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未的人从周围邻居口中得知,这宅子的原主人姓徐,舌头受过伤,讲话时发音变得非常奇怪,没人能听得懂,渐渐的也就不爱说话了,因为这样一把年纪了还没讨上老婆,不过他为人朴实能干,一个人经营了一大片菜园,每天起早贪黑地忙碌,月月都往渝州城送去大量新鲜蔬菜,一个人的日子也算过得有声有色。
后来,他和常送菜去的官老爷府上的寡仆好上了,常常借送菜与她私会,之后逢上了几年大旱,菜地收成不好,赔了一些钱,徐老头也上了年纪,一个人干不动了,那段时间正逢春深茶名声大噪,老仆便劝他回来种茶,他就把菜园转手了,买了一座茶园。
徐老头种了几年春深,总算有了一点积蓄,在渝州城购置了一座宅子,本打算去渝州和那老仆一起安享晚年,却不知生了什么变故,又带着老仆回了新邺。两人在新邺的小宅子里倒也过得有滋有味,只是好日子没过几年,郦城的九丈城楼被南夷人的火炮轰开了,半边郦城陷入火海,徐老头有一次出去卖茶叶之后就再也没回来,只剩那古怪的老太太一个人守着旧宅子。
季宵向李老太表明了身份,老人恭恭敬敬地对他施了礼,请两人坐下,自己沏茶去了。
温初月看着李老太晃晃悠悠又缓慢异常的动作,几次想站起来都被季宵按住了,季宵用气声对他道:“给她一点时间,别急。”
温初月也知道季宵是对的,现在能坐在她家中已经是重大的进展了,老太太也没表现得很抗拒,不出意外的话,今晚会从老太太这里问出些话来。温初月平常做事也不急躁,这会儿却怎么也静不下来,也不知道是因为确定自己就快死了,还是第一次夜不归宿。
两人等了许久,老人才沏好茶端过来,季宵忙从她手里接过茶盘,扶着她坐下,才道:“老人家,我们是来调查当年姚烈将军灭门惨案的,您可是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
老人迟疑了一下,双手有些颤抖,像是自言自语般的低语道:“我就知道这一天总会来的,老天不让我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啊……”
她说着说着,几滴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滚落下来,温初月无言地看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手帕递了过去。
季宵忙接过手帕替李老太擦了擦脸上泪痕,她看到那手帕的一瞬间脸色倏然就变了,整个人僵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松了口气,表情缓和下来。
温初月和季宵交换了一下眼神,知道今夜这一趟值了,李老太定然是他们期待已久的突破口,因为孙彪从姚烈尸体上带走的遗物,就是一块手帕。
第71章 月明风清(9)
李老太泪水流得差不多了,夜也深了,时不时传来几声夜枭的啼鸣,她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像是要下定决心似的深吸了几口气,转头对季宵道:“季大人,您要听的这个故事有点长,得从三十年前说起……”
季宵给几人杯中添了点茶,温声道:“无妨。”
李老太温吞又沙哑的嗓音在深秋浓郁的夜色中游荡,缓缓叩开了尘封着腐朽往事的门。
三十年前,她的第一任丈夫得痨病死了,没多久孩子也跟着走了,她整日浑浑噩噩,茶不思饭不想,终于有一天昏倒在大街上。
她醒来时在一个敞亮的房间,救下她的人就是姚烈。姚烈知道她没有家人以后,问她愿不愿意留在自己府上做事,开出的薪奉是她从未曾奢望过的,她就那样成了姚府的奴仆。
姚烈没什么架子,待下人很亲切,因为她手脚麻利,还常常赏她一些小东西。没多久姚烈娶了一房夫人,便派她贴身伺候姚夫人。姚夫人出自名门世家,虽然偶尔又些小脾气,但心肠是好的,也不会刻意为难下人,她看着姚夫人就像看着自家未能长大的闺女一样。后来,还认识了给姚府送菜的徐老头,徐老头那时正值壮年,她也算是风韵犹存,两人颇有些夫妻相,站在一块很是般配。他很腼腆,却对她很体贴,那段日子过得顺风顺水,算得上是她这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了。
姚烈素来与温家夫人交好,逢年过节常常派她给温夫人送点东西,温夫人也会回礼。有一年元宵节,姚烈刚陪夫人和小少爷吃了晚饭,一家人正准备出去逛灯会,一个小将士忽然叩门进来,他对姚烈耳语了几句,姚烈脸色就变了,说灯会不逛了,得赶回去处理军务——从时间上推算,姚烈那时应该是去渝淮川剿匪去了。
姚烈一年上头在府里的日子不超过两个月,姚夫人当然不乐意了,正巧温府送过来一个箱子,说是温夫人特意给小少爷定做的新衣裳。姚夫人一听就大发脾气,命人将箱子抬出去扔了,当着众人的面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和姚烈大吵了一架之后不欢而散。
自那之后,姚烈回府的时间更少了,下人们也不敢在夫人面前提起温夫人,有一回温府的丫鬟又送来了东西,她怕刺激到夫人,忙将人拦了下来,将礼箱拿到自己房中藏好之后,就打发来人走了。那箱子里是一个纸扎的花船,好像是给小孩子玩的,她里里外外仔细查看之后,却发现船身里面藏了一个手帕,手帕叠成了一朵花的形状,她将手帕展开,上面什么也没印,只有女子身上的脂粉味。
她闻到胭脂香味的瞬间就明白了,这是温夫人贴身用的手帕,可为什么一个女子要将贴身的手帕送给一个男人?她能想到的只有一种可能……
她握着那手帕双手直发颤,以为姚烈真的和温夫人暗通款曲,元宵节那天就是与温夫人私会去了,心里为姚夫人鸣不平,没把收到礼箱的事告诉府上任何一个人——可她终究还是太浅薄了,三天后,传来了温夫人的死讯。
姚烈夫妇听闻以后都很震惊,看到他们的反应,她才知道自己错怪姚烈了。温夫人下葬之后,姚烈一直失魂落魄的,军营也不去了,整日寸步不离地守着姚夫人和小少爷,夫人染了风寒,姚烈就亲自为夫人煎药,好像生怕自家夫人会和表妹一样,一不留神就永别人间似的。从他看着姚夫人的眼神中就可以看出来,这样的男人,心里是容不下其他女子的。
这时她才意识到也许温夫人送来的花船和手帕可能另有玄机,她曾独自去温府拜访过,却发现不过短短半个月的光景,温夫人身边几个她熟悉的侍婢都不见了,温府上下全是生面孔。
她心中的疑虑更深了,可她到底只是一个年迈的老仆,即使心有疑虑,也没有一查到底的决心,更不敢告诉姚烈——如果姚婉云之死与她没将那时温府送来的东西交给姚烈有关,她根本不知该如何自处。
于是,她怀着这份隐秘的愧疚感,继续将事情瞒了下去,直到几天后一个温家的侍女来访。
那侍女看起来约莫十四五岁,样貌非常讨喜,见到她之后先是毕恭毕敬地施了礼,才说明了来意。
她说温老爷前些日子整理夫人遗物的时候,发现夫人最爱的发簪少了一个,府中遍寻不到,温老爷想起来夫人生前常给姚府送礼,那些织品装饰很多都是她亲自动手做的,温老爷便想着发簪有可能混进了送到姚府的礼箱中,派她过来请李老太帮忙找找。
那侍女的声音娇柔动听,讲话时总带着笑,说到请她帮忙的时候还带着一点腼腆和娇羞,可以说毫无破绽——若不是李老太早知道箱子里没有发簪。
小侍女一番话说完,李老太的脊背已经凉透了,她虽然是个见识浅薄的妇人,也能想通一些事情。
若是温老爷真的想找东西,怎么不派当时送礼箱丫鬟阿菊过来,而要找一个素未谋面的小侍女?即便真如温老爷对外宣称的那样,他为了不触目伤情,把夫人的贴身婢女都辞退了,阿菊不再是温府的人了,但她把送的什么礼,送礼过来的时间告知小侍女,可以方便姚府的人回忆寻找,也不至于让李老太起疑心,可那小侍女什么都说不清楚,李老太甚至怀疑她根本不确定温夫人到底有没有派人来送过礼。
而她会不知道的理由只有一个——阿菊已经无法开口说话了。
所幸当时李老太当时是在姚府外的小巷中碰上了来送礼的阿菊,她很确定姚府并没有人其他人知道这件事,不动声色地擦干了手心的冷汗,陪着小侍女把温夫人原先送过来的礼箱都查看了一遍。
察觉到事情有异的时候,李老太不自觉地将注意力放在小侍女身上,她发现小侍女走路时的脚步格外得轻,虽然丫鬟们走路的时候会刻意地放轻脚步,可那种刻意的小心翼翼与她完全不同,她的脚步更加自然,轻得如树叶摩挲,不格外留意根本听不到声音。
常听人说习武之人脚步很轻,这想法一冒出来,再看那小侍女时,李老太总觉得她眼里有股于外表不符的寒意。
送别了小侍女之后,李老太意识温家的人并非善类,而且已经注意到这边了,恐怕不能继续待在府中了,温夫人之死定然另有内情,与她临死前送过来的花船和手帕有莫大的牵连。李老太无意趟进这淌浑水里,叫徐老头回新邺老家种茶树,自己谎称老寒腿恶化,向姚烈辞了工回乡。姚烈不疑有他,知道她没有儿女,还给了她一笔银子养老。
她面对姚烈时始终良心难安,她知道应该把事情告诉姚烈才对,也许姚烈能有更好的解决方法,或者,她再早一点说出口,温夫人或许不会死……可她的胆怯总是占了上风,她害怕姚烈的指责,害怕背负害死温夫人的罪恶,也害怕自己会和阿菊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
离开姚府之后,她在渝州境内靠近新邺的偏僻村落买了一栋小房子,一个人窝在小房间里,任怯懦和愧疚反复折磨。徐老头闲下来时,会带上新采的春深过来看看她,徐老头不在时,就装疯卖傻度日。
她也不是没想过离开渝州,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彻底销声匿迹,可她心中某处却始终觉得放不下。时间越久,温夫人在她心中的印象却越明晰,她知道温夫人是多么善良美好的人,不该那么不明不白地死去,或许有一天,有人能推她一把,把她那些埋藏在心底的陈谷子烂芝麻扯出来,扔在太阳底下晒一晒。
徐老头始终看着她,知道她心中仍有顾忌,从没要求她和自己回老家,一个人忙里偷闲往返于两城之间,默默维系他们之间并不年轻的爱情。他不善言辞,准确来说根本不怎么说话,他看出来她心里藏着谁都不愿意说的秘密,就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她——她既然不愿意离开,他就多攒点钱,在渝州城买一栋舒适的宅子,和她一起安享晚年。
就这么过了十多年。
一个冬日的清晨,一个年轻人敲开了她家的院门。
那年轻人询问她是否在姚烈府上做过工,她的住址只告诉了姚府一个与她亲近的丫头,也不知道那年轻人怎么打听到的,她直觉是过去的事情找上了门,犹豫之下,却还是把他让进了门。年轻人同她交谈了几句,忽然盯着她的腿说,自己是个大夫,可以帮她看看腿。
那腿伤打从一开始就是装的,她一听就慌了,不知道是温家的人盯上她了,还是姚烈开始怀疑她了,匆忙把人赶了出去,张罗着准备要搬家。
可她悄悄观察了几天,却并没有人再来。
她留着温夫人当时送过来的花船和手帕,期待有一天能将之公诸于众,成为查清温夫人死因的重要线索,可她并不愿意将自己犯的错撒的谎先暴露出来。
第72章 月明风清(10)
李老太的后半生都在没有儿女的遗憾中度过,所以心中始终割舍不下姚府,割舍不下她视为亲闺女的姚夫人,她陪伴长大的小少爷,以至于后来她乔装打扮到姚府附近看过好几次。
有一回她假装路过姚家大院,看到一个小女孩兴冲冲地从库房跑出来,手里拿着个灰不溜秋的东西,举到屋檐下晒太阳的姚烈面前,奶声奶气地问道:“爹爹,这是什么啊?”
小姑娘的眉眼和姚夫人像是自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想必就是姚府才添的小千金,门外的她和躺椅上的姚烈同时笑了。姚烈把那东西从她手里拿出来放在一旁,拿手绢擦了擦她沾满灰尘的小手,一脸宠溺道:“那地方都是灰,都叫你别进去了,看吧,手弄得这么脏。”
小姑娘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仍旧在地上那团东西上绕来绕去。姚烈拿这小丫头没辙,把那东西上面的灰掸了掸,又拿起来仔细吹了吹,裹满灰尘的小玩意儿才显露出花花绿绿的颜色。
小姑娘见了眼睛都亮了,一把从姚烈手中夺过来。姚烈无奈地笑了笑,解释道:“这是你过世的小姑折的纸船,你爹小时候和你一样不听话,每回远远看见教书先生来了,你小姑就把纸船从窗外扔出去,小船顺着河道飘到我们家后院,聚在一起淘气的孩子们就散了,收拾得干干净净地迎接教书先生。”
一墙之隔的李老太心里“咯噔”一下,她努力往门口凑了凑,看到小女孩手中纸船的配色和她藏起来的那只几乎一模一样。
小姑娘不以为意,兴奋地举着纸船在空中上下晃悠着,道:“爹爹,你可真没骨气,教书先生来还要小姑给你通风报信。”
姚烈在她头上轻轻敲了一下,道:“是啊,爹爹可不像你这么硬气,教书先生来了还是该干嘛干嘛——说起来,因为这小船是示警用的,和战时的烽火台功能一样,所以你小姑还给她取了名字叫‘烽火船’呢……”
后面的话李老太没敢再听下去了,她心中多年的怀疑总算以她设想过的方式落了地——温夫人当时真的是想通过这烽火小船告诉姚烈自己遇到了危险,而这重要的求救信息因为她一点无足轻重的考量未能及时传达到位,她成了害死温夫人的其中一环已成事实。
三日后,姚烈收到了一只纸船,纸船上写着“有秘事相告”和一个地址,姚烈本就对表妹之死存有疑心,一见到花船,前后一思量,立即觉察到事情不简单,瞒着府上的人雇了一个车夫,往纸船上写的地址去了。
李老太向姚烈坦白了一切,把当年的礼箱拿出来交给了他,姚烈听完以后并没有责怪她,只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隔了半个月之后又来了一次,警告她这里并不安全,说自己在郊外购置一栋旧宅,让她和徐老头先去躲一躲。
她收拾好家当还没来得及搬走,传来了姚家遭逢悍匪报仇,被屠了满门的消息。她没敢去看上一眼,和徐老头连夜逃回了郦城新邺——所幸她那时并未躲到姚烈准备的宅子里,不然早已和旧宅一起化为了灰烬。
她明明没有看到姚家被灭门的现场,可每每午夜梦回时,总能看到满地的狼藉,身首分离的仆人们,被剑刺穿胸口的姚烈,华服染满血的姚夫人……以及小女孩惊恐的眼神。
夙夜难安。
李老太眼中泪滴连成了线,她语带颤抖地说:“我每每被噩梦惊醒时,老徐都会笨拙地安抚我,多少能好过一些……老徐走了以后,我就再也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我多想下去陪他啊,可我这些话还没有对人说……现在说出来了,总算死而无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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