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一下,这是‘武’。”大概没对他的中文记忆抱有希望,何株用简单的单音节做了介绍,“你们以后就是同事和家人了。”
然后,何株在地牢入口处轻轻推了一把严武备。
“去吧。小武,”他柔声说,“记住我说的话,记住了吗?”
记住了。
严武备记得很清楚。那句话是……
“阿修杀了严文聪。”
尽管他说出口的回答,只是一声“汪”。何株轻轻笑了,将地牢的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
第四十章 一颗小椰子
阿修回过头。地牢的幽暗火光中,一个模糊的黑色人影在光中摇曳靠近。
不是加纳纳。
他歪着头看人影逐渐清晰,轻轻吹了声口哨。
人影停住了。接着,它往旁侧的黑暗中融去,不见了踪影。
地牢里的架子上,陈列着各种原始刑具。当然,在一些小单间里,也有更加“现代化”的动刑手段。
阿修晃到架子前,从上面取下一根带刺的铁棍。这根狼牙棒没多少实用价值,可能外观上的威慑力更大,如果拿来实战,重量实在是太重了。
但重也有重的好处,比如说……
一旦命中目标,就是秒杀。
铁制武器被他重重向后挥舞,同时,和后方袭来的铁斧交击在一起,发出令人胆寒的金属交击声——严武备的半张脸在斧影下晦暗不清,他同样选择了一把沉重的武器。
一击必杀,不想缠斗。
他们应该直接前往灯屋的。但是,通龙先安排了船,送他们前往一座史可荷的私人岛屿。
今天是菲律宾的春季节日百花节,这在南方当地是大节,差不多相当于中国的中秋节。
“你和父母过中秋吗?”通龙问。菲律宾的华人也有过中秋,久而久之,当地人也被带着一起了。
“我宁可在医院值班。”
林渡鹤睡得很浅,有时从睡梦中被惊醒,还会有自己仍然是在美国某家医院值夜班的错觉,嘟囔骂着解下手腕上的皮筋,一边扎头发一边冲出值班室——只是抬起手才发现,自己没有两只手来完成扎头发这个动作了。
“你不喜欢他们?”通龙挑眉。
“看来在我家的那顿晚饭带给了你相当愉快的回忆?”
“不,我是说……既然不喜欢他们,为什么还要在意他们?”
林渡鹤没说话,只是抱紧怀里的阿尔,轻轻哄着熟睡的孩子。
很多事情,不是单用“喜欢”或者“不喜欢”就能概括的。在他童年的印象中,父亲和母亲都是近乎完美的父母。母亲温柔贤惠,至于父亲……因为工作原因,父亲假期很少,但只要有空,就会带自己出去打篮球。
会风雨无阻接送他去学校和补课班。发奖金就会替孩子买很贵的球衣球鞋,约好“不要让妈妈知道”。偷偷让他试着骑警用摩托,撞见他学抽烟也不会生气……
所有的同学都羡慕他有这样的父母。
父母不是从一开始就成为今天这样的,所以林渡鹤走不到何株的那一步。孩子是很可悲可怜的动物,一个孩子想起父母时,但凡还能想起一丝有关他们的美好回忆,就会继续爱着父母。
“我父母在这座岛上疗养,今晚想一起吃顿饭。”通龙指了指远处海岛上别墅的灯光,“主菜是他自己钓的石斑鱼——我严重怀疑是买的,我父亲钓鱼,能钓上除了鱼之外的一切。”
“他们知道你会带我去吗?”
“——从七天前就知道了。”开船的老人回过头,鸭舌帽的帽檐下,是一双很明亮坚定的眼睛,“说实话,你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林渡鹤。”
林渡鹤怔住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第一句问出口的话是:“你想象中的我是什么样的?”
“有D罩杯的花花公子模特。”通龙的父亲耸肩,将舵盘转向码头,“对于他的择偶,我和他母亲其实已经抱着绝望的态度了。”
很好。林渡鹤勉强保持微笑,自己连D罩杯都没有。
岛上的别墅并没有本地富豪那种典型的金碧辉煌式装潢,它是北欧式的干净色调,主色调的暖棕和松绿。两个有点年纪的女仆正在后厨忙活,他们走进院子时,一位皮肤洁白的老妇人正在和年轻的女佣讲怎么布置花园。
通龙抱了抱自己的母亲,然后看向林渡鹤;他客气地对女主人笑了笑,想尽可能在这场疯狂的家宴中缩减存在感。
母亲也对他点头微笑,然后和儿子轻声用本地方言交流了几句;其实他能依稀听懂几句这边的本土话,她似乎在问通龙:“这个孩子看上去很可怜,我们应该留他在这多休息几天吗?”
“呃……他之后还有其他事。”
——林渡鹤之后要赶去灯屋和何株沟通,通龙得把他送去码头。
母亲觉得很担心:“你得陪着他。”
晚餐时间近了。没有其他亲戚前来,这是很标准的三口之家晚饭。
林渡鹤想说点无关紧要的话来缓和气氛:“我以为会有更多人来。”
“我有几个哥哥,一家五兄弟,我是老幺。”通龙的父亲将一种特色酸酱菜舀到米粉里,“——不过他们被卷进某件室内枪击案里,我去认尸的时候,得花很大功夫才能确定谁是谁。菲律宾可不太平。”
——林渡鹤勉强能猜出那应该是和军方有关的事件,咳了一声,决定还是低头吃饭。
“花园里那个可爱的孩子是你们领养的吗?”母亲看向远处在鲤鱼池边玩耍的阿尔,“我以为通龙不喜欢孩子。”
通龙摇头:“不,是待会儿要拎去喂鳄鱼的饲料。”
——话音刚落,就看见阿尔将一瓶可乐往鱼池里面倒进去。
气氛更尴尬了。
林渡鹤放下筷子,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做点能挽救现场的事情。
“很抱歉今天打扰你们一家人吃饭……我不知道通龙是怎么和你们解释我的存在,嗯……你们肯定也了解他。我们都知道这不太可能,目前为止也只是普通朋友……”
“所以你是异性恋。”通龙的父亲非常直接。
“不,这不是性取向的问题……”
“那为什么不可能?”
——他有些理解为什么通龙偶尔会脱线成那样了。
“比如说,后代。史可荷集团是需要继承人的……”
“——我有哥哥,三个哥哥一个姐姐。”通龙说。
林渡鹤呆住了。他从没说过。
……不,这其实不怪通龙,应该是自己的问题……是自己默认这家伙是独生子女。
“但、但史可荷集团的生意,和匪帮的活动应该是区分开的。我以为您只打算让通龙去负责匪帮……”
“生意归生意,匪帮归匪帮。”老人不得不从头和他解释,“你是把匪帮和家族混为一谈了。”
通龙点头:“他以为匪帮就是桑德曼那种黑手党家族。”
“匪帮不是家族传承的,林,一般来说,匪帮的首领位子会被传给左右手、亲友……像桑德曼那种黑手党起家的古老家族,他们会希望自己的子孙后代都留在这个家族之中,永远抱团在一起。但匪帮不是,我们会希望……”或许这个念头让老人有点不好意思,他笑了一会儿。
“——你们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再继续留在里面?”林渡鹤稍微感觉到一点。
“匪帮是流氓的集团,没有职业的,走投无路的,身份险恶的……一无所有的。一无所有的年轻人聚集在一起谋生,让匪帮变成庞然大物。等他们老了,就会退出这个集团。匪帮的人只是暂时停留在这里而已。”他说,“也许之前几代,匪帮一直都在史可荷的手中,但并不一定就是父母和子女的传承。”
“有时候也会被传给自己的爱人。有一段时间,如果作为头目的丈夫死了,他所在的匪帮会默认承认他的妻子或者情人是头目。”通龙笑着看他,“——直到这位寡妇不再保持单身,去找新的爱人。”
“麻烦你长命百岁,不要给别人添这种麻烦。”
“好的。”
血从阿修的右臂洒落。他的手臂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已经失去了动作的能力。
被斧头背砸到的结果。
阿修平静地看着严武备。就算是这样的情况,这个年轻人的表情,仿佛也只是在玩一场人机对战。
“我很抱歉,”他说,“但我不能死在这。”
严武备只是朝他冲去,沉重铁斧险些将他一分为二。
“——我得等加纳纳回来。”他清澈的眼睛无奈地看着门口,“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把我留在这,但是,他一定会来接我的。”
严武备双眼赤红,他再次举起斧头,这次,伴随巨响,阿修用左手握着的狼牙棒被打飞出去,滚落入黑暗中。
接着,是人体倒地的声音。
昏暗的火盆悬在半空,那些光亮落在他大而透彻的双眼中,就像被黑暗吞噬的海面星光。
这双眼睛里,又浮现出那种孩子般的困惑。
——斧头的利刃离他的头顶只有几厘米。他倒在地上,严武备只要松手,那把斧头就能把阿修的脑袋一劈为二。
“你愿意让我等加纳纳回来吗?”
没有回答。
严武备居高临下看着他的脸,他脖子上的镶嵌项圈,偶尔会反射火光。
过了很久,阿修听见他的声音,但是是个奇怪的问题。
“……你几岁了?”
“我吗?今年好像十七……”
“父母呢?”
“……”话痨难得没有说话。
就像那些黑三角地区的娃娃兵,没有正常的家庭,没有读过书,从懂事开始就学怎么用枪完成任务。他们第一次杀人也许只有七岁。
是很可怜的孩子们,但也并不是无辜的。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就成为兵器,而兵器又代表了罪恶。
“……其实,我不想杀你的爸爸。”阿修轻轻低喃着,“对不起。”
“你会为此付出代价。”
“嗯,你可以砍掉我的右臂,或者挑一条腿砍掉……他一直留着你小时候的东西,总觉得他很想见你,但是不敢见你。”
“闭嘴。”
——阿修抿起嘴唇,不说话了。
“有什么都可以对着我来,你却去找我父亲……就这么恶毒吗?杀不了我,就要从我父亲身上下手?”
阿修眨眨眼。其实不是的,他之所以会去严武备的父亲那,是因为……
“我以为那是你的另一个住处……”
“什么?”
“就是……”
他的双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出一个名字。突然,阿修整个人剧烈抽搐了几下——鼻腔里流出一缕鲜血。
他死了。
严武备起初并没有反应过来,他摇晃了几下尸体,发现阿修的脸中间开始迅速泛起血斑。这是鼻腔炸弹被引爆所引起的出血,微型炸弹从鼻腔被送入咽隐窝,一旦引爆,就能瞬间摧毁脑桥和中枢。
——当阿修第一天在地牢苏醒过来前,这颗炸弹就由何株亲自动手,埋入了他的头部。
第四十一章 mama
地牢门打开的刹那,严武备从里面扑了出来,他似乎想攻击那个开门者,但当看清那是何株的瞬间,一切攻击意识都消失了。
他撞在何株身上,被那人抱住头部,轻轻抚摸着。
“嘘……你被吓到了吗?”何株柔声问,“没事了,没事了……”
“你这个混蛋……”
“小武,狗是怎么叫的?”
“……”
“嗯?你和他刚才在里面,做了很多狗不会做的事……”何株蹲了下来,将严武备的头抱在怀里,“多余的事。训好的狗可不会这样。”
严武备的声音带着濒临崩溃的沙哑:“我不是狗!”
“——你是的。是我最爱的小狗狗……谁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狗狗呀?”何株轻笑着,将额头贴在严武备的额头上,“……我们得重新开始训练。”
承受力几乎抵达极限的人推开他,躲到门的另一边蜷缩起来。何株将手伸过地牢的门,指尖挠着他的下巴:“别害羞了,出来。”
“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不能回到原来的生活里去?!我不想这样,你也不想……”
“——我很喜欢现在这样啊,小武。”
何株抽了支烟咬住,只是没有点燃;他在严武备身边坐下,紧紧依靠着对方。
“原来的生活不叫生活,叫‘活着’。就仅仅只是活着而已……精疲力尽地活着。不想看电视剧,不想看书,不想打游戏,不想出去吃饭……学生时代总想‘哪天不用读书,就可以从早玩到晚’,但事实上,连玩的力气都没有。玩很奢侈,好像起早贪黑工作劳碌才是常态,还要被不断教育,生活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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