻买了两支棒棒糖。老板说今天有进口的巧克力,问他要不要带一板——然而男人和他的孩子同时露出了厌恶反胃的表情,转身走了。
“巧克力”在严家是不能提起的东西——就因为一袋巧克力,严武备弄丢了严文聪。
何株没有其他朋友。
他平时会开着家门,方便严武备来玩。学校里的孩子都讨厌何株,觉得这人阴沉,苍白,娘娘腔,少话,有个赌鬼老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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