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兹和加纳纳的伪善完全不同。
她会拒绝父亲的命令,拒绝带孩子回到佛罗伦萨,与父兄争执。与其说是被宠坏的大小姐,不如说更加像个正常的有善恶感的人类。
像利兹这样的人,在桑德曼中是稀有动物。
大部分人,他们知道沃特的爱好——不喜欢太年轻的,也不喜欢年长的,他喜爱的孩子有个特定的年龄区域,青春期,有反抗意识,精神饱满。
他们不觉得这算是污点,就像喜欢游艇,喜欢高尔夫,喜欢葡萄酒,是很正常的“爱好”。
所以林渡鹤不希望这家人受到伤害。
他上了往来七号岛屿的船只,越是靠近主宅,眼见的气氛就越让他感到不安——主宅没有壁炉的烟,没有灯火,死气沉沉。
而且,通龙没有回他的消息。
就算直接打电话,那人也拒而不接。林渡鹤只希望这是因为他弄丢了手机……或者单纯的使性子。
他登上岛屿。眼前是主宅别墅的入口铁门,有些电线露在外面,大概是匪帮潜入时为了不触发警报而剪断的电线。除此之外,这座岛屿的通讯也被信号机隔绝。
通龙在铁门外等待他。
拄着手杖,林渡鹤一瘸一拐走过去。
“不要和我开玩笑,他们人呢?”他看着通龙,有时候这个人喜欢恶作剧,看别人的情绪大起大落——为了让这人立刻给出确切的回答,林渡鹤抓住他的领子,抬头吻了他。
这一吻结束,他重新问了问题。通龙好像没从这个吻里回过神——他们认识很久,林渡鹤很少主动和自己亲近。
“告诉我结果。”
林渡鹤的眼神很痛苦。
结果在别墅后的松木林中。
被翻动过的土,正在渐渐和周围的土融为一体。
几具被淋上汽油后烧焦的尸体就在下面。
“……为什么?”
他坐在新土边,语气茫然。通龙不该这么做,利兹他们是人质,是很贵重的人质。
通龙给他看了手机里的消息——就在加纳纳登船要挟、何株占据上风之后,林渡鹤的手机给通龙发送了一条消息。
“KILL THEM”
这不是林渡鹤发的消息。
是何株在抢下林渡鹤手机之后的短暂时间里,暗中给通龙发去的。接着,这个人删掉了手机内的发送记录——也就意味着林渡鹤根本不知道这条消息。
通龙没有说话。他之后又接到了林渡鹤的消息,才意识到其中或许有问题。但是人已经杀了——杰德、利兹、他们的孩子们,都被烧成焦尸,掩埋在别墅后的林子里。
两人之间陷入了少有的寂静。
林渡鹤的手按上那片松软湿润的土,他感到眩晕和恶心,几乎要吐出来;但为了避免侮辱死者,他硬是忍住了冲动。
——这时,有两个史可荷的打手从林子深处走了出来。他们手上,提着一个苍白得不知生死的孩子。
他们晃了晃那个因为低温症而失去意识的孩子:“我们在一个石头下的小洞窟里找到了这只小聪明,要一起处理掉吗?”
还没有等通龙回答,林渡鹤已经冲过去将孩子抱了下来,护在怀里——唯一幸存下来的孩子是阿尔,他有很严重的先天心脏病。
第三十九章 “汪!”
严武备不记得这是他在灯屋上的第几天。
这里有一套严密的信息监控,也就是说,在船上,利用船只提供的WIFI对外通讯,所有消息都会被监控。他独自登船,也要独自把何株带回去,这次行动最近的支援位于公海东南侧一百六十海里外,属于行动组的人造岛。
现在的灯屋,是一家在菲律宾有登记的海上医院,在公海行动,船只隶属于美国人林渡鹤,何株与何秀的被害有挂钩,但也仅仅是有挂钩。根据菲律宾的落地法律,灯屋上进行的手术秉持双方自愿原则,并不违法。
他的手机在一开始就被收走。何株给他“镶嵌”了隔光头套与耳塞,剥夺了他几乎所有的感官。
金旺带着营养液和清洗工具,蹑手蹑脚来到了那扇房门前。
它是封闭的空房,里面什么装饰都没有,纯白的房间里,只在角落里,一个没穿衣服的人,被迫戴着和皮肉镶嵌的黑头套,项圈链子连在墙角的铁环,就像狗一样,这个人被拴在那。
他在地上不断扭曲,抓挠自己的身体。这是感官剥夺症的表现,这人浑身上下都是血淋淋的。
金旺小心翼翼将加了消炎药的水泼在他身上,冲掉那些血迹还有地上的排泄物。突然被水泼到,严武备立刻应激了,疯了一样在地上拖着锁链窜逃。
足足过了半分钟,人才冷静下来。金哥开始每天熟悉的步骤,抓住一根从头罩下面伸出来的细管,把外面的管头和营养液的接头连在一起,将里面的液体营养流食挤进那根管子里。这是严武备的鼻饲管,他每日通过这个来摄入饮食。
做完这一切,他立刻狂奔出去;意识到接触者想离开,被控制感官的人像是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拼命朝着金旺的方向伸手。
又是不知多久的寂静。
有人蹲在他面前。
无感的世界里,就算是空气的微小振动也激烈如刀刺。他又崩溃般的逃窜躲闪,地上的锁链被拽得哗哗作响。突然,项圈上的固定锁扣被人用钥匙打开了,“缝合”在皮下的项圈有了一丝空隙,从缝隙处透出光线。
一只手从缝隙处探进来,灵活的手指沿着他的脸庞摸索,勾住了他的固定耳塞,旋开耳塞的压力调节口。
耳塞缩小后,从耳道中落了出来。先是严重的耳鸣,再然后,好像隔着水面在听声音……何株的声音传来进来。
“小武啊……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严武备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落泪,他在无意识地流泪。
我想带你回去。他说。
回去?
回去……
可是小武啊,你说的回去,是回你们那个世界吧?
手摸索他的脸庞,也碰到了眼泪。何株轻轻笑了。
“那个任人宰割的世界?”
“……”
“上学,工作,领工资,算着日子拿奖金,小心捧着自己的上级,随便什么外部环境变动都能把你碾得粉碎?”
“……”
“精疲力尽地下班,回家瘫在沙发上,在网上发牢骚,对着冰箱灯幻想自己是什么风云人物,然后从里面拿一瓶冰啤酒,回头继续瘫在沙发上。”
“……”
“这就是你的生活。被别人决定你所能得到的,被别人决定你生命中属于自己的时间,被别人决定你的一口价……被别人决定你什么时候能退休休息,被别人决定你的生命。”
“……”
“这是正常的世界吗?你喜欢这个世界?那个世界就是一个废水发电厂,每个人生在世上,作为水滴提供一辈子的动能,最后就作为废水被排入沟渠里。我不想要那样啊,小武。”
“回……”
“做我的狗也要比回那个世界来的有趣味。”
耳塞被装回耳道中,头罩被重新拉上。
一切恢复原状。
又不知过去多久。
严武备以为囚禁至少过了一个月,但实际上,现实时间只过去了七天。每天的晚上,何株都会重复一次这样的行为。
把光线和听力短暂地还给他,甚至喂给他一些甜食或者油炸食品。
第十四天。
头罩被拉开,耳塞被拿下。
何株的声音。
“狗是怎么叫的?”
严武备已经完全没有反应了,呆呆蹲坐在角落,对一切外界的变化都失去了回馈。那人笑了笑,将头罩重新拉上。
他转身离开。就在这时,身后,从严武备的头罩下传来一声轻响。
“汪。”
通龙拎着法兰盘,杀气腾腾从一楼跑到二楼。盘子里的培根快要凉了。
“那个死孩子呢?!”
——每天早上他都要把阿尔从房子的某个角落揪出来。大概率是林渡鹤卧室的床底。
这是他在菲律宾的私人山庄。里面配置齐全,如果冬天气候寒冷,父母也会从法国搬过来避寒。史可荷现在由他在管理,父亲已经卸掉担子,移居欧洲。
山庄的医疗室里,林渡鹤正在接受治疗。他的心血管系统在过去受损严重,回到菲律宾之后就开始发作。
原来阿尔是由林渡鹤带着的,现在只能交给通龙。
“给我出来!”他拽住阿尔的胳膊,把人从床底拖出来,“给我吃了这堆东西,要不然就送你去地狱里和你全家再见!”
阿尔抓起床头柜的古董黄铜灯,对着他砸过去。一阵稀里哗啦之后,孩子突然发出一声惨叫。
通龙有经验,装病和装可怜是这鬼东西百试不厌的招数,在林渡鹤那边很好使,自己看上的对象有用不完的同情心和同理心,简直是上帝化身。
“这招你敢对着我来?吃你这一套的人现在在病房躺着!”
阿尔的惨哭声很凄厉,而且越来越响。
似乎不是装的。
通龙犹豫了一下松开手,孩子跌倒在地,被拽住的那条胳膊落在地上,角度诡异——它被男人太大的力气拽脱臼了。
病房里,林渡鹤坐在病床上,面无表情看着床头啼哭的阿尔。孩子脱臼的胳膊还打着固定板,看上去很可怜。
通龙站在旁边。
“我小时候也经常脱臼……身边没几个孩子不脱臼的,就像吃饭喝水一样……”
他小声狡辩。
林渡鹤摸摸阿尔的头发:“早饭吃了吗?”
阿尔含泪摇头。一瞬间,通龙感到了危机。
林渡鹤的眼神很可怕,仿佛在质问他为什么不给孩子做饭。在他的视觉死角里,阿尔抬起苍白的脸,对通龙露出得逞的冷笑。
非常可恶。
而且那句话又要来了——
“孩子是无辜的。”林渡鹤用所有的耐心和通龙解释,“如果你不想带他,可以暂时交给会带孩子的人,不至于雇不起一个看护吧?”
不,我一点不想带孩子。通龙心里在咆哮,所有的看护都被他折磨走了,最坚强的一个也只坚持了半小时。甚至让一个有五个孩子的警卫来带孩子,那个以喜欢孩子出名的好男人,在一个小时后拔出枪对准了自己的脑袋。
通龙想到一个人。
“你为什么不把这个小恶魔送上灯屋,让那位何医生来带?”他说,“你看,他们简直是天生一对!”
听见何医生的时候,阿尔的脸上露出了短促的惊恐,他看向林渡鹤,希望林渡鹤拒绝掉这个主意;然而病床上的人思索片刻,合上了手里的书。
他确实需要去灯屋上,和何株谈一谈。
其实通龙一直很不理解,林渡鹤为什么把何株留在那。作为灯屋的所有者和医院的实际控制人,他可以一个电话就把那人丢下海。
“你是看上他带来的利益了?我能给你找来很多专业的医院管理人才……”
“——我没有立场逼他下来,他救了我。”
“你觉不觉得这人有一点,就是……”
通龙的手掌在脑袋边上抖了抖,“疯了”。
林渡鹤看着他:“和你比起来吗?”
男人笑了,在车里往他那边靠了靠,压低声音:“你终于开始拿我和其他人比较了?”
“你和他有可比性吗?”
“这不好说。要看你以什么标准……比如说,在身体素质方面,我有自信不逊于他,我可以平板支撑两小时,单手俯卧撑一百五十个,平推……”
林渡鹤转头看窗外。
通龙清了清嗓子:“何株呢?”
“我会和他谈一下,让他交出炸弹的布局图,清理掉船上的炸弹……”
“——不,我是说,何株能做多久的平板支撑?”
“……”
阿尔的声音从前排传过来,用的是意大利语:“林,你要和这个笨蛋睡在一张床上吗?”
卡侬看着睡在自己膝头的阿修,颤抖的手犹豫了很久,才抚上年轻人的头发。
从三天前开始,阿修几乎就没有再说过新鲜事了。也就是说,在阿修看来占据了自己百分百人生的加纳纳,两人相处的事情加起来,也不过只能倾诉那么几天。
阿修让卡侬想起小时候遇到的流浪猫,只要给它一点东西,它就会和人很亲近。
加纳纳给他做过饭,请他去家里玩,会给他钱,给他工作,给他吃的。
会好好饲养着他。
除此以外就什么都没有了。或者说,除此以外的东西,阿修并不需要。
卡侬执行何株今日的命令,在下午五点,带阿修进入船舱底部的秘密牢房。
“在这里等着。”他告诉阿修,“我有个惊喜要给你。”
他向门口走去,而阿修乖乖站在原地,什么质疑都没有。
卡侬忍不住回头看他。他不知道何株想干什么,对于这个人所代表的世界,本身只是个穷画家的自己根本一无所知。
但他有一种预感……
就像是画家对于光影的预感……他或许,很难再见到阿修了。
从出口离开时,卡侬遇到了何株。何医生看上去心情很好,带着温柔的笑意,卡侬敬畏地低下头,匆匆从他身边走过。
“等一下,加纳纳。”何株叫住他。
——在医生的身边,还跟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这个人的神色很奇怪,好像放空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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