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传来一片嘘声,女子忙道:“我是被人突然从身后袭击,才吓出一身冷汗,小姑娘,不懂的事可别瞎说,你可知祸从口出?”
“我还没说完呢,”小梅忽然抓住女子的右臂,衣袖顺势落下,她纤细的手腕上一道显眼的红痕就露了出来,“你这痕迹是那位大哥徒手抓出来的,可见他手上力道并不小,若想制住你并非什么难事,先不说你一个柔弱女子怎么从他手上挣脱出来的,假如我是那位大哥,十步以外就是人来人往的街道,若要非礼一个女子,小巷并不是最佳地点,最好先制伏她,再强行掳到没人的地方。制住她的同时必须防止她呼救,因此,我会从她身后接近,一只手捂住她的口鼻,另一只手钳住她的双臂,在没被人发现之前快速撤离,这样做才能最大程度地保证自己不被发现,你说是吗?”
女人紧抿着唇没有说话,年轻的军官点了点头,道:“是这样没错。”
小梅抓起女子的另一只手,那只手腕上十分光洁,一点痕迹也没留,接着道:“可你只有一只手腕上有抓痕,脸上干干净净,只有眼睛周围的脂粉花了一点,还是你刚才擦花的,唇上的口脂都没掉,没有一点被人捂过的痕迹,难道说这位大哥袭击你的时候竟然忘了捂住你的口鼻,还只抓到了你一只手?”
小梅顿了顿,故意放慢语速说:“那他做登徒子可真失败啊。”
“这,这……”女人一时语塞,甩开小梅的手,大吼道:“这种问题你该问他,我怎么知道他为何不捂我口鼻,或许是第一次作案没经验呢,又或许是见街上人多紧张呢?你问我作甚?真是岂有此理!”
那男人冷笑一声,没有辩解。围观的人又开始议论起来,显然大多数人都不太接受女子的辩解,因为那男人实在不像一个紧张兮兮的登徒子,他那沉稳冷静的态度,睥睨一切的眼神,像是千军万马在面前都不会乱了阵脚。
小梅将女人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当然,还有一些微不足道小细节,譬如你的指甲故意留得很长,比较方便勾出系带,你腰间露出的钱袋不像是女子的款式,不知是你什么时候的战果。还有,那位大哥胸前沾染了一点白色的痕迹,正好是你额头的高度,想来是你迎面撞到他的时候,额上的脂粉蹭上去了……”
女人脸上露出几分惊慌之色,陡然出声打断她:“那又如何?这些都不能说明什么,你口口声声说我偷了他的钱袋,但方才已经搜过了,我身上并没有钱袋,找不到钱袋,你说的一切都只是臆测,你既然这么厉害,替他把钱袋找出来如何?”
女人突然加大了音量,声音听起来又尖又细,像是指甲划过石板,叫人听了十分难受,她似乎认准了小梅不知道钱袋在哪,说完以后,脸上的惊慌早已消失不见,杏眼里隐隐露出几分得意。小梅争辩经验并不丰富,明显没有对手能言善辩,一时被她问住了,愣了好一会儿,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阮慕阳——阮慕阳没告诉她的信息她当然不知道了。
这种情况显然不能再假装没看到了,阮慕阳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对两位军官小声道:“她方才一直无意识在看后面那间客栈,想来是知道自己逃不掉了,把钱袋藏在那儿了,以她的身高不可能藏太高,情况又很紧急,没法藏太深,那客栈门口的盆栽枝繁叶茂,正好适合藏小东西。”
年轻的军官听得一愣一愣,阮慕阳话音落了许久还杵在原地,被年长的军官踹了一脚:“还不快去拿?”这才拨开人群,小跑到客栈门口,不一会儿,果然在枝叶中翻出一个墨色的钱袋。
男人看了一眼,道:“是我的。”
女人见事态不妙,打算趁机溜走,被年长的军官一把拽住,人群中唏嘘一片,阮慕阳不由分说拉着小梅挤出了人群:“小梅姐姐,真的很晚了,该回去了。”
小梅戏还没看够,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不满地嘟囔起来:“这么着急回去干嘛?府上宴会还没散呢,你家那位也不在别院啊,回去也谁都不在……”
最后那句精准地戳上了阮慕阳的心窝,他脚步一滞,半晌,才声细如蚊地说:“回去还有桃子在。”
小梅难得出来玩一趟,没觉出他话里不甚明显的酸楚味,兴致勃勃地拉着他说:“慕阳,要不我带你偷偷溜进府上,看看宴会如何?”
阮慕阳认真地回道:“小梅姐姐,府上有贵客在,你自己都无法随便进出,哪还能偷偷带我进去,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话虽如此,阮慕阳根本想象不到主人在觥筹交错的晚宴上是什么样子,他会与谁攀谈,会以怎样的姿势举杯,脸上又是哪种笑容,这些细枝末节阮慕阳根本不敢细想,他知道那一定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小梅算是温烨名下的丫鬟,在本家本来就不自由,尤其在这次重要的家宴,前期准备时把她当牛一样使唤,一到了宴会当天,不能在宴会上露脸不说,连在府中的行动都受到了严重的限制,好像生怕她会丢了温家的脸似的,所以她才有空陪阮慕阳出来玩,可这不会看人脸色的孩子一开口就戳别人痛处。小梅拿胳膊肘怼了他一下,不满道:“小孩子不要太聪明,会不招人喜欢的。”
阮慕阳实在无心与她争辩“小孩子”的问题。
“对了,慕阳,方才我就觉得奇怪,”小梅忽然正色道,“你一来府上就跟着朗公子,怎么会留意到女孩子家家的脂粉,这些东西你应该没有见过才对啊。”
阮慕阳:“我是在主人的房中见到的,许是主人的娘亲的遗物。”阮慕阳听老管家说过温初月幼年丧母,他房里的那盒胭脂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便这么推测了。
“什么?”小梅惊叫道:“朗公子当初来府上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啊!”
她清晰地记得,那天温乾牵着一个衣衫褴褛却眉清目秀的孩子进了府门,那孩子两手空空,双目无神,一进门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第17章 伊人如莲(8)
“这位小兄弟,请等一下。”
小梅还来不及细想胭脂的事,背后突然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喊,听声音有些耳熟,两人回头一看,发现是刚才那个丢了钱包的男人。那男人朝阮慕阳一抱拳,毕恭毕敬地说:“在下方文,方才承蒙小兄弟替在下解围,还未曾好好道谢。”
方文生得高大,比阮慕阳要高出一个头,肩膀很宽,近距离站在人跟前有种强烈的压迫感,不过他脸上没了方才那目空一切的表情,剑眉舒展,眼角垂了下来,对阮慕阳微微颔首,看起来十分无害——就像一根高了点的门柱。
小梅从“门柱”恭敬的态度联想到了街头驯兽师训养的供人取乐的黑熊,忍不住暗笑一声,挤到阮慕阳前面,假嗔道:“方文大哥,方才可是我费尽了唇舌,他只说了最后一段话,你为何只谢他,不谢我啊?”
方文恭恭敬敬地向小梅抱拳道:“自然也要感谢姑娘,只是方某看到姑娘站出来替我说话前,是听这位小兄弟耳语了许久,便猜测事情是这位小兄弟看穿的,想先向他道谢,怠慢了姑娘,在下向你赔罪。”
小梅本想逗他一下,他却正正经经地向小梅赔了个不是,态度之恭敬小梅前所未见。说完以后,依旧保持着低头抱拳的姿势,像是在等待小梅发话,小梅当即瞠目结舌呆在原地——她一个小丫鬟,头一次遇到这种状况,根本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倒是阮慕阳轻轻将方文的手臂往上一托,面色沉静地说:“这位大哥,你的事到了公堂之上自有论断,我本无意多管闲事,是小梅姐姐执意站出来替你说话的,你谢她便可,我就不必了。你谢也谢过了,若是没什么事,容我们先告辞了。”
“且慢,”方文忙道,“小兄弟,我见你年纪轻轻这么聪明伶俐,诚心想与你交个朋友,可否留下尊姓大名?”
阮慕阳抬手毕恭毕敬地回了个礼,却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语气:“不敢,您既不以真实姓名相告,又何谈诚心交朋友?告辞。”
眼见阮慕阳转身就要走,方文急忙上前,伸手按住他一边肩膀,道:“小兄弟,你可看出来我是谁了?”
阮慕阳沉声道:“镇南军麾下,龙武大将军梁皓。”
大豊朝风雨中飘摇数百年,南夷北蛮皆虎视眈眈,表面上俯首称臣,暗地里却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官兵来剿就退回本土,官兵走了就继续出来作恶,几代帝王偏偏信奉仁义之道,为了维系表面的平静皆采取怀柔政策,不兴兵马,边境百姓苦不堪言。长此以往,大豊早已外强中干,就像临海而立的破旧灯塔,只肖一场大风暴,就会轰然倒塌,支离破碎。
就在一年前,大风暴来了。
南方夷族勾结东西数岛,集成百万大军大举进犯,撕破了表面的平静。仁慈的帝王终于狠了一回心,举全国上下之力集成一支五十万人的精兵,破釜沉舟地奔赴南方战场。
北蛮亦是蠢蠢欲动,北方贫瘠,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军队,预备等到南边战场清得差不多了,再行落进下石之事,可等了一个月,没有等到大豊城破的消息,却收到了大豊频传的捷报,说有一支军队,比豺狼虎豹都要凶猛,身披坚甲,刀枪不入,士兵个个力大无穷,能以一敌百,所到之处战无不胜。
那便是镇南军。
镇南军凭借一军之力力挽狂澜,救大豊于水火之中,麾下有龙武、玄武、霁武三营,以龙武营最为骁勇,传说曾派五百死士深入敌军腹地,瓦解了五万人的军队,当真称得上以一敌百。一时间,曾经名不见经传的镇南军统帅梁瀚名声大噪,街头巷尾田间地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镇南军中除了头头梁瀚以外,便是龙武营第一大将梁皓最广为人知了,虽说半年前战争已经结束,却还活跃在各地说书先生口中,就连总角孩童都能把他的英勇事迹说上一遭。
“什,什么?”小梅看了看一脸平静的阮慕阳,面露欣赏之色的方文,已经能肯定阮慕阳这句话的正确性了,当即吓出一脸菜色——她刚才大胆地把“传说中”的镇南军二号人物想象成黑熊,还让人家低头给她赔礼道歉,胆大包天已经不足以形容了,她这属于胆大得吞天噬地,毁天灭地。
小梅已经开始构思遗言了。
谁知梁皓被人顶着一张无礼的脸一语道破身份非但不震怒,笑意反而更深了,道:“可否说说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小梅的手已经控制不住颤抖了——梁皓顶着一张凶悍的脸,剑眉虎目,鼻梁高挺,颧骨凸出,薄唇抿成一线,不笑的时候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场,微笑的时候唇线微微上提,眉眼舒展,多了几分亲和,也不显得太违和,可笑意再深一点时,虎目弯成了月牙,就与刚毅的脸部线条格格不入了,挤成一线的眼中闪着精光,惊悚程度比不笑时看人还要多几分。
这位将军的笑容实在让人消受不起,阮慕阳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不动声色地退开半步,道:“您虽然换了一身便服,可脚上穿的是一双军靴,靴子还很新,且上覆的刺绣品级很高,说明您是一位品级较高的军人。方才那两位军官看着装应该隶属渝州城卫军中品级的军人,城卫军中高品级的军官不多,一般军官应该多少有些眼熟,可那二位明显不认识您,说明你不属于城卫军。您会军靴都不换来二月湖赏莲,可见您所在的军队驻地离此地并不远,在这渝州城中能光明正大驻扎的军队,除了城卫军之外,就只有半年前从前线退到后防的镇南军龙武营了。”
梁皓弯成新月的眼睛又亮了一些,追问道:“可龙武营中的将领那么多,你如何知道我便是梁皓?我很少在人前露面,在军中也没见过你啊,这么精神的年轻人应该见一眼就不会忘记……”
“我等无名小卒自然是没机会得见将军真容,”阮慕阳指了指他腰间的钱袋,“方才将军拿回钱包的时候,我看见角落绣了个‘皓’字,恕我愚钝,龙武营中名讳为‘皓’的将领只知道龙武将军梁皓一人,又听闻龙武将军身长八尺,阔面重颐,姿颜雄伟,威风凛凛,才斗胆猜测您便是龙武将军本人。”
阮慕阳只是把坊间那些夸张的形容词复述了一遍,也并没有说他本人与描述完全相符,梁皓却觉得听来十分顺耳,不仅顺耳,连带整个人都有点轻飘飘,于是这面无表情、出言唐突的年轻人就越看越顺眼,梁皓亲昵地伸胳膊勾上他的肩膀,也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揽着他就往前走去,还把呆若木鸡的小梅也招呼上,道:“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啊,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本人梁皓,镇南军统帅梁瀚他亲表弟,现任镇南军龙武营主将,驻营在渝州城邑东南二十里地,停战之后只是个闲散将军,今年三十有三,未娶,父母早亡,家中还有一位小弟。我表字方文,自称方文也并非欺骗你,兄弟们都是这么叫的,怎么样,够有诚意了吧?可以告诉我你的尊姓大名了吗?”
阮慕阳心下一惊,方才道出梁皓的真实身份后他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太不成熟了,人家堂堂龙武大将军,又不是他这种无名之辈,总会遇到些不必要的麻烦,用个化名隐藏真实身份能省不少事,本无可厚非,他却当面指责人家不诚心。阮慕阳自觉没帮到他什么,梁皓这样的大人物本来不需要在意他怎么想,不必向他解释那么多。
可梁皓却真心实意地向他交了底。
阮慕阳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他与这位大将军之间心胸的差距,大概就是水洼之于大海的距离。
阮慕阳深吸了一口气,摒弃了脑中不合时宜的自我厌恶,郑重地答道:“阮曜,字慕阳。”
梁皓笑出一口白牙:“那可以叫你慕阳吗?”
阮慕阳轻轻点了点头,梁皓心情大好,脚步也轻快了些,回头冲小梅一笑:“这位姑娘是叫小梅吧,你们二位可真是帮了我大忙了,你们不知道,我与那渝州知府季宵素有积怨,一见面就要掐个脸红脖子粗,我平常外出都刻意绕着知府衙门走,公务往来也都是打发副将处理的,他手下的人都不认识我,这事儿要是闹到他那儿免不得被他耻笑一番,我一想到他那张脸就头疼,那两个笨蛋又被那女人蒙骗,分不清好歹,幸亏遇上了你们,才不至于上府衙惹一身晦气。”
渝州知府季宵乃是南夷入侵时临危授命,颇为年轻,性格出了名的温谦随和,生得俊朗非凡,据说比那前朝宋玉有过之无不及,每次公开出巡都有一大帮百姓夹道围观,场面之盛大堪比临近年关的庙会。这位季大人不止长相过人,执政也相当有手段,把被战祸波及到的渝州治理得风调雨顺。最重要的是,季大人至今未娶,虽然已年近而立,却依旧在渝州城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中拥有不可撼动的崇高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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