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张恐怖的脸。
至少进行了十五项整容手术,包括颅骨填充、颌断骨矫正、基底部树脂填充这样的特大型手术。
肿的和猪头一样。何株嘀咕。手术时,这人的头发被剃光了,现在微微长出一点毛茬——白金色的。这个人,原来应该有白金色的头发。
他的手上也包着纱布,就连手指也动了手术,所以生活完全无法自理。恢复期预计要两个月,两个月间,他还需要进行大大小小的后续手术。
“记得每天都要敷生物凝胶,一周一次激光修复,”他叮嘱护士,“尽快把恢复提前一个月。声带微调手术的医生预计三天后登船,到了之后马上安排手术。”
这也许是灯屋上唯一一起整容手术。何株希望,它可以非常成功。
阿修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躺了多久。
在灯屋的秘密地牢里,尽管没有人给他动刑,但每天都会有肌肉松弛剂的注射。阿修逃过一次——他的耐药力天生和寻常人不同。
不止是耐药,痛觉啦、味觉啦都不太一样。加纳纳第一次知道这些事的时候,也惊讶了很久。
还亲自做了一堆饭给自己,想试试看他到底吃不吃得出好吃难吃。
“不过也没什么好惊讶的,毕竟你连那种东西都吃的下去,”他说,“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还以为遇到一只在啃海狗尸体的野狗。”
阿修不记得那只“海狗”好不好吃了。他曾经哀求过妈妈,让妈妈带自己走。但很显然,妈妈没办法离开父亲。
这个父亲,既是妈妈的父亲,又是阿修的父亲。他们是母子又是姐弟,脱离了父亲,他们哪也去不了。
妈妈被他卖给了三个水手,尸体被海浪冲回岸边;他想把妈妈埋在那片白色的、干净的沙子里,但拖着尸体艰难地走了没几步,男人就抄着木棍冲过来,让他去洗床单。
再然后……再然后自己拿起了沙堆里的什么……
可能只是谁随手乱丢的垃圾,一个破酒瓶,一块碎玻璃……他恰好从沙子里捡到了。
男人死了。棚子里的女人很快就散了。阿修一个人晃来晃去找吃的,附近有椰子,棚子里有鱼干。但当这些东西都被吃完了,他就很难再找到食物了。
而男人的尸体还晾在沙滩上。海边咸湿的气候,很快就让他的身上盖满一层黑乎乎的苍蝇。
他成了阿修唯一的食物来源。他扑在尸体上,从早吃到晚。那个月夜,阿修甚至没有意识到有一艘小型帆船靠了岸。从帆船上下来了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人,月色落在他白金的鬈发上,就像埋葬母亲的沙子一样洁白。
——帆船来自海岸的另一侧。那里是一处豪华的度假庄园。在本地人的印象里,那是属于“有钱的白人”的。
只要有钱,谁都能在这片土地上买下自己的地。二战后的千疮百孔,至今未从这个东南亚的小国里被抹去。
当看见他在吃什么的时候,金发男人露出了短暂的恍惚神情。
“我以为我喝多了。”加纳纳说,“或者止痛药产生了副作用幻觉。”
他起初不想来度假。家里出了些事,一个叛徒成为了他的家庭教师,所以,在处理完那个人之后,父亲建议他去度个假。
对加纳纳而言,这场度假很无聊。
空旷无人的海滩,咸腥味,粗糙的建筑物,无法交流的本地佣人。
直到遇见这个啃尸体的孩子,他才忽然觉得,这地方有一些意思。
加纳纳包容他的一切,给予他一切。在阿修近乎空白的人生中,他是唯一鲜活的存在。
他很想加纳纳。阿修讨厌一个人待着,就算付出一根手指的代价,他也喜欢泡在人山人海的赌场里。
他开始看见幻觉了。加纳纳有时会接他去意大利的家——在一处海边,加纳纳有自己的小屋。
这是他的秘密基地。屋子很小,只有两层,一层的落地窗可以看见海岸线,早晨会有很柔和的阳光斜射进来。加纳纳在厨房做饭,他问阿修,想要塔塔酱还是番茄酱。
在这座小屋里,他们是自己做饭的,没有佣人。
加纳纳似乎会和自己喜欢的朋友来这里休息,躲开某些烦恼。在沙发的缝隙底下,阿修发现了一张被遗弃的行李牌,上面写着“博勒夫”。
他喜欢躺在沙发上,在阳光通透的客厅里,看厨房中加纳纳的背影,还有香煎芦笋和黄油三文鱼的香味。
在那之后……
之后,加纳纳还会带自己去吗?
他在困倦中苏醒或沉睡,依稀看见身边有熟悉的身影。又是幻觉。阿修想。他太想加纳纳了,以至于看见这个人出现在自己身边……
微冷的手指碰触到阿修的脸颊。
——不是幻觉。
阿修睁大双眼。昏暗的地牢中,烛火光芒熹微。加纳纳·桑德曼站在一旁,沉默地望着他。
第三十八章 利兹和杰德一家
早上的时候,他们会去甲板上散步。这里汇集了来自全球各地的病患,但仍然偶尔有人因为加纳纳白金色的短发而对他们多加注目。
这样的发色很少见,偶尔在来自北欧的病人身上能见到。
“他们剪了你的头发。”阿修抱怨。
——加纳纳并不生气。他原来会生气,因为觉得信徒剪发是对上帝的不敬。
“那是抢救时为了避免细菌感染。”他说,“我的肾脏突然出现了问题,是何医生救了我。”
“好吧,所以你现在和他们是朋友了?”
“他救了我的命,阿修。但是在感染昏迷时,我脑中负责记忆的部分受了些影响。”
阿修皱着眉头,他勉强能理解加纳纳的话——在被何株关押期间,加纳纳动过手术的肾脏发生了恶性感染。也因为这,他暂时性的失忆了。
医学啊,人体啊,并不是阿修的专长……
“和我说说从前的事吧,我难得有时间陪你。”
“好啊。”
这个提议让阿修感到很满意。他喜欢和加纳纳待在一起,叽叽喳喳嘀咕个不停。
从相遇开始的故事,阿修这几天反反复复地说。就算是加纳纳也听得快背下来了,换做从前,这个人会无奈地问他,“没有别的事可以说吗?”
然而,现在的加纳纳不会。
无论阿修说多少遍,他都会耐心听着,听得很认真,仿佛要把这些往事里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背诵下来。
如果用崩溃来形容卡侬最近几年的人生,完全不会显得过分。
他出生于意大利的某个小乡村,在艺术大学毕业后成为了艺术壁画公司的绘画员。这份工作的报酬并不算高,勉强能够支持他的单身汉生活。
个子高挑以及一头白金色的头发,大概是他为数不多会被人称赞的地方。尽管这样,三十岁的他在回母亲家时,还是会被妈妈一把抱住,喊他“我的小宝贝”。
在单亲家庭由母亲抚养长大,他和妈妈的感情非常深厚。他们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在青少年时期,卡侬也是本地教会的少年唱诗班成员。
三年前,他的公司倒闭了,卡侬失去了工作。这就意味着房贷和车贷全都没有了供应。银行收回他的房车,男人不得不回到乡下,投奔母亲。
接着,母亲在某天突然腹痛昏迷,被确诊为极其罕见的自体肾细胞排异综合征。她需要尽快进行肝肾移植,这会是一笔巨额的手术费,前提是他们能够拥有供体。
在各个论坛和互助会上,卡侬都在寻求帮助。他甚至回到教会,在神像前通宵祈祷神迹。
没有人帮助他们,也没有神帮助他们。
直到一封来自“灯屋”的邀请。
——他查阅了灯屋,发现这是一家口碑极好的移植手术海上医院。联系人表示,他从论坛看到了卡侬母子的困境,希望从人道援助的角度伸出援手。卡侬的母亲可以在灯屋免费接受手术,成为慈善受益人。
他们没有说代价。直到他见到了何株,这个中国人才用一种医生标准的商议口气,和他签订了契约。
——他的母亲可以在一周内就和匹配供体进行手术,灯屋会负责后续的所有治疗。
代价是,卡侬要为他“变成”一个人。
何株会支付给他巨额的报酬,让他接受面部和身体的整容手术。卡侬在论坛上发帖,留下的都是真实信息,灯屋的人早已调查清楚他的资料,他的先天条件完美符合何株的需要。
一米九的身高,白金色的头发,良好的体态,意大利人……
以及,对于金钱的需求。
他不是很懂亚洲审美,从意大利人的审美标准来看,何株的外貌没有威慑力。他很文气,戴着无框眼镜,似笑非笑。
但是,卡侬不敢违抗他。哪怕他们之间似乎是很简单的一手交钱一手伪造的关系,可他能感到非常明显的地位压迫。
到底是语气还是眼神……
他知道的事情很有限,只要何株能确保医治母亲,并如约打款,卡侬并不是很在乎这人的目的。
按照何株的说辞,他每天都和一个叫阿修的年轻人在一起。卡侬的英语说得还不错,因为奶奶是英国人。
他根据要求调整口音与说话习惯,比如尽可能在日常说话时引经据典——卡侬很奇怪谁会平时这么说话,对方能听懂他的话吗?
何株说,不重要,反正引经据典就可以了,最好是历史向的冷门经典,不用管听众能不能听懂。
前几天,卡侬陷入巨大的恐惧之中,他不知道这个叫做加纳纳的人和阿修到底什么关系——不像情侣,不像朋友,不像上下级。阿修像只小豚鼠一样紧紧跟着他,寸步不离。
活动区域也是有限的,他们不能离开上层,除非何株需要和他商量事情。原因很简单,严武备在船上,不能让人和阿修见到面。
经过几次心脏修复,严武备至少安全了。然而何株问他感想,他却毫无感觉。
……应该说是令人羡慕的身体健康,还是福大命大呢。
何株很小心,他身边永远有助理和护卫。要把人强抓下船,只能用一种办法。
“我想和你单独说一会儿话,”他说,“去餐厅好吗?”
那人低头看最新的化验报告,没有说话。
“没有其他的,就是想和你说会儿话。我们很久没有聊过了。”
何株合上了病历夹,笑了。
“你如果真的身体不舒服,会先去国内的医院查。你是带着什么目的要求登船的,我不想追究。”
“你觉得我是带着什么目的?”
“小武,你的脸皮是不是也做过移植?厚了。”
“我来这里,是因为我想见你。”
何株听了,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烟递到他嘴边。严武备怔住了,依旧没有用嘴接。
“这样不好。”何株摇头,他用自己的嘴含住那支烟,又递到严武备嘴边,“——要这样,学会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违抗的气质,就像递一根骨头给自己养的狗。
这次,严武备用嘴接住了烟。
何株带他来到了一间空房间。这里原来应该是职工休息室。
里面什么家具都没有,只有一张椅子。
他围着严武备走了一圈:“你说得对,我们应该修复和对方的关系。我们以前相处得很好,比如说,你来我家,如果我让你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你就会一直坐着,不会乱走。”
何株指着那张椅子:“坐上去。”
是普通的办公室座椅。
严武备坐在那。那人离开房间,临走时说,直到他下一次进这扇门,否则严武备不许离开椅子。
第一次是半个小时。第二次是一个小时。
几天后的一次,何株把他留在这四个小时。尽管受过专业训练,这仍然是如坐针毡的四小时。他想上厕所,也想喝水,办公室椅子并不算舒服,不能靠着睡觉。
在大概两个半小时时,严武备站了起来。门外立刻就有看守进来确认情况,然后用对讲机通知了何株。
其实人类的常规注意力集中时间是四十五分钟到六十分钟,超出这个时限,都可以看做折磨。
何株下一次让严武备将一个黑色不透光的袋子套在头上,让他在纯粹黑暗中等待。安静的房间,黑暗的视野,当严武备忍无可忍站起来的时候,时间才过去了半个小时。
何株就在前面看着他,没有离开。他了然地笑了。
“你要做个选择,受惩罚,或者下船。”
他不能下船。
离开灯屋,几乎等于再也没有重登的机会。于是,严武备选择了惩罚。他在半小时后被推入手术室,迎接他的仅仅是局部麻醉,他能看见手术过程——医生们用医用钛穿过他颈部的皮下组织,在他脖子的皮肤下,埋了一个“项圈”。
项圈每隔一厘米就有凸出皮肤之外的环扣,意味着他的皮肤也以一厘米为间隔被打了孔。然后,无菌的不透光头罩被依次扣在这些环扣上,然后是焊接声、皮肉的烧灼声……
何株在他的脖子上,“移植”了一个无法脱掉的头罩。连在头罩上的还有耳塞,耳塞是膨胀式的,直接在耳道内进行膨胀固定——他的视觉与听觉都被剥夺,被推出手术室后,严武备就被丢在了走廊里。
起初他还能冷静地扶着墙一步一步走,但是在黑暗中摸索半小时之后,在这巨大游轮之中,他彻底迷失了方向感。
其实此刻身处的位置是自助餐厅。在中午的用餐人潮中,这个戴着黑头套的人突然用自己听不见的声音大喊,嘶声力竭地喊何株的名字。
从法兰克福机场落地,林渡鹤让司机带自己赶往了杰德他们的度假别墅。
桑度岛中的七号岛是杰德与利兹的私家岛屿,在气候适宜的时候,一家人会一起来这里度假。由于岛屿离岸,安保严密,他们并没有想过会在法国的度假屋里被菲律宾匪帮挟持。
他给通龙发去消息,请求不要对这家人采用暴力——在林渡鹤的人生中,这对夫妇是为数不多,让他感受过善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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