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自己房间,洗了个澡,等头发干的时间倚在床头看《瓦尔登湖》。
外面传来敲门声,又急又重,于行在外面大喊,“阿遇,阿遇,阿遇,喝汤,喝梨汤!”
钟于抬眼,朝门那边的方向投去冷漠的一瞥,本不想搭理,可那傻子一声声喊他阿遇。
房门被人豁然打开,于行的头发被风带起,仰头呆呆看着身形高大的钟于,呆傻固执道,“阿遇,汤,喝梨汤,阿遇喝啊。”
钟于面无表情地盯着于行,心中闪过许多念头,比如接过碗,洒在于行身上,让他离自己远些,或是当着于行的面把碗打碎,他最受不了突如其来的惊吓。
那一瞬间于行感到了某种潜在的危险,可最终钟于什么都没做,只是问他,“你叫我什么?”
于行怕了,端着碗逃走。
钟于再次回到屋里,拿起那本落在地上的《瓦尔登湖》,随手翻开一页。
他在这一页停留了很久,恍惚的视线落在书上,好像在发呆,脑海中浮现出另一个人的面孔,可怜,懦弱,优柔寡断,反复无常,今天还一直看他。
这一年里两人从来没有见过面。
孙姝予简直要把那种被人抛弃的可怜悔恨写在脸上了,他有意识到吗?他好像一只被主人丢弃的小狗。
钟于继续低头看书,读到一句话。
“凡我的邻人说是好的,有一大部分在我灵魂中却认为是坏的,至于我,如果要有所忏悔,我悔恨的反而是我的善良品行。”
钟于喉结一滚,猛地把书合上,心想,他没有任何善良品性,有善良品性的是阿遇,因此他不需要忏悔,因为他不是阿遇。
他起身下床,点了檀香,摊开毛笔宣纸,开始抄经,抄写的是地藏三经之一的《占察善恶业报经》, 旁边还堆着很多成卷,是他之前抄的。
钟于的日常枯燥乏味,上午去学校上课,下午去公司实习,应酬和社交对他来说也是工作的一种,丝毫没有乐在其中的享受感,就像今天同李小姐的逢场作戏,他唯一放松的方式就是抄经,看书和报纸,活得像个清心寡欲的苦行僧。
医生还建议他如果以上两种都不能让他情绪平复下来,就试着冥想,不过这种情况很少,但显然今天是个例外。
钟于闻着屋子中檀香的味道,盘膝而坐,闭眼冥想,但他眉头紧皱,头上的汗却越来越多,钟于心想,可真烦。
他不再挣扎,起身出门,往隔壁屋子走。
于行不知何时去而复返,坐在楼梯上,捧着一碗梨汤,傻傻地回头看他。
“阿遇……”
钟于目不斜视,把于行关在门外。
屋子中摆着一把改良过的医用电椅,钟于把自己绑在上面,熟练地设置好一切参数。
他闭上眼睛,驾轻就熟地把手套进束缚带中。
第四十二章
孙姝予偷偷拿走了那张被印了口红的名片,独自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
他低头看名片,才明白过来不是终于,是钟于。
钟于是阿遇的名字。
原来阿遇名字的谐音是“终于”,到底是终于解脱,终于相遇,还是终于如常所愿,孙姝予没有细想。
他根本就没有准备,会和阿遇再次见面。
两人已分别有一年的时间,最开始的时候钟婉确实像她先前答应的那样,给孙姝予安排了一份文职工作,在手下一家报关公司的物流部任职,他的工作需要联络客户和运输公司,确保清关货物被按时提出取走,送到客户指定的地方。
这份工作上手并不难,就是麻烦,需要和人反复沟通,再加上运输公司的司机南来北往,大部分是来打工跑车的外地人,有个司机是他的同乡,转头告诉了别人在这里见过孙姝予,债主找上门,去公司大闹一场,嚷嚷着让孙姝予还钱。
孙姝予没钱可还,债主赖着不走天天去公司闹,同事都以探究八卦的目光打量他。
主管同他约谈,委婉地辞退了他,孙姝予在家躲了一个礼拜,才敢再出来找工作。
他是钟婉介绍过去的人,辞退时想必也问过她。
孙姝予从钟婉这默认的态度中察觉出她对自己仍然有所纠结防备,连阿遇的真实名字都没有告诉过他,从头到尾,钟婉只让孙姝予知道她认为可以,就算被知道了也无伤大雅,不会横生枝节的事情。
钟婉逢年过节向孙姝予发短信问候,和他保持着联系,她问孙姝予要不要给他安排一份新的工作,被礼貌拒绝。
孙姝予在钟婉那里就像一个预备役,她做了两手准备。
阿遇痊愈后如果依然记挂孙姝予,那她就会想尽一切办法让孙姝予回到阿遇身边,当一个养在外面不光彩的第三者,所以她才会向阿遇主动提起孙姝予工作上的情况;如果阿遇痊愈后心性大变,那么钟婉也不会让孙姝予有打扰阿遇的机会。
现在阿遇痊愈了,他记得孙姝予,甚至连孙姝予换过工作都知道,他却无动于衷,看孙姝予像是看一个陌生人。
不,他不会问陌生人最近过得怎么样。
孙姝予在心里反驳。
钟于坦白承认,并正视这段作为一个傻子,和孙姝予发生过的意外情感,甚至保持了前任该有的风度,没有对孙姝予恶语相向,或是回避无视。
他对孙姝予没有心存芥蒂的恨,更没有余情未了的爱,恨他就不会问他,还爱他就更不会问他。
孙姝予茫然地心想,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当初他离开给阿遇带来了伤害。
可是扪心自问,如果相同的情况再次发生,他还是会做一样的决定。
胡思乱想的结果就是坐过站,孙姝予靠着车窗发呆,没有发现已经到了终点站,被司机提醒了才知道,他拿出手机看时间,发现早已错过了回程的最后一班车,只好徒步回家。
他忍不住心想,阿遇看起来变化好大,竟然和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阿遇他现在在做什么?
他脑中不住回想着阿遇今日同姚平的亲密,以及他在男女关系上让人难以揣测的态度。
孙姝予从中推测臆想着阿遇真实的性格,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半,阿遇可能早就和未婚妻同居,二人郎才女貌,阿遇会抱着她睡觉,他放在枕边的手机上还有李小姐发给他的短信。
但不管怎么样,都和孙姝予无关了。
他心里也只是难受了那么一下,便很快振奋起来,带着股麻木虚伪的顽强精神,孙姝予开始想明天的工作内容,想他的债务,想他还完债以后要做什么。
他拿出手机查看天气预报,发现滨海一连下了四五天的连绵细雨居然在明天转晴。
孙姝予自我鼓励,自我麻痹,自我欺骗,心想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
他的多愁善感被主管的来电打断。
“小孙,明天有没有时间啊,来顶个班,你不是说家里有困难,让我多给你排点班。”
“有的,我有,太感谢了。”孙姝予立刻答应,做出感激的表情,对着电话那头看不见的主管点头哈腰。
他太忙了,忙到连伤春悲秋的时间都没有,痛彻心扉的感觉被挤压在想起阿遇的那个瞬间,他挂了电话,站在路灯下发呆,这一两分钟的放空时间对他来说都尤为奢侈。
最后孙姝予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家,结束这漫长的一天。
他没有猜错,第二天确实是久违的晴天。
六点一到,闹钟准时响起,钟于眼睛睁开,从床上翻身而起,没有睡懒觉的习惯。
从外面跑完步回来已是七点,他回房间冲了个澡,下楼时钟婉夫妇二人已经起床,正在餐厅中做早餐,不见于行,估计还在睡觉。
钟于同他们打招呼,“早上好。”
于雅正拍他肩膀,“跑步都不叫我。”
他把今日的报纸递给钟于,“你看这个新闻,美元要跌,你股票抛出去没有。”
钟于摇头,“我看看。”
钟婉递给他一杯鸳鸯。
“谢谢妈。”
钟于低头喝了一口,一边看报纸一边吃煎蛋火腿。
他早上的时间充分而又忙碌,吃完早餐还要提前预习老师放到邮箱里的PPT,更要准备小组作业,课程结束后还要去公司实习,中午的时间则会被他利用,用来预习下一节课的内容,晚上回到家看书,写作业,看新闻,看TED演讲,如果有多余的时间,那他会选择抄经。
钟于只抄《占察善恶业报经》。
他还不了解公司运作,主动要求于雅正不要给他太高的职位,物流部就可以。
他姓钟,公司里没有人知道他是于雅正的继子,还以为是哪家大少爷开着宾利来体验生活,不想做的工作都丢给他来做,钟于只沉住气,笑着接过。
这个部门的工作繁琐复杂,不难上手,却是报关公司中最不可或缺,无法代替的一个部门,工作内容基本就是整个公司运作的缩影,在这个位置熟练以后去哪个部门都没问题。
钟于总是有种异于常人的紧迫感和高度自律。
于行的哭闹声在楼上响起,钟婉要起身去看,于雅正却按住太太的肩膀,体贴道,“我去看他。”
他抱着于行下楼,对着于行笑,俨然一副溺爱幼子的慈父模样,于行在哭闹,“我瓶子怎么都没了,有人丢我瓶子,妈妈……!”
于雅正好声好气地哄他,“你想喝饮料什么爸爸给你买啊,做什么要捡瓶子。”
钟于没什么反应,放下刀叉。
“妈,我去上课,晚上公司聚餐,就不回家吃饭了。”
钟婉看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
钟于高中毕业后买的车报废在那场车祸中,钟婉以为二十岁的男孩子会喜欢开超跑,打算再买一台迈凯伦给他,钟于却选了一辆宾利。
钟婉没想到钟于对车的偏好和眼光竟意外的成熟,显然他对车的理解已经超出了“玩车”的概念。
车子启动,引擎声响起,钟于面无表情握住方向盘,缓缓驶出车库,同时正式开启这乏味枯燥,又最为平常的一天。
第四十三章
钟于在下课后收到了李小姐的短信,约他去“繁花里”喝茶。
他穿着一身白色的卫衣,兜帽扣在头顶,双肩包背在身后,里面装着课本和电脑,低头回复李小姐,问她什么时候见。
路过教室门前的三个垃圾桶,前面的同学把喝完的塑料瓶随手扔在不可回收的那个桶中。
钟于停下打字的手,抬头看了那人一眼,若无其事地把塑料瓶捡出来扔到该扔的地方。
“都可以啊,你定吧。”
钟于坐进车里,给繁花里打了个电话,问那个叫孙姝予的服务生什么时候上班,领班回答只有一三五和周六。
“二四七里挑一天吧。”
钟于这样问李小姐,对方挑了周日,他很满意,正好周日姚平不上班,可以随叫随到。
钟于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有节奏的敲击,回忆起刚才领班在电话里自认懂事的口气,问钟于哪天方便,孙姝予就哪天上班。
在这种地方做服务生的,要么有姿色,要么有眼色,显然孙姝予两样都占。
看来询问过他班表的不止钟于一个,领班才一副心照不宣驾轻就熟的样子。
钟于之所以这样问,就是想找一天孙姝予不在的时候,他不太想见到他,觉得麻烦,可如果直接问孙姝予哪天不上班,领班这样的人精就会以为孙姝予得罪了客人,少不得要找个借口开除他。
想到孙姝予那天看着他的眼神,钟于就有些头疼,他想,孙姝予看着他,是想到了阿遇吗,他有任何后悔,或是不甘的心情吗。
他对现在的孙姝予冷眼旁观,对过去的自己嗤之以鼻。
作为阿遇时所表现出的忠顺,狭隘,为情所困的样子在他看来都是令人厌恶的。
特别是他对孙姝予某些性格缺陷的讨好纵容。
和孙姝予在一起的阿遇,使他想到了很久之前的自己,卑微,可怜,懦弱,眼巴巴地等着钟婉来看他,对于雅正讨好谄媚,喊他爸爸,甚至还把他写进作文里。
他不是跟着钟婉姓了钟,而是他的亲生父亲也恰巧姓钟。
在钟婉把他接走团聚的那一年,钟于主动要求,把钟遇改成钟于,于雅正的于,是妈妈终于得到幸福的意思,是他终于有一个完整的家的意思。
可他最后却发现,不管他怎样努力亲近,他和这个继父始终隔着一层,直到有了于行,钟于看到于雅正和于行的相处,才意识到对方对他好,只是对钟婉的爱屋及乌。
钟婉有新的家了,可他却没有,钟婉的新家从来没有接纳过他。
她还有了新的儿子。
儿时的钟于一次次讨好,一次次失望,就是在那时逐渐丢弃了作为一个正常人的共情能力和同理心,最后钟于发现了,他根本不需要这些,父母,爱人都有自己的私心,只有事业与知识可以让他独有。
他理解钟婉,却无法原谅,自此以后不肯让任何人喊他“阿遇”,可一场车祸却将他打回原形。
伤害已经造成,反正他和钟婉的母子关系也就这样了,钟婉对他来说只是“母亲”,不再是“妈妈”。
钟于越想头越痛,这是他长期治疗留下的后遗症,只得从背包中翻出止疼药。
药效发作,头痛逐渐缓解,钟于又变回了那副油盐不进,冷心冷情的样子,他庆幸自己具备把一切痛苦化作前进动力的能力。
领班还是没有猜中钟于的心思,他给孙姝予打了个电话,把原本休息的他喊回来上班。
好在孙姝予另一份工作比较自由,闲暇时间挨家挨户上门卖保险,只需脸皮够厚,会讨人喜欢,能哄人买保险就行。
领班提醒他客人到了,孙姝予一边整理袖口一边小跑着下楼迎接,看见站在玄关的钟于和李小姐。
孙姝予脚步一顿,脸上笑容没了,但他一低头,又很快整理好情绪,朝二人挤出一个礼貌又程式化的微笑。
“您好,请二位跟我上楼,我叫孙姝予,今天由我来……”
钟于打断他,“你今天不是休息?”
他看了眼领班。
孙姝予垂下眼睛,再没有办法直视钟于,他眼皮发涩,喉头发苦,故作镇定道,“嗯,临时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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