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初月忽然想起,好几年前的某一个雷雨夜,还是少年的他好像也是这样小心翼翼地对待自己,眸光如秋水,温柔似羽毛。
温初月二十多年不堪的人生中,还从未被谁如此小心翼翼地对待,他承认自己在这小心翼翼的温柔中沦陷了那么一瞬间,反握住阮慕阳的手,第一次对他坦诚了心迹:“因为你在说那些话时一脸痛苦的表情啊,谁还能忍心问出口?”
阮慕阳倏然怔住了,随即释然地笑了:“主人,就是您在不经意间展露的温柔,才让我觉得自己或许有一线希望。”
“温柔?可从来没有谁把这个词用在我身上,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奇怪,在毁灭与罪恶的泥沼中寻找扭曲的快意,身边的所有人,包括你,全都是我追寻快意的工具——我把你留在身边,只是想毁掉你。可你明明都知情了,还不从我身边逃开,甚至一厢情愿地觉得我温柔,你一定比我更奇怪吧。”
他不明白,所谓的“温柔”,不是一个掺杂着温情与美好的字眼吗?这样的词光听着就与他格格不入,为什么阮慕阳能会认为他是“温柔”的。
“不,初月,你一点儿也不奇怪,”阮慕阳坐到他跟前,张开手臂,自他的后背和腰际穿过,将他轻轻地拥入怀中,贴着他耳畔的头发低声说,“我说过,你是第一个给我人间温暖的人,无论是我将你当成神明的过去,还是将你视为人的现在,都从未曾改变过,我总是情不自禁地——”
阮慕阳说到这里像是羞赧般地停顿了一下,将脸埋在温初月颈间,接道:“为你着迷。”
他终于舍弃了“主人”这个称谓,可“初月”两个字叫得温初月心头直颤。
那人紧贴在他耳畔说的话好像一字一句都直接撞在他胸口上,撞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神魂好似离了体,怎么也无法聚力将人推开。
温初月无言地任由他抱着,终于,在阮慕阳的手臂越收越紧的时候,忍不住低吼道:“喂,松手,你太用力了,箍得我难受。”
“初月,你还记得你欠我一个问题吧,我现在可以问吗?”阮慕阳闻言将双手放松了些,却仍旧没有放开他。
“不可以。”温初月想也没想就答。
阮慕阳好似没听懂他的回答,自顾自问道:“初月,你都知道我身体里栖居了一个嗜血的恶鬼了,为什么没有赶我走?又为什么还要对我那么温柔呢?”
“我……”
温初月一开口阮慕阳就知道他要说的话是真是假,毫不犹豫地截口打断:“初月,不可以说谎哦。”
他现学现卖把不久前温初月对他用的这一招又用回温初月身上了,末了还不忘对他眨眨眼睛,就把温初月才想好的说辞全都眨没了。
这一回是更加长久的沉默。
阮慕阳好像一点儿也不着急,把自己也裹进被子里,依旧将温初月拥在怀中,双手轻轻地摩挲着他的后背。
“……因为我发现可以用你来对付温乾。”半晌,温初月才声细如蚊地答了这么一句。
显然回答只说一半这招对阮慕阳已经不管用了,他将额头凑上前,追问道:“还有呢?”
“还有……”两人贴得很近,鼻息交缠在一起,彼此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都能看清,温初月的视线落在阮慕阳微微上扬的嘴唇,循着他梦呓似的声音接着道,“还因为你是我最特别的玩物,我不想轻易放弃你。虽然你将我视为神明,但在我心里,你才是那个纯净无暇的存在,你的眼神那么清澈透明,就像池中水苍之空,我发了疯似的想要在上面泼上墨色,想看你坏掉的样子……可我总是会狠不下心……”
温初月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在知道你过去的事情之后,因为你也有原本就坏掉的地方,就像我一样,是不完整的人,于是,我终于开始了残忍的游戏,一步步诱导你,让你亵渎自己唯一信奉的神明,让你的人格坍塌、信仰崩溃,像我一样陷入深深的自我厌恶,把你变得更像我——可为什么会是现在这样?你为什么没有爆发没有失控,还要说什么‘温柔’啊,明明温柔的是你啊……”
阮慕阳用指腹轻轻拂掉了温初月脸上溢出眼眶的泪水,抵在唇边舔了一小口,又咸又涩。
这么多年,他总算在温初月筑起的坚固壁垒上磨开了一道缝隙,透过缝隙窥见了一角真容。
第63章 月明风清(1)
柔软,这是阮慕阳从缝隙中窥见的东西。
温初月就像一颗散发着异香的有毒植物,开着绝美的花,人们会不自觉地被它的香和美吸引,情不自禁地向它靠近,直到被它扎破了手,毒液沁入脾脏,才发现茎叶上竟然布满了锋利的毒刺,枝叶将溅落的血液作为养分吸收,花的颜色于是更加绚丽。
美丽而危险。
可若是拥有足够的耐心,温柔地守候它、浇灌它,就会发现它的许多柔软之处,譬如说,这株妖冶之花竟然怕黑怕打雷,偶尔会有孩童般的任性。若是时日再长久一些,就能避开毒刺触到其中柔软的花茎,看到它层层叠叠的花瓣中包藏的绒羽般柔软的芯。
无可救药的惹人怜爱。
“我本来不想这样的,我原本没有这么软弱的……”温初月胡乱在脸上擦了一把,吸了吸鼻子,把阮慕阳往外推,“行了,你想知道的我都说完了,现在两不相欠了,你走吧,以后不再回来也可以。”
阮慕阳好不容易才从温初月口中撬出一点真话,自然不愿错过良机,他抓住温初月抵在自己胸前的手,浅笑道:“初月,你刚刚才说不会轻易放弃我,现在又说不再回来也可以,我可分不清你哪句是真话。”
说着,将温初月的手臂往怀里一带,再度将他拥入怀中。
“当然是后面那句!”温初月低声咆哮道。
“是吗?你舍得放弃我吗?那为什么还要乔装打扮来演武场看我?”
“……”温初月一时语塞,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梁皓那混蛋把他出卖了,他挣扎着从阮慕阳怀里探出头,一抬眼却看到阮慕阳眸中泛着一层浅淡的红光,愕然道:“慕阳,你的眼睛……”
“啊?已经能看出来了吗……”阮慕阳轻叹一声,松开温初月,在他枕头下摸索了片刻,摸出他藏的那把小刀,将小刀自刀鞘中抽出来,把刀柄递到温初月手上,刀尖对着自己。
“初月,可能你会觉得害怕,但我总觉得如果现在放开你的手,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所以,我把选择权交到你手里,如果害怕了,你可以随时喊停,只要把刀刺进我胸口就行了,记得用力一点,对准心脏。我体内的恶鬼求生欲很强,却好像不会抗拒你。”
说着,他轻轻挑起温初月鬓角落下的一缕白发,从指尖缠绕至掌心,俯身在掌心的白发上落下郑重的一吻,而后温初月轰鸣不止的大脑就只依稀记得一些零星破碎的话语了——
“事先声明,这绝不是渎神,懂你的越多,我就越贪心,我不想你只是玻璃器皿中只可瞻仰不可触碰的神明,我想用这双臂拥抱你,用这双手紧握你,我只想你是我藏在心中的明月,我一个人的明月,我一定是个背德的信徒吧……
“初月,我深深地恋慕着你,无论是你那些美好的地方,残忍的地方,包括你自我厌恶的部分……”
“你赐予我名字,给我安定温馨的家,你为我煮粥,替我换药,离家的时候给我写家书,我不在的时候帮我照顾花草……”
“初月,你说要毁掉我,做的却尽是些温柔的事呢。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我缺失的部分,如果说所谓的宿命真的存在,那你就是我的宿命吧……”
“初月,我很喜欢你的头发,比珍珠润泽,比丝绸润滑,我趁你睡着的时候偷偷摸过好多次呢……”
“初月,你不知道吧,那年桃花树下的惊鸿一瞥,是我入梦温习了无数次的绝景……”
他每多说一句,眸中的红就更深一份,赤红的双眸中明明不见一点清明,抚摸的力道却始终轻柔的。
芙蓉暖帐外,是冷清孤月。
温初月诱惑人时能媚态千妍,内心深处却是抵触那档子事的,就生理层面而言,他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并没有因为腿疾落下那方面的毛病,虽说没有格外对哪家姑娘动过心,但在街上看见亮眼的美人还是会忍不住多看两眼,只是大部分美人都没他自己好看罢了。他的取向并没有比常人特殊,不可能愿意在那档子事上被当成女人对待。
他会习惯于这种事,只是从前幼小的他并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害怕打雷这件事,“父亲”温乾也发现了,并和他真正儿子一样以此为乐,只是施虐的方式更加恶劣罢了。
自他回“家”之后,在雷雨夜里备受折磨的素材除了魑魅魍魉,满眼的鲜血,脚边逐渐僵硬的尸体之外,又增加了两样,男人的臭味,撕裂般的疼痛。
他只是习惯,并不是喜欢,男人之间的那档子事在他眼中并没有半点欢愉可言,更像是一种惩罚,一种侮辱,是上位之人践踏他人尊严的方式之一。
所以,他事隔多年再度处于下位时,依然会从微妙的疼痛联想到那些糟糕的片段,身体会下意识的紧绷,可紧抱着他的男人一察觉到他异样,就会用更温柔的方式触碰他,用更撩人的声音在他耳畔诉说衷肠,直到他力竭昏睡。
而阮慕阳那若深渊寒潭的眼眸,已被浓稠的血色彻底覆盖。
绮梦散去,长夜终尽。
其结果如温初月所想,其过程却并不像他预想中撕心裂肺,反而缱绻绵长,几乎可以称之为美好的回忆,以至于他醒来时看着满身的痕迹时不由自主地陷入了绮思,被晨起的第一缕凉风卷上面门才回过神来。
温初月轻手轻脚地起身穿好衣服,捡起床边的小刀,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有多荒唐——他几乎完全沉醉在枕边人低沉的嗓音和温柔的双手,连刀什么时候掉的都不知道。
阮慕阳该是累极了,鬓角还能看见未干透的汗渍,温初月起床的动静没有惊醒他,他一只手臂仍然放在温初月枕过的地方,脸上的浅笑与温初月动情吻他的那天如出一辙。
温初月把那张脸端详了半晌,终于承认自己彻底输了——这究竟是什么不入流的狩猎游戏?猎人把自己整个搭进去了,猎物却露出了如此幸福的表情。
他也终于认清,把阮慕阳留在身边这么多年不仅是为了玩弄他,还有一个最根本的原因——他舍不得他,放不下他,或者说,依恋着他。
对,依恋,温初月将自己感情定义为依恋,依赖多过眷念,一定是因为这些年他的身体越发孱弱,而人在病弱的时候最容易对他人产生依赖,偏偏阮慕阳又那么无微不至地照顾他,才会让他的情感出现偏差,做一些平常不会做、阮慕阳称之为“温柔”的事。
偏差是可以被矫正的,所以,他的感情并不像阮慕阳那样炽烈,只是一种稍加留意就可以矫正的偏差,温初月如此坚信着。
阮慕阳醒来时看到身边的床榻空了,就知道自己失败了一半。
他也明白自己的感情过于厚重,会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应该要以更温和的方式,在经年的相伴中一点一点地吐露,让那人越来越依赖自己,越来越离不开自己,才有被接受的可能。他跟本就没打算这么快就说破,可温初月说出替他重搭花棚那件事后,他一想到那人在最不乐意挪窝的寒冬腊月里,顶着鹅毛大雪去给口口声声说没兴趣的花草搭上新棚的画面,就觉得心疼又欣喜,自制力全线崩塌,就那么情不自禁地吻了下去。
而温初月还是个搓火的,准确来说让阮慕阳情难自控的氛围根本就是他一手营造的,于是场面就越发失控了。
当然,氛围并不足以成为他拥抱心中明月的理由。他就算再怎么禽兽,再怎么渴望他,也从未被求生欲以外的欲望完全支配过身体,所以,这一切除了归因于过于强大的欲望之外,还有他偏执地认为自己抓住了希望,尤其是在听了温初月难得的几句真心话之后。
不知是事实如此,还是他的大脑擅自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理解,他总觉得温初月看向自己的目光和他带有相同的温度——好像他也曾发疯似的渴求过自己。
阮慕阳默默从床上坐起来醒了一会儿神,明明那人肌肤的温度好像还停留在指间,身边躺过的地方却一点余温也没留。
他醒得并不算太晚,只比平常伺候温初月起床晚了一点,收拾整齐从房里出来的时候,正好遇到小梅来送早饭。
阮慕阳在小梅送饭来的时间还留在别院并不奇怪,他偶尔也会和温初月一起吃完早饭再去演武场,反正有日行千里的神驹,发个呆的功夫就够往来。阮慕阳早上会从温初月房里出来也不奇怪,他要收拾床铺整理屋子,时不时还要给不省心的主子拿这个递那个,一天能出入个几十回。
可这一天不知道为什么,小梅见阮慕阳出来时脱口就问:“慕阳,你昨晚歇在朗公子房中?”
这一句让从大门进来的温初月和从卧房出来的阮慕阳同时一愣,停住了脚步。
小梅还是第一次见阮慕阳呆呆的不知所措的表情,“咯咯”笑了起来,伸手点了点头发,好心地提示:“你忘了束发。”
第64章 月明风清(2)
阮慕阳平常那么严谨认真的人,屋中什么时候都是井井有条的,行立坐卧皆是板正端庄,个人形象方面更不必说,头发永远梳得一丝不苟,补丁无数的破衣裳也穿得齐齐整整,一身素袍都能穿出些清贵公子的气度,和他那放浪不羁的师父、慵懒散漫的主子有着云泥之别,还从未曾不束发就出来见人。
小梅觉得稀奇,尤其是阮慕阳万年平静的眼中还闪过一丝促狭,直觉事情不简单,放下食盒,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朝阮慕阳凑过去。
阮慕阳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温初月——不是他忘了束发,昨夜温初月把他的发带解了随手扔浴室了,他不敢用温初月那些花纹繁复的金贵发带,只好就这么出来了。
“咳咳,”温初月用袖子捂着嘴干咳了两声,“小梅,桃子饿了。”
桃子听到自己的名字,疑惑地觑了自家主子一眼,见他面色不善地盯着自己,迫于威压,只好迈开胖腿卖力表演,一边围着食盆转悠一边对着小梅叫唤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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