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即又生出一分极为敷衍的悲痛:“朕在这世上就剩姑母这么一个亲人了,她身子一向健朗,本可以长命百岁,可惜了。”
宁为钧正色,又禀报道:“长公主昨夜是在思寒殿祭奠魏虎时,才不慎落井。”
魏绎轻笑,又将两只蟋蟀重新给放了出来:“还有查到什么,接着说。”
“臣一早便带人去了趟思寒殿,这案子中的疑点确也不少。思寒殿院中尚有一堆未烧完的纸钱,灰烬堆砌之处与那口枯井也得走上十几步,恐怕——”
宁为钧欲言又止,等着魏绎先发话。
魏绎没抬头,笼中的两只蟋蟀正打得厉害,他逗了一番,才说:“魏虎因谋逆之罪被诛,朝廷早就下了令,任何人不得操办丧事祭奠。她疼惜自己儿子死得冤,没准烧着烧着,一时悲痛,想不开便才投了井。她既要自寻死路,何必还要多此一举?这背后总还是会牵连出别的人来,你要开罪了那人,朕可保不了。”
一只蟋蟀已被咬死了,魏绎还不得意,总觉得两只都死了才好。
宁为钧一顿,便躬身一拜:“是,臣领命。”
宁为钧跟魏绎禀报完案子,从正殿退下,就瞥见林荆璞正独身躺在衍庆殿的院子里乘凉。
盛树之下,林荆璞穿着一袭浅青色的袍子,这满园的暑气仿佛都因他消融了。掌中一幅泼墨牡丹图,宁为钧认得那是魏绎的扇子。
林荆璞也远远看见了他,扇子轻摇,便从躺椅上稍稍直起了身要与他打照面。
于是宁为钧敛目,绕过树杈,快步走了过去。
林荆璞已起了身,含笑朝他欠身作揖:“久闻刑部的少年郎办案如神,这便有幸见着了,久仰。”
宁为钧脸色恭敬,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他为好,便没说什么,只是将身子压得比林荆璞更低。
他们年纪相仿,却是一个要比一个沉稳。
林荆璞直身:“当日马场凶险,多亏宁大人及时去相府通传报信,才救了我一命,还未及道谢。”
“安保庆与睿王勾结作乱,蒙蔽圣听,臣只是尽了本职。”宁为钧的腰还弯着。
林荆璞合了扇子:“那先前郝顺一案——”
宁为钧:“阉贼祸国,贪污受贿,人人得而诛之。”
林荆璞又笑了,无意打量起了宁为钧腰上挂的一个荷包,淡淡称许:“好别致的绣工。宁大人随身将此物佩戴进宫,可是尊夫人亲手缝制的?”
宁为钧一愣,忙解释道:“还未娶妻。只是家里人做的,求个平安罢了。”
林荆璞颔首,见他这般拘谨,不得已用扇子去抬起了他的胳膊:“宁大人不必如此谨慎,我在启朝宫里只是个没品阶没名分的。这样叫人瞧见了,反倒是乱了礼制。”
清风微醺,宁为钧宽袖轻摆,身子却极正,只道:“您如今是皇上身边的人。”
林荆璞眉头极细微的挑动了一下,就见魏绎从正殿里走了过来。
魏绎就着躺椅上卧了下来,宫婢在旁摇扇,又有太监端上来新鲜瓜果。
他吃了几口,嗓子里有瓜果的甜脆,才问:“谈什么呢?”
这气氛宁为钧插不上话,自觉屏退到了一旁。
太监又将鲜果递给了林荆璞,他没碰,随和笑道:“问问宁大人这荷包是哪买的。”
魏绎也多看了几眼那只荷包,嗤声道:“宁为钧可是朝中出了名的穷官,林荆璞,看来朕是没给你好东西,连他的一只荷包都要觊觎。”
说着,魏绎又给宁为钧使了个眼色。
宁为钧抬眉,便立刻将那荷包解了,双手奉上给林荆璞。
魏绎发话做主:“喜欢便拿着。”
“倒也不必,”林荆璞抬手制止,面色极淡,眸子低垂道:“这荷包这么一看,就很是寻常了。许是宁大人青年才俊,气度不凡,才衬得身上的东西脱俗别致。”
宁为钧不出声。倒是魏绎眼梢压低了几分,先让其他人都先退下,宁为钧也跟着退出了衍庆殿。
院子里只剩他们两人,魏绎要拉林荆璞坐腿上:“朕瞧你对宁为钧很是青睐?”
林荆璞嫌热,斯文挣开手,倚在树旁:“青睐倒也谈不上。可你要与我说说宁为钧的事,我却是乐意听的。”
“你想知道什么?”魏绎也站了起来,叉着腰,将他抵在树干上,“有事便问朕,朕说给你听。朕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树荫下凉风阵阵,可魏绎的胸膛密不透风,直要将人烫死。
林荆璞勉强笑着:“其实有一事,我一直心存疑虑。当日除夕一案,你为何会启用宁为钧?”
魏绎眉心微深:“有什么可疑惑的?”
林荆璞:“宁为钧半年前只是个从六品的刑部吏司,籍籍无名,先前经手的案子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市井纠纷,从未办过大案。而他家中贫寒,府上连个像样的马车都没有,性子又耿介孤僻,从不与朝中其他人熟络走动,这种人想要到御前冒头立功,犹如登天。可是郝顺的案子,你一点就点到了他。魏绎,你是要我夸你慧眼识珠,还是该斥你别有用意?”
魏绎气息压低:“你早查过他?”
“很难不疑心。”林荆璞唇齿间呵出热气,眼底却亮着寒冰,要在两人中间划出一道不可逾越的冰河来。
水深火热。扇子也掉到了地上。
魏绎将胸膛收回了些,先给彼此留了点空隙:“那曹问青应查过他的家世,他父亲是何许人。”
“嗯,都查了。”
林荆璞淡定拢袖,毫不避讳,又说:“宁为钧的父亲宁昌隆曾是大殷地方上从七品的县令,颇有政绩,深得当地民心,可一直不得擢升。殷亡后没过两年,宁昌隆不愿入仕新朝,便以身殉国了,是个忠士。”
魏绎望着他雪白的手腕,忍不住去掐了一把,道:“那你还记不记得朕早前与你说过,燕鸿通过提拔的官员共有三种:才学入仕、买官入仕与被逼入仕。宁为钧便是这第三种,他承了他父亲的遗志,起初宁死也不肯入仕启朝,燕鸿手下有人到处搜罗能人志士,听说宁家公子颇有才干,便将他的名字举荐了上去,然后又挟持了他家人性命,逼他入仕。他在大启这两年,一直无所作为,安保庆也有意压着他。”
林荆璞凝望着魏绎身后的枝叶不语,牙尖轻嘶,手腕已是通红。
魏绎又将他的袖子放了下来:“朕要擢用宁为钧,道理其实很简单。一来,他是决不会与燕鸿同流合污。这二来么,他念着你是他的旧主,你如今做了朕的风流鬼,他替朕卖命自当无话可说。不然当日马场,他为何要急着来跟朕报信?他怎会不知安保庆勾结天策军布下了防线,他就是宁可损了朕,也不愿你丢了命。”
林荆璞听了,鼻尖轻嗤,不以为然说:“一夜风流,还死不成当鬼。”
“死不成便再杀一次,”魏绎不知不觉已将那水深火热解读成了另一种意思,切齿道:“你要疑心朕,朕就是觉得你想再死死。”
树枝猛烈摇晃了下,绿叶落下在林荆璞的肩头,他低头缓慢旋动手腕,不紧不慢,非要把话往正道上引:“他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这话一语双关,魏绎两种意思都领悟到了,可他只装作听懂了一种。火又蹿了上来,他一手控住林荆璞的腰,便将他的背转了过来,凶狠地摁在了树上。
林荆璞的心霎时都提到了嗓子眼,挣扎痛骂:“魏绎!”
“没旁人,朕让他们都退了。”他此刻只想摁住这只狐狸,“可劲叫,再叫几声朕的名字听听,看谁能杀得了谁。”
“你说了一次便分胜负……!”
魏绎眉头轻拧,一时也有些烦躁。
他迟疑了。本来上次明面上是他赢了,可眼下要再比试,便还是承认自己输了。
胜负欲使魏绎想立于不败之地,却也使他想要再次凌驾于林荆璞之上,狠狠踩着他,让他痛哭流涕。
林荆璞嘴唇煞白,像是中暑了,他侧目去看了眼魏绎,似乎摸透了他的心思,无端喘气一笑:“太热了,好歹换个地方……”
青天白日,胜负欲被抛诸于九霄云外。
管他输赢,人已被魏绎扛在肩上了。
第34章 泪痕 “下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吧,林荆璞。”
天色已沉了下来。
挥汗如雨。
从云端跌入深渊,又从沟堑跃入云层,回环往复,两人到最后都已筋疲力竭。
“这辈子的眼泪怕是都流干了吧,林荆璞,”魏绎哑声调笑,又去舔花了他的泪痕,“下次还哭得出来么?”
林荆璞眼眶还泛着泪光,他此时心生堕落,反倒是放纵无畏了:“有人疼惜,也不算吃亏。”
魏绎一怔,舌尖发涩,便不再留恋,迅即披上了黄袍,下床起身。
林荆璞一时还起不来,脖颈后躺,闭眸嗅着这殿里的腥味经久弥留,仿佛在苟延残喘。
魏绎手搭着外衫,看了眼外头的天色,一只脚胡乱套上了靴子:“今日杂事繁多。有件正事,朕忘了与你说。”
林荆璞的潮红已渐渐褪了:“方才你干的便不是正事了?”
魏绎将玉带掷到了他胸上,要让他帮自己系,听见“正事”二字,又弯腰凑近:“原来你表字唤作这个。”
“亚父并未给我取过表字。”
林荆璞一顿,这才意识到魏绎是在借机调戏自己。
他眸子微垂,便冷淡地将那玉带往龙榻里边一丢:“我不会伺候这些。”
魏绎也没勉强他,去地上拾了那条浅青色的腰带自己系上。这腰带除了窄了一些,颜色搭着还算顺眼,很是称魏绎的心意。
理好了衣着,魏绎才不紧不慢说:“前些日子,北境的新汗王阿哲布登基为王了。阿哲布与他的兄长格仓在草原上明争暗斗长达十年之久,如今格仓一死,大局已定,阿哲布稳坐北境王位。谁知这新王一上位,阿哲布就派出使团启程要来邺京,说打算与大启交好,今日文书都已递到朕手上了。”
林荆璞将一只光溜的手伸出被褥,魏绎会意,去拾了内衫丢给他,又说:“曹问清的爪牙也到过北境一带,北境的情势,你应知道得比朕还清楚。”
“多谢。”
林荆璞套上内衫,缓缓坐了起来,才道:“北境内乱算来已有十年,牵连北境十七个大小的部落此消彼伏,战乱不止。北境又赶上连年的蝗灾,所以哪怕这些年中原萧条,他们也无暇起兵,最多派细作潜入中原。此番看来,阿哲布虽比格仓年轻得多,可他的确更适合做北境之王。他划清了界限,历年来与北境交恶只是大殷,并非大启。此时止战修好,才能给北境马与草争得足够的时间,以蓄后劲。”
魏绎听着,在龙榻另一头坐了下来,并不打算将裤子拾给他。
林荆璞去讨要,魏绎没理会,又道:“虽是新朝新王,可中原与北境水火不容已久,想修补好关系,必定得拿值钱的人质或宝物交换。林荆璞,你心机玩转得深沉,不妨猜猜北境要做什么。”
林荆璞:“先将裤子还我。”
“朕又没抢你裤子。”魏绎不屑,朝地上努了努下巴。
林荆璞沉肩,无奈先道:“这年头大启的国库紧缺,北境一时也交不出数以万计的牛羊马匹,所以必然是交换人质。”
“不错。”
魏绎:“格仓已死,可他还留下了遗孀遗孤,算起来都是阿哲布的亲嫂侄。阿哲布打算把他们送来邺京当人质,其中就有大殷公主,你的阿姊,林佩鸾。”
当年大殷与北境交战,北境攻势凶猛,大殷节节战败,连丢了八座城池,上万战俘被沦为奴隶,放逐草原。
无奈之下,林佩鸾临危受命,携着十里嫁妆一路嫁至了北境以求和,她成为了格仓的王后,讨得了格仓的欢心,才换回了部分战俘回国。十五年来,她在北境为格仓共生了三儿一女,可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一个儿子,乳名唤作阿达。
林佩鸾和亲那一年,林荆璞才四岁,他已记不大清阿姊长什么模样。而林佩鸾嫁到北境后不久,殷朝中人也对她少有过问,人们几乎都快淡忘了这个名字。
他只知道,这些年来林佩鸾颇得格仓宠爱,哪怕是殷朝覆灭之后,格仓也没废了她的王后之位。
林荆璞面上沉稳,唯有眼底发沉:“阿哲布没杀他们,是想甩烫手山芋。”
“无论长远,眼下这对启朝也算是桩好事,”魏绎看了他一眼,周身不觉也跟着发沉,又去玩他的脚踝:“只是不知,北境究竟想要换什么人回去。”
林荆璞不言,唇齿生笑,笑中掺着极儒雅的冷。魏绎看不分明。
-
相府。
“燕相,再过两日,北境使团便到邺京了,礼部鸿胪寺已着手使团迎接事宜,一切就备,还请燕相过目。”孙怀兴将拟定的礼册呈给了燕鸿。
燕鸿仔细看过,淡淡应了一声,叮嘱道:“不可怠慢,亦不可媚悦,凡事尽可能求个折中,勿失了国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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