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讽刺啊,”温初月面色阴沉得可怕,一脚踩在他胸口,将他的手指掰开拔出铁钎,接着道,“这雷声竟然成了你的送葬曲——”
说着,将铁钎刺进他的胸膛,一下接着一下。
临近后半夜,风雷渐歇,温初月带着满身血污,把已经开始僵硬的阿朗从阁楼上拖了下来,从厨房翻出一把小刀让剩下两人也断了气。
他拿了把铁锹想在院中刨个坑把几个人埋了,一锹下去却敲碎了一个头骨,接着,他在挖掘的过程中发现了更多的“零件”,有人的,有动物的,有大人的,也有小孩的,有死去很久的,也有腐肉都尚在的。
入目之处,处处惊心。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凭借瘦弱的身躯,在雨夜里将三具尸体和那些吓人的遗骸掩埋在一起,清早又是用怎样的表情威胁前一天来过的老妇,让她把自己当成阿朗,带给他未曾谋面的爹。
阁楼往下的楼梯上渗出丝丝血水,庭院的土地有才翻过的痕迹,仔细看还能看到一只惨白的手臂,瘦弱的男孩举着一把锋利的尖刀,混了雨水和血水的衣服紧贴在他身上,头发丝里粘着一些凝固的血块,浑身上下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目光狠戾,形如恶鬼。
老妇被宅中这番景象吓破了胆,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堪堪点了点头,在得到温初月的允许后,踉踉跄跄地撞了出去。
他在老妇走远之后,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才后知后觉感受到后背撕裂般的疼痛,他扶着墙艰难地往隔壁大夫家挪动,终于晕倒在大夫家的大院门口。
再次醒来是在一个充满草药味道的房间,听到他的动静,大夫很快走过来抚了抚他的额头,道:“烧退了,看来死不了了。”
看到大夫的反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初月躁动不安的心也跟着平静了下来,他盯着天花板,神色淡淡地说:“阿朗死了,是我杀的。”
“哦。”大夫脸上的表情并无波澜,好像那只是一张顺眼的画皮。
温初月愣了一下,接着道:“大夫,我杀了人,你不把我送官吗?”
大夫道:“你杀了人和我有何干系?想去官府就自己去,沿门口这条路一直走就能到城门口,那儿人多,你去那儿打听怎么去。”
温初月:“……”
他忽然理解了这位大夫看到他满身被虐待的伤痕时为何能如此冷静,原来杀人在他眼里也不算什么事,又或者说,别人的事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那大夫从锦被中捞出他的手臂,两指按在他脉门上,继续道:“再说了,你杀他的时候,也做好了会被他杀死觉悟吧,他是死于自己的弱小,你又有什么过错呢?”
温初月再一次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他只觉得这样“豁达”的是非观不像是一个医者该有的。
“哦,还有,这次的伤痕太深了,你能捡回这条命就不错了,说起来前几回也是,要是我去晚一点,或者像我徒儿那样手笨一点,你早就没命……哎,扯远了,我是想说这伤太深,抹什么去疤痕的药都没用,这道伤疤得跟着你一辈子。”说着,大夫解开缠在他身上的绷带,麻利地替他上药。
那药的触感清清凉凉,却还是掩盖不了伤口火辣辣的痛感,温初月看不到自己背后是何等惨状,却也知道那伤痕定然丑陋无比。
大夫换完了药,温初月忽然想起某个现实问题,扭过头,低声说道:“大夫,这次的诊费……我没有银子付……”
年轻的大夫微微抬了一下眼皮,道:“可以先欠着。”
这时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还未见其人,就听那人骂骂咧咧说道:“这个也先欠着,那个也先欠着,咱家医馆就是这样被你给败光了!”
那人进门以后,大夫波澜不惊的脸上这才有了点颜色,他扶着温初月坐起来,对那人笑道:“好徒儿,病人面前切莫大声喧哗,你小师妹还在隔壁睡觉呢,还有啊,对师父讲话要放尊重一点。”
来人嗔道:“呸!宋颉,你少在那儿插两根稻草冒充大尾巴狼,我这辈子都不会承认你是我师父的!”
宋颉丝毫不介意来人张狂的态度,依旧笑眯眯道:“乖徒儿,愿赌就要服输嘛,你既技不如人,按照约定叫我一声‘师父’也不吃亏吧,还白送一个伶俐可爱的小师妹。”
来人气急败坏地说:“小师妹?蓉蓉她才六岁,我还没娶上媳妇儿,就要照顾你们一大一小两个,供你们吃穿,好不容易开个医馆还被你给败光了,你还好意思恬着脸让我叫你师父。宋颉,你的良心是不是被你炖汤喝了?”
宋颉微微皱了皱眉,道:“要炖也是被你炖的,我可不会炖汤。”
那人立即讥讽道:“是啊,你连生火都不会,怎么可能会炖汤?”
温初月扫了一眼,来人亦是个年轻男子,看起来和那大夫差不多大,长得颇为白净,就是眼神有点凶悍。他不知道这对冤家似的师徒有何恩怨,只觉得他们聒噪,揉了揉太阳穴,端过放在一边热水小口嘬了起来。
第55章 从此不敢看观音(4)
那凶悍的男子好像才想起屋里还有一个人来,不再理会宋颉了,兀自走到床前,双手抱臂打量起温初月来,看了一会儿,问道:“这么好看的娃打哪儿来的,男娃女娃?”
温初月一口水差点没喷他脸上。
宋颉选择性忽略了这个让人尴尬的问题,擦了擦温初月脸上的水痕,轻声道:“如你所见,我们家医馆已经经营不下去了,我很快就要出远门了,看你的情况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钱来,日后把欠的诊费还给我这缺心眼的徒儿就行,不用急,在他活着的时候还就成。”
“行了行了,别在这儿充好人了——”那人一把推开宋颉,凑到近前,对温初月道:“小冤家,我叫黄韫,你叫什么?”
“初月。”
黄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哦,男娃。”
温初月:“……”
顺便一提,那时候温初月欠的诊费到现在也没还,而且还越欠越多。此外,发毒誓一辈子不会把宋颉叫师父的黄韫,在那之后又和他进行了多次较量,每次都以失败收场,最后只得乖乖管人家叫师父,温初月也就一直把黄韫叫“庸医”了。至于宋颉,人家确实不是什么正经大夫,他曾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用毒高手,不知道怎么和黄韫对上眼了,赖在他这儿不走了,为了把故友的女儿拉扯大,才到隔壁阿朗家出出诊,挣点银子应付碎嘴子黄韫。
在宋颉那儿静养了三天,温初月能下床了。他从哑巴女人的卧房里翻出一个装满珠宝的箱子送给老妇,老妇依言将他带给了阿朗的爹,谎称哑巴女人重病过世了。
那是一个高高壮壮的中年男人,体型略有富态,一身花纹繁复的褐色锦袍,手腕上挂着一串磨破了漆的旧佛珠,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柔和自然的贵气,约莫五十多岁,鬓间有几缕白发,眼角下垂,眼尾有笑纹,嘴角天然就往上翘着,看起来很是慈祥。
“阿朗,娘亲走了,很寂寞吧?”那男人不疑有他,蹲下来,牵起他的双手,柔声问道。
温初月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微微点了点头
男人轻轻抚了抚他的发,眸中含着一层水光,将他扯进自己怀里:“别怕,从今以后,你就跟我一起生活,我会代替娘亲陪着你。”
一股清风拂面而来,温初月嗅到了风中的丝丝血腥味,以为是自己身上的血腥味没完全洗掉的缘故,不动声色地从男人怀里退出来,低声答:“是,爹。”
他杀死恶魔,占据它的巢穴,剥夺它的名字,代替它成了恶魔。
阮慕阳第一次无视主人的意愿,违背了主人的命令。
在他听到雷声的一霎那,就火急火燎地撞开了宅子的大门,没顾得上裂开的门板,径直冲到了温初月的卧房。
不过只到卧房门前就停下了,阮慕阳到底不敢太过造次,怕那人一急眼真的把他赶回军营了,他在门外连唤了好几声“主人”,温初月却一点反应也没有,索性推开了房门。
温初月坐在窗边,弓着背,伏在膝盖上,双臂死死箍着怀中的猫,完全没理会门口那个粗鲁闯进来的人。倒是桃子,天塌下来都能当被子盖,搁哪个缝都能睡着的猫大爷,居然被这扭曲的姿势弄醒了,努力从温初月的臂弯间探出头,望着门口的阮慕阳,眼神好似在说:“小弟救我!”
两人隔得有些远,蜡烛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屋中昏暗一片,阮慕阳只看得到窗边有一团人影和一双闪着亮光的猫眼睛,他读懂了桃子眼中的求助讯息,在猫大爷的注视下缓缓往温初月身边挪,一边挪一边唤他,挪了几步看到温初月身上只披了一件单薄的衣袍,剩下的距离两步就走完了。
阮慕阳触到温初月时才知道桃子为什么会被他弄醒了,那人浑身冰凉得不像话,如若不是整个人在微微颤抖着,阮慕阳简直要怀疑他已死去许久了。
这回阮慕阳没再小心翼翼地征求温初月同意,他连人带猫把温初月抱了起来,将他放在床榻上,自己坐到床头,让温初月靠在自己怀里,把桃子从他手臂中解救出来,扯过被子将他紧紧裹在里面。
阮慕阳做完这些,温初月依旧一点反应也没有,有点像陷入了某种梦魇。阮慕阳深吸了一口气,张开双臂环抱住怀里比玄铁还冰冷的人,温初月此时的模样与“温香柔软”相去甚远,他却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要舍不得放开他。
这回阮慕阳的体温好像也没起到什么效果,他把温初月抱了好一会儿,不仅没把他捂热,自己也冷了下来,温初月好像抖得更厉害了,口中念念有词,阮慕阳低头凑上前听了听,只听他断断续续地重复着:“别过来……别过来……”
脸颊竟然有了泪痕。
阮慕阳再也顾不上什么主仆有别、亵渎神明了,索性踢掉鞋,翻身上了榻,也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不怎么温柔地扯掉温初月身上一点温度也没有的外袍,抓过他的手脚搭在自己身上。
阮慕阳拔节很快,平时温初月坐在轮椅上没什么感觉,这会儿躺下来才发现,自己好像已经比温初月高大许多了,大到可以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
温初月这时才感受到一点活人的气息,顺着那气息钻了过去,用双臂紧紧缠住热源,只是嘴里依旧不停地低喊着。
似呜咽,似悲泣。
他的头正好埋在阮慕阳颈肩,于是阮慕阳伸手抚掉了他的泪痕,低头在他额角落下轻柔的一吻,在他耳边重复:“初月,别怕。”
似呢喃,似呓语。
窗外的骤雨很快就停歇了,怀中人却到后半夜快结束时才有了温度,阮慕阳一边轻轻地摩挲着温初月的后背,一边在心里埋怨起黄韫来,黄韫说温初月捱个一次两次不会死,可如果他把温初月放着不管,他真的不会在漫漫长夜里悄无声息地死去么?
同时,他也发现自己到底没有想象中那样大度,他以为自己可以不在意温初月过去都经历过什么,只关注他现在渴求什么,可他拥了他一整夜,见识了他小动物般恐惧又脆弱的模样之后,却特别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让他害怕成那样。
“如果那人活着,必将他碎尸万段,把碎肉丢给野狗分食,如果那人死了,便把他的尸骨刨出来碾成齑粉,撒最阴暗最肮脏的角落,永世不见天日。”阮慕阳兀自怀着恶毒的决意,惊觉现在的自己和体内的恶魔已无区别。
“我不配做他的信徒。”这是阮慕阳再一次与温初月相拥而眠之后得出的结论。
这一次他没敢像之前醉酒那回一样抹消证据仓皇逃离了,一来这证据并不好抹消——他可是撞坏了大门进的宅子,门栓都被他撞掉了,还裂了几道口子,一时半会儿也不能修复成原样,二来怀里那人抱他抱得实在紧,不好脱身出来,那人好不容易才睡着,阮慕阳也不想弄出太大动静把他弄醒,他能预感到这回的起床气绝对不是以往能比拟的。
原先那人无故被吵醒顶多摆半天臭脸,可这回不一样了,他一醒来就能发现阮慕阳至少三条罪责,且条条都是无法被原谅的重罪,让阮慕阳血溅当场也不过分。
虽说阮慕阳两度拥他入眠,上次有惊无险地过去了,可这两次之间存在一个最根本的区别——温初月并没有喝醉,所以,他不可能忘记自己昨晚命令阮慕阳出去,而他居然无视自己的命令大剌剌地进来了,身为侍从竟然违背主人的命令,此为罪责之一。
有资格在温初月这张软床上待一宿的活物除了他自己以外,只有那胖猫桃子,桃子都还是限时限定,若是平常在上面滚一滚,被温初月发现了还要克扣小鱼干,阮慕阳这种被桃子蔑视的低等两脚兽,居然敢上他的床,简直令人发指,此为罪责之二。
爬上温初月的床就算了,安安静静在旁边降低存在感睡一宿也还好,毕竟阮慕阳在他床边趴着睡过好几回,他也没发过脾气,这回阮慕阳可是未经允许,大大方方把他搂在自己怀里,姿势亲密如伉俪,那人心里到底把主人当成了什么?又把自己当什么?毫无尊卑礼数可言,此为罪责之三。
阮慕阳不知该怎么面对温初月,却又不忍从他身边抽身而去,只好好抱着他发呆,过了好一会儿,温初月发上的幽香源源不断地自鼻翼沁入心脾,他紧绷的神经逐渐舒缓,终于倦得掀不开眼皮,昏昏睡去了。
于是,温初月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一张俊秀的睡颜,他嘴角挂着一抹安详的笑容,像是在做什么美梦。
温初月也说不清楚这一刹那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仰头吻上了那微微扬起的唇。
也许是醒来时旁人的体温给了他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也许是晨光熹微中那人的笑靥太过动人。
当然,动情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犹如划过的流星,盛放的烟火,转瞬即逝。
第56章 从此不敢看观音(5)
温初月再一次捏着阮慕阳的鼻子把他弄醒了,阮慕阳本以为他会迎来劈头盖脸的一通臭骂,或是有一柄尖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准备随时抹杀他,睁眼看到的却是温初月平静的笑脸。
温初月见他醒了,莞尔道:“怎么,是要把原先没睡的懒觉都补回来吗?小梅来了又走了,桃子的第二轮回笼觉也睡好了,太阳晒过了屁股,都晒到脚趾头了。”
阮慕阳一时愕然——这人什么时候醒的?又像这样仰着脸看了自己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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