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片子废话恁多。”黄韫小声嘀咕着,却还是冲阮慕阳点头致意了一下,乖乖到一旁的洗手钵里洗手去了。
阮慕阳看着他的背影,心想这传闻中的黄神医竟然如此为老不尊,一把年纪了,还到侍女房中偷点心吃,还一点儿也不害臊。相较之下,还是自家主人要好得多,长得就跟一幅画儿似的,虽说性格有点难以捉摸,但怎么说也比眼前这位让人省心得多。
黄神医的光辉形象就这么在阮慕阳心中降了格,不过他面上依旧不显山不露水的,等黄韫洗完手后,毕恭毕敬地向他见了礼,道:“久闻黄神医大名,今日得见实属有幸,不知黄神医找我何事?”
黄韫不讲究地掸了掸手上的水渍,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不咸不淡道:“进去再说。”
黄韫带阮慕阳进了屋之后没说话,只用眼神示意他坐下,自己在对面落了座,坐下之后也没开口,一双眼直直落在阮慕阳身上,蓉蓉进来奉完茶走了也一言不发,如炬的目光狗皮膏药似的紧紧粘在阮慕阳身上。
阮慕阳心里其实是有些紧张的,他不知道黄韫一个大夫找他一个下人有什么事可叙,能想到的就只有一种可能,自家主人的病情不太乐观,可能想先告诉他让他有个心理准备,也让他知会府上早些准备后事。可黄韫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也不说话,面色也不见有多凝重,倒像是在好奇,方才还和侍女拌嘴,完全不像有什么噩耗要宣布。
见黄韫一脸专注的模样,他也不好先开口打破沉默,于是阮慕阳就在黄神医过于热切的视线中饱受煎熬,只觉如坐针毡,端着个茶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心里七上八下的。
终于,黄韫开口问了第一句话:“你叫什么?”
阮慕阳立马答:“阮曜,日翟曜。”
“跟了温朗多久了?”
“一年了。”
黄韫看起来约莫五十多岁,鬓间隐约可见丝丝白发,脸上沟壑不深,眉毛还算浓密,下垂眼,眼角有笑纹,不笑的也不见得有多严肃,只多了几分沉稳之气,眼睛不大,却不见一点浑浊,眨眼间似有精光闪过,倒真有几分神医的气质。阮慕阳不禁正襟危坐起来,答话时的语气也严肃了几分。
黄韫又问:“你的名字是他取的?”
阮慕阳:“是的,表字慕阳,都是主人亲自取的。”
“慕阳啊……”黄韫小声念叨着,手托着下巴低头沉吟了一会儿,又抬眼道:“你喜欢太阳?”
“不,谈不上喜欢不喜欢的,或许是主人喜欢。”
“他?”黄韫一哂,道:“他怎么可能会喜欢太阳?他那体质多晒一会儿就会觉得头晕,我可记得他说过全天下第一讨厌的东西,就是头顶的太阳。”
阮慕阳心中倏然一沉——他既讨厌太阳,为何给自己取名慕阳?
黄韫专注于手里半块茶点,没留意到阮慕阳一瞬间凝固的表情,两三口吃掉了点心,舔了舔手指,又道:“没想到温初月那乖戾落拓货色,居然能带出你这么个正经人,慕阳小兄弟,你这是出淤泥而不染,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
阮慕阳从与黄韫的几句对话中读出三条讯息,其一,温初月和黄韫关系匪浅,他对黄韫的态度与对其他人是不一样的,黄韫知道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两个人可能是多年好友;其二,黄韫嘴上损他却不带恶意,倒像是朋友间的玩笑话,黄韫很关心他,不然也不会对自己感兴趣,自己能和黄韫见面并不是沾了温府的光,完全是因为温初月;其三,即便自己跟着温初月跟一辈子,对他的了解程度可能也比不上黄韫,身体如此,喜好亦如此。
所以,阮慕阳本想替主人辩驳几句,说他郎艳独绝温润如玉,眼含星发如雪,眉目亦如画,才不是什么乖戾落拓,单看形容举止就比吃茶点掉了一地渣的“神医”强得多。
可他话到嘴边又想通透了,只觉得自己可笑,在一个这么了解主人的人面前说这种话,岂不是班门弄斧?只会叫人贻笑大方。
阮慕阳心中一瞬间波涛暗起,却只一个抬眸的功夫就平复了去,他微微一低头,道:“黄神医过誉了。”
“行了,别一口一个黄神医的,我可消受不起,叫黄大夫就行了,”黄韫不讲究地拍掉了手上的饼渣,呷了一口茶,接着道,“再说,我就不信温初月在私底下会这么称呼我。”
阮慕阳:“……”他果然很了解温初月,那人一般都是一脸不耐烦地叫他“庸医”。
“黄大夫,我家主人年前染的风寒,过了一个月还不见好转,依旧终日咳嗽,您可有什么法子?”阮慕阳总算想起来他是个大夫了,正色问道。
“还能有什么法子?他的身体都是他自己作垮的,普通外伤倒还好说,一旦涉及到内伤,就非常难恢复,常人三个月能痊愈的病症,他得花上三年,”黄韫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来,接着道,“他要是继续照这样作下去,只消三五年就能归西,神仙也拿他没办法!”
第30章 皎皎初月(3)
阮慕阳倏然站起身:“三五年?”
温初月虽然体质弱了点,看着瘦了点,却也能吃能睡,能笑能闹,即便在暖房里病怏怏地闷了一整个冬天,双眼依旧雪亮,直直逼视过来时,总能叫阮慕阳心头一颤。
阮慕阳总在担心自己会被抛弃,却从未设想过温初月的死亡。
毕竟温初月看起来那么年轻那么美好,而三五年太短,还不够他变强大。
口无遮拦的黄韫看到阮慕阳明显凝重的脸色,终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丝愧疚这才后知后觉地浮上来,忙起身按住阮慕阳的肩膀,道:“慕阳小兄弟,莫要激动,三五年是最坏的情况下,他要是乖乖听话,好生养着,再活个三五十年也不成问题。初月他福大命大,濒死这么多回都没死成,千年王八万年鳖也不是没可能。”
阮慕阳掀起眼皮直视着他:“濒死这么多回?”
“哎哟,今天怎么老说错话!”黄韫往自己那张老脸上扇了一巴掌,他一个坑填平了,却不小心挖了一个更大的坑。看阮慕阳的态度,大有不解释清楚不准走的意思,黄韫连叹三口气,在背着手臂在屋中来回踱起步来,阮慕阳的目光便一直追随着他,也不嫌眼晕。
黄韫来回转了几圈之后反应过来了——这里是他家,什么不解释清楚不准走,他干嘛要走?
于是抚了抚唇上两撇小胡子,一本正经道:“慕阳小兄弟,即便你是初月身边最亲近的人,他没告诉你的事,我也不方便细说。我能告诉你的只有一点,初月他小时候受过很多苦,有好几次都是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再去追寻只会徒增烦恼,至少他现在还好好的活着,你就莫要拿那些陈年旧事让自己忧心了,不如全心全意照顾好现在的他,你说是不是?”
黄韫一年上头也难得说上几回人话,候在门外的蓉蓉捂唇低声笑了起来。
黄韫的形象在阮慕阳心中几经起落,经过这么一番话,才逐渐上升到了一个相对稳定的水平。阮慕阳郑重地点了点头,问道:“您说‘好生养着’,可有什么具体措施?”
黄韫大手一挥:“嗨,这个简单,不受寒不受冻,少吹冷风,你就当他是朵娇花伺候着就行了。”
躺在藤椅上发呆的温初月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吸了吸鼻子,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像是有人在背后说他的不是。
阮慕阳选择性忽略了“娇花”这个听起来不合适、细究起来却又没什么毛病的比喻,追问道:“入夏之后,主人常在雷雨夜里心神不宁,浑身尤为冰冷,需要辅以安神汤才能入眠,可有办法根治?”
黄韫一句“他这纯属是心理阴影”好险就要脱口而出,临到嘴边赶紧变了调:“他……他也曾问过,这毛病药石之道是起不了太大作用的,按照不同的情况,各人有各人的对策,他的话很简单,只要贴身放个热源就行。”
阮慕阳若有所思道:“难怪主人会在那时候抱着桃子……”
“是啊,但那猫胖是胖了些,到底不过是只猫,再胖也就那么一丁点儿,抱着它还胳膊酸,若是换成个大活人,我保证比什么安神汤都管用。”黄韫招呼也不打一声,突然捞起阮慕阳的胳膊,将他手腕往上一翻,伸手按住他腕上的脉门,没多久就得出结论:“不浮不沉,和缓有力,我看你就挺好。”
阮慕阳淡然道:“但我想主人该是不愿意的。”
温初月那时候本能地想赶他走,似乎对周遭的一切充满了抗拒,还是阮慕阳使了点小心机才勉强让他留下来的,被人拽着手腕他都会皱眉,又怎么会愿意抱着别人入睡呢?
“也对,这法子我早跟他提过,他要是不乐意就继续抱着那胖猫吧,反正捱上几回也死不了,”黄韫顿了顿,一脸痛惋地看着阮慕阳,接着道,“慕阳小兄弟,初月他幼年的经历导致他现在性格有点扭曲,你跟着他吃了不少苦吧,要是实在受不了他了,可以随时到我这儿来,我给你开三倍月钱。”
好好说着话呢,黄大神医毫无征兆地就开始挖墙脚,门外的蓉蓉和厅中的阮慕□□是吃了一惊,阮慕阳愣了一下,道:“多谢抬爱,慕阳倒觉得我家主人什么都好,愿意伺候他一辈子。”
黄韫扼腕长叹一声:“怎么年纪轻轻就瞎了呢?”
阮慕阳:“……”
这时,不远处响起了铜缶的厚重声响,蓉蓉探身进来,道:“老爷,北院在唤您呢。”
“行,我马上过去。”黄韫随口应了一句,忙至桌案前坐下,抓起笔飞快地写了个方子,又匆匆从内堂翻出一个不知道包了什么东西的纸袋,一并递给阮慕阳,道:“慕阳小兄弟,你拿这方子去前面街上的药铺抓药,从明天开始每日一副,睡前喝效果最好。今天找你过来其实也没什么要事,我就是好奇能受得了初月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今日一见,你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这下我也就安心了。”
阮慕阳接过纸袋时留意到纸袋上有一种熟悉的气味,是温初月常饮的那种苦茶的味道。
黄韫与阮慕阳道完别之后,便被等不及的蓉蓉粗鲁地拽走了,走着走着又回头冲阮慕阳补了一句:“慕阳小兄弟,三倍月钱的事,长期有效啊……”
然后阮慕阳就听到一声痛呼,好像是黄韫被蓉蓉用力敲了一下头。
两人走出一段距离后,蓉蓉神秘兮兮地附在黄韫耳边轻声道:“老爷,您方才是故意说漏嘴吧?”
黄韫退开一步,一脸惊惶地看着蓉蓉,语气夸张地说:“你怎么知道?可是趁我不注意时修炼了什么读心的邪术?”
蓉蓉看着自家老大不小却还淘气顽劣的主子长叹了一口气,道:“您刚才打自己那一巴掌太轻了,都没听见声响,一看就不诚心。”
“嘿,你这小丫头片子,”黄韫伸出一根指头戳了戳蓉蓉的眉心,“谁打自己能诚心?”
蓉蓉不满地撇了撇嘴,小声嘟囔道:“切,自己也没多老,天天管人家叫小丫头片子。”
阮慕阳抓完药回去的时候,正好遇到前来送饭的小梅。自打温初月这次带着病回来以后,小梅就坚持不要阮慕阳每天送她回府了,两人的交集也少了,只每天饭点能上一面,旁边还坐着个摆着臭脸的温初月,两人通常连话都没敢多说一句,突然在外面遇见,彼此都颇感亲切。
小梅热络地唤了声“慕阳”,小跑着朝他奔去。
“小梅姐姐,我来帮你提。”说着,阮慕阳不由分说接过了小梅手中的食盒。
小梅也没跟他客气,偏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眉眼舒展,神情似比往常柔和一些,问道:“慕阳,今天脸色不错,和你家主子和好了?”
阮慕阳淡然一笑,道:“谈不上什么和好,是我单方面惹主人生气罢了。”
小梅轻叹了一口气,道:“我说你啊,干嘛非得把那件事告诉他,不就是换了块门板吗?随便找个借口搪塞过去不就行了,你怎么这么傻呢?”
阮慕阳沉默着走出了一小截,才答:“我不想欺骗他。”
那人不只是他的主人,还是他神明啊,信徒又怎么会欺骗神明?
小梅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唉——我早该看出来,你不像是会撒谎的人。其实朗公子他会这么生气,也是在乎你的表现吧,我可从没见过他生这么长时间的气,不对,我好像根本没见过他生谁的气,除了大少爷以外……”
小梅兀自回记忆里追溯去了,阮慕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或许吧……”
通过和黄韫的一番交谈,他想通了一些事。
他看着黄韫才发现,以前的自己真的太狭隘了,温初月的事什么都爱计较,计较温烨的关心,计较阿好的照顾,计较未曾谋面的四皇子数月的朝夕相伴,以及黄韫的了解和迁就。
温初月身边每出现一个人,他就会拼命地寻找那人在温初月心中与自己的不同,非得分出个孰轻孰重才肯罢休,可那有什么用呢?
那是他的神明啊,能日日伴在神明身侧悉心的照顾,难道不是他作为信徒最大的幸事吗?不是神明对他最好的恩赐吗?
“你是初月身边最亲近的人”,最了解神明的人如是说。阮慕阳才惊觉自己已经处于最接近神明的位置了,睁眼是他,闭眼是他,喜怒哀乐嬉笑怒骂尽在眼中,能嗅到他发上的幽香,能触到他纤瘦的身体……
这已然神明是对自己最大的褒奖,他还在贪求些什么呢?
他比谁都虔诚,所以必须要比谁都无私,只求付出,不问回报,将这身躯所有的一切双手奉上,只要神明需要。
慕阳,这是神明赐予他的名字,神明的好恶并不重要,因为他从未听谁把这两个字唤得那样温柔动听。
第31章 皎皎初月(4)
小梅和阮慕阳一同回到别院时,温大娇花已经睡了一觉醒了,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正好透过窗看见小梅推开院门,阮慕阳跟在她身后,一手拎着药包,一手拎着食盒,站在娇小的小梅身后显得异常高大。
“倒真像个男人了。”温初月轻笑一声,小声嘟囔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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