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里,只有十五岁的加纳纳穿着西装校服,脚边放着行李箱;在他身边站了很多人,有家族中的长辈,也有家庭教师。
离他最近的人,是个大约三十岁左右的亚裔,气质文静,就站在他的右边,牵着孩子的手。如果仔细看这个人的五官,会发现男人有些眼熟——那时候,这个人正值盛年,还没有那么苍白和憔悴,还不需要借助轮椅来行动。
“所以,你要做什么?‘博勒夫’?”廖无非自言自语,“——没错,我应该把这件事情做个了断。你做不到的,廖无非。只有我能做到……我必须去……你会带着很多人一起送死的。我不在乎,‘博勒夫’……”
“廖无非”和“博勒夫”不断自言自语,在空寂的办公室里,他的低语声在屏幕冷光中渐渐低微。
严武备的报告,在早上发了回来。这次,他很坚定的站在廖无非这边——行动组在名义上解散,但是,主要成员组成精简团队,继续参与此次联合行动。毕竟联合了有将近七个势力方,并不是所有势力都和越南方面一样,仅仅在捣毁了一个窝点之后就鸣金收兵。
譬如菲律宾。菲律宾的行动组,这次拿出了极为强硬的态度。其他势力的态度都有软化的迹象,他们都知道,除非把附近公海上那条属于桑德曼的游轮“灯屋”给炸了,否则,这个家族就永远都能衍生出触角,重新在东南亚进行渗透;而就算将它们赶出这里,也并无法伤害它的根本,桑德曼控制了全球大部分的地下器官交易,可以熟练地转移阵地,在墨西哥、非洲、中东等地继续这类手术。
廖无非将在一周后带严武备接受多方上级的问询,重新确定行动目标,以及“尺度”。何株作为一个小插曲被加进了这场问询中,他们要定下何株的罪名并进行通缉,以此来震慑其他敢投靠地下黑产的医护。
问询时间在下午三点,严武备有些紧张,这是他第一次参与这种级别的问询会。上级是由多方的高阶军官或指挥员所组成的,发言必须谨慎,所以由廖无非做主要陈述。
“老师以前经历过这种吗?”
“经历过。给你打个预防针吧,这些人看似手握重权,实际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谁也不想牵头往前冲,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有可能我的诉求会全部被打回。”
廖无非的担忧是对的。当他列出在废墟中寻找到的生物证据、部分文件数据还原、幸存者被捕后的证词时,看似铁证如山的证据链,却被一轮又一轮的质疑所推翻。
他无法证明在坍塌的手术室中发生的事情,那些生物证据也可能是从外部输入的——比如,何株甚至可能仅仅作为一个被威胁的劳动力,帮他们消毒手术服和器具,因为操作不当,无意间留下了生物证据。
幸存的守卫们并不知道何株的名字,他们只能描述“黄种人”或者“亚裔”,当问询方用几张亚洲人的照片给他们分辨时,这些人根本无法分辨出这些亚裔在长相上的差别,就像给一个完全不了解篮球的人看黑人球手的照片一样。
由于何株的作案嫌疑在越南,就算想在国内定罪,这些证据也必须通过问询会才能起到作用。但是,问询会中有大概三名高层打回了这些证据,将它们视为无效证据。
“何株在国内有逃亡行为,目前是失踪状态。”严武备补充了最新的情况。
对方问,那么,他是单独逃亡,还是与人结伴逃亡,结伴对象是谁,逃亡的原因是什么?
“逃亡原因是他有非法行医的嫌疑……”
“证据呢?”
“这需要什么证据?!”严武备站起来,“我们需要先进行批捕,然后审——”
因为情绪呈现出“过激”——尽管并没有过激,但是,他仍然被要求离开问询室。
严武备离开时,身旁的廖无非正低着头,喃喃自语。
“冷静点,博勒夫,他们之中有人已经被买通了……也有可能只是过度的谨慎。换我来吧,你太累了,廖无非……”
忽然,廖无非抬起头,他的神色变了。不是那副严肃而苍白的神情,他的脸上带着很温柔的微笑,就连语调也变得轻柔,仿佛对面坐着一排孩子,他正在向着孩子们讲课。
“何株,有债务上的纠纷。”他说,“他的母亲何秀在越南欠下了赌债,把人接回国时,这笔债务进行了转移,从赌场转移到了国内的保险基金里。考虑到何秀年迈且没有还债能力,何株作为她的债务担保人与监护人,有义务还清这笔债务。”
对面的人面面相觑。他们以为何株被扯入的是国际黑色器官交易产业,但廖无非却举出了一桩经济纠纷。和器官交易相比,何家个人的债务根本不值一提。
“——何株失踪了,因为他身背债务,且债务方之一是警方的行动保险基金。这些证据,我们在国内有完整的文件可以证明。现在我们希望将这个人加入国际通缉名单,通缉原因是经济纠纷,而不是非法行医。”
——通缉何株,只是不以非法行医和参与器官交易的罪名,而是以微不足道的经济纠纷。
只要能达到同样的结果,用什么罪名都是一样的。
枪里没有子弹,刀尖也没能刺穿充气阀。
何株的头发被海水拍湿,紧紧贴在脸上。他看见林渡鹤脸上带着讽刺,这种充气阀可以达到渡海的级别,船身材质经过特殊处理,就连海底暗礁都无法将它划破,更不用说一把小刀。
“你有常识吗?知道这种船身的耐穿透级别是几级吗?”
“第一次偷渡,没经验,见笑了。话说回来,吓我有意思吗?”
“说不定能把你吓到跳海呢?那我就赚了。”
在一座私人岛屿上,他们换了船。那是一艘小游轮,和充气阀一比,简直就是天堂。
林渡鹤换了衣服,游轮上已经有准备好的蓝水牡蛎与鲜柠檬。他往牡蛎上盖了一勺番茄酱,淋上柠檬汁,将它连带壳里的海水一起咽了下去。
“你不来一点吗?”他对何株挥挥空壳。
何株抱着还带着湿冷的衣服,他想来点热的东西,比如汤面。
但是这里只有意大利面,而且还需要自己烹饪。林渡鹤骂他事多,居然自己去船上的厨房做了盘番茄意面出来。他的厨艺不错,意面的口味显然改良过。
“读书时候觉得外面的菜太难吃了,自己在寝室里的厨房练出来的。”
真好。何株想,自己在大学里的寝室,只要用超过四个电器就会跳闸,根本不用考虑拿电磁炉做饭。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读得起美国的医学院,何必沦落来做这个?”
“你为什么?我猜是还债?”
“嗯。”
“我也是。”林渡鹤把用过的碗丢进洗碗机,踢上盖子,“家里的外贸生意垮了,资金断链,差大概五百万堵窟窿。在美国当医生收入虽然高,但根本没有这个来钱快。我很早就认识杰德了,为了钱替他做事。”
“不可惜吗?哈佛的学历……”
林渡鹤骂了句脏话:“你以为国外医生就不用一年一年熬资历了?刚上手就年入百万?知道那边要正式当医生得连续读多久吗?”
何株也不想和他进行比惨大会,叹了口气,看外面甲板上钓鱼的船员。
他对林渡鹤很好奇。明明也是个医生,居然还能铤而走险接下救自己的任务。林渡鹤说,有很多技能都是被逼出来的,比如有个驾照更好找工作,要是会射击、搏击、极限驾驶、尸体处理,在这行更混的开。
简而言之,技多不压身,要能上得了手术台,下得了修罗场,不然天底下那么多便宜好用的医生,可替代性太高了。
何株心里更加绝望了。他除了压价什么都不会,便宜和效率就是最大的优势。现在看看林渡鹤,堂堂哈佛毕业,居然比他更努力,在进修专业技能之余还要苦学杀人越货、毁尸灭迹,医学生特有的那种在学霸面前的羞愧感顿时涌上心头。
双方对彼此的敌意因为诡异的原因消减了不少。
何株被安排到了菲律宾的某个手术点,作为林渡鹤的副手。
手术排得很满,这里的节奏是根据林渡鹤的要求来的,他急于还债,整个团队都在超负荷运转。何株能意识到杰德对这位学弟是另眼相看的,只要手术有空档,林渡鹤就会接到前往灯屋的邀请函。
他突然意识到,这条产业链虽然铺得广,却没有他想得那么“深”——大部分人都是连正规手术资格都没有的黑医,像他和林渡鹤这类人,其实已经能算是这个行业的精英了。
也即是说,杰德,或者桑德曼所控制的产业链很大,但是主要高价客源都集中在几个主要的手术据点里。
就是这几个据点,每年创造了十七亿美金的交易额。这些人加起来,数量甚至比一家普通医院的人手都来得少。
何株在某天从手术台上下来,经过办公室的时候,他听见杰德的声音。
“——河岸村的手术组必须合并到你这里来,他们的失败率太高了,风险越来越大。”
“我没有力气再带一组人了。除非你再给我找一个类似那个何株的助手。”
“这不是提议,这是命令。手术成功率必须提高,包括心肺移植……”
“不可能!我说过,如果要我这边达到最高效率,你就不能安排心肺手术过来!”
“那些手术组根本和屠夫没有两样,我们的声誉正在被他们毁掉!”
何株在此刻推开门,他看着屋里的两人——杰德焦虑地向后梳理头发,让他出去。
“你有做过集中培训吗?”何株问。
杰德不明白他的意思。
“比如,每周末有一台手术课开课,分为理论课和观摩课,”他说,“让那些手术组轮流休息,休息的组前来做集中培训。”
林渡鹤揉着太阳穴:“这里不是大学,何株。”
“这在我们那很常见,我可以一个人把它搞定。”何株解下口罩,他的声音瞬间清晰起来,“你只需要每周额外多给我五千美元的讲课费,我就可以替你做外科培训。”
第十四章 林渡鹤的绝望
“这是什么?”林渡鹤看着墙上的条幅,眼睛眯了起来。
“我们的职业技能培训招牌。”
“我知道,可这个内容是怎么回事?”
——“哈尔滨佛学院校友会”的红条幅,在白墙上显得格外耀眼,在风中缓缓飘荡。
何株抱着本书,慢悠悠问他,那不然该挂什么?
这里是菲律宾,在菲律宾的宾馆会议室里弄医学外科技能培训,比佛学院校友会可疑几十倍。
今天是第一次开课。林渡鹤也抽空来旁观,至少六个组的医护从全球各地赶来,汇聚在“哈尔滨佛学院”的条幅下,画面十分朋克。
“弄两具大体过来当教材吧?”林渡鹤玩着手机,看了眼朴素无华的会议室,“要是没有合适的大体,让阿修临时造两具出来。还是你空口讲?”
何株拿起名单:“先签到。”
会议室里的人困惑地在名单上勾自己的名字,接着,更困惑地看何株开始发卷子。
“——签到完了就考试。一个半小时收卷。”
底下有几个人交换了眼神,困惑在此刻达到了极致。
“我和诸位解释一下——杰德医生已经同意了这个操作,这场考试将和大家之后的手术费分成有关。得到A档的,将在原来的分成上增加百分之十,B档不变,C和D档扣除百分之五的分成,如果是F,分成将扣除百分之五十。每季度会进行绩点计算,采取末尾淘汰制。”
他解释完,四座哗然。林渡鹤在旁边发出喃喃低语:“你真是个魔鬼。”
“我会在十月份回来——回来的时候,会把你上次提到的那把古董小提琴带回来。”
“我可以先给你钱。”
“你的父亲会给我预支购买的费用的。不用担心。”
他提着箱子走到庄园别墅的入口,铃兰花园在门口形成了一道供车辆通行的优美弧度,接送家庭教师去机场的车已经等候在了那。
他拉开车门,坐上后座。就在车门关上的前一刻,那个孩子突然扑到了车窗上。
“你知道我不想过这样的生活,我不想被他们推上那条路,”孩子的语调低声而急促,“你能带我走吗?博勒夫先生……”
此刻的廖无非以博勒夫作为假身份,是桑德曼庄园的家庭教师。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能犹豫地回应孩子的眼神。
“让我送你去机场吧,博勒夫先生,”加纳纳轻声说,“……我已经订好了和你同一个航班的机票,护照就在我的口袋里。”
“你在……说什么?”廖无非难以置信。阳光下,加纳纳近乎于白金的头发散发着一层氤氲的柔光,让这一切都显得不真实。
“——带我离开这,带我走。”他试图拉开车门,“博勒夫先生,你是我唯一能信任的人……”
一声轻响回应了他的低语。
——廖无非从里面锁上了车门。
夏日炙热的纯白阳光下,从后车窗望出去,加纳纳的神情被太阳映照得模糊不清。在此后的很多年,廖无非不断在梦魇里重复这段过往,可是却始终想不起那时孩子的表情。
廖无非醒了。他在国际航班上。严武备在旁边用电脑,机舱里关了灯,只有零星的座位上散发出电子屏幕的亮光。
“……网速很慢吧?”
“你醒了?……嗯,飞机上的网速真的慢,比医院的电梯还慢。不过很快就到了,好像还有四十分钟就能开始降落菲律宾了。”严武备看了眼窗外,“下面黑乎乎的,连灯光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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