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哽咽得厉害,一句话断断续续地说了好久才说完,季宵仍在尽职尽责地安慰她,只是温初月的眼神冷了下去。
少时,门外有人前来通报,季宵先出去了,只留了温初月和李老太两个人在屋中。见对面的年轻人丝毫没有安慰自己的意思,李老太颇有些尴尬,渐渐地停止了啜泣。
“哭好了?”温初月冷笑一声,凉凉地说,“愚昧,无知,又胆怯的可悲女人,我最讨厌你这种不上不下半吊子的态度,你若再果敢一点,姚婉云不会死,你若再怯懦一点,姚家上下十七口不会死。你苟活到现在并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把这些秘密说出来,而是想听说出这些话之后,他人对你的体谅和宽慰吧,这样能让你有一种自己被原谅的错觉,归根结底不过是自我满足罢了——怎么样,季大人的反应您还满意吗?”
李老太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释然地笑了:“或许你这样说也没错吧,我在骨子里就是一个极度自私的人。”
温初月倒也没料到她会这么坦然,一时没接上话。
李老太又道:“不过年轻人,你和季大人会查清温夫人之死和姚家灭门案的真相吧?”
温初月想都没想:“那是自然。”
“那我就放心了,”李老太冲他温和地笑了一下,“不管我是因为什么苟活到现在,总算起到了一点作用,这样就足够了。”
她这时才看清眼前样貌普通的年轻人有一双绝美的眼睛,只是目光太过锋利了,总有些咄咄逼人的味道,忍不住多嘴了一句:“年轻人,你性子太刚烈了,恐无心之言伤到身边重要的人啊,年轻的时候没心没肺惯了,老来可是要后悔的……”
温初月前一晚才用“无心之言”把阮慕阳伤了一把,痛处还是新鲜的就被人狠狠戳了一下,于是猛地站起身,咬牙切齿地说:“这就不劳您费心了,您还是好好养着身子骨,争取活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吧,告辞。”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季宵见温初月出来的时候脸色难看极了,活像别人欠了他几万两银子,忙拦着他问:“初月,李老太和你说什么了?很晚了,要和我一起回去吗?”
“没什么,”温初月摆了摆手,神色缓和了一些,道,“季大人,现在什么时辰了?”
“刚过子时。”
“唔,还来得及,季大人,您明天找个小姑娘去让温烨教她叠手帕花,再用同样的方法把姚婉云那手帕折成花,应该能有发现,他小时候拿那东西讨好过我,只是我手笨学不会——今晚我还有别的事,先走了,有发现了再联络。”
他话音刚落,人已经翻上了院墙,几个闪身就不见了身影,季宵对这位神秘朋友的私事并不感兴趣,和李老太道了别之后就上了车轿。
一个侍卫凑上前问道:“季大人,直接回知府衙门吗?”
季宵迟疑了一下,道:“不,先去一趟龙武营。”
这一天正好是十五,阎罗殿里上演死斗的日子。
阎罗殿依着半山腰处的天然洞穴而建,温初月到的时候山下已经摆了许多车轿,他往上走了一小截,便看见一扇铁门横在路上,门后有几个面貌凶狠的彪形大汉守着,一见有来人,为首的汉子就凑上前来,隔着铁门的缝隙向他伸出手。
温初月慢悠悠从怀里掏出刘二公子那儿弄来特制票据,放到那汉子的大手上,他接过去仔细看了看,确保没有问题,才打开铁门把温初月让了进来,而后将一张银色面具递给温初月,道:“客官,请带上面具跟我走。”
温初月依言带好面具,跟在那汉子熊一般的背影后面。眼前明明有一条青石板台阶铺成的路直通山上,汉子却并没有带他走直线,在周围的密林中左绕右绕,走迷宫似的绕了许久才抵达阎罗殿。
汉子只管将人带到,冲温初月点了点头之后就原路折返了,温初月站在阎罗殿门前的台阶上俯瞰山下,没一会儿那汉子的身影就和下山的路一起,被郁郁葱葱的枝叶覆盖,遍寻不到了。
为了不让里面的人逃出去,也为了不让外面的人混进来,不知道这片密林中究竟掩藏了多少致命的陷阱。
“看来今天想作点妖可能会很难收场啊。”温初月很轻地叹了口气,用两根手指把嘴角往上戳了戳,带着无懈可击的笑容走进了阎罗殿。
阎罗殿中有两排迎客的守卫,腰间都配有长刀,也不知道是迎客的还是吓唬人的。温初月礼貌性地冲他们点了点头,穿过并不宽敞的前殿,掀开两片破经幡充当的门帘,抵达了阎罗殿的主场——一个露天的角斗场。
那门帘一掀开就有一股陈腐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温初月不自觉皱了皱眉头,上了人声鼎沸的看台。
角斗场并不大,长宽约莫十来丈,泥土上覆满斑驳的血渍,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印上去的。角斗场四周围了一圈看台,共有三层,每一层都挤满了带着面具的人,温初月来得不算晚,第一场死斗还没开始,有的人焦急着张望着等待开场,有的人拿着战绩表仔细研究着,有的人和周边人轻松地攀谈,有的人正在找身边的乞丐下注,看台上来往的人很多,没有人特别留意到温初月。
第73章 狂歌肆酒(1)
温初月在后排找了个空位坐下,没一会儿,一个小乞丐端了两个颜色不同的碗过来,笑眯眯地问他:“客官可要下注?”
温初月瞥了他一眼,扯着脖子看了看角斗场边上的两个铁笼子,两个笼子里分别关着一个孩子,隔着铁笼看不清脸,只能看到笼子里着红衣的孩子高大一些,着蓝衣的孩子瘦小一些,温初月沉吟片刻,摸出两锭银子扔在蓝色的碗中。
“客官眼光真是独到。”那小乞丐谄笑了两声,把装了银子的碗收进怀里,辗转到下一个人面前去了。
不一会儿,周围人声躁动起来,只见两个管事模样的人上前,把笼子打开,连踢带踹将笼子里的孩子扔到角斗场中央,又把装有倒钩的栅栏门“轰”的关上,一人守在一扇门后面。
两个孩子起初一片茫然,显然还未适应笼子外面的世界,坐在地上迟迟未动,像受惊的幼兽一样打量着周围。
过了一会儿,许是渐渐习惯了周围人接连不断的欢呼和呐喊声,从人们的热情中得到了鼓励,红衣服的孩子率先站了起来,试探性地朝蓝衣服的孩子凑过去。
两个孩子先是说了些什么,接着蓝衣孩子眼中露出明显的惧意,红衣孩子一靠近,他就连连后退。看台上的气氛在红衣孩子的步步紧逼中越发火热,温初月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敢再看下去,悄悄绕到人群后面下了看台。
他摘掉了反光的银面具,避开四处巡逻的守卫,把阎罗殿里里外外查看了一遍。
角斗场共有东南西北四个出口,东西南三个门之外都有几名守卫,唯有北门外一片荒芜,一个人也没有,荒草丛中依稀可见一条窄窄的小路通往山上,想来本是条上山的路,只是山上的村民宁愿绕到另一面下山也不愿从阎罗殿经过,久而久之便荒废了,平常根本无人经过,也就不必浪费人力守卫了。
东门外有一条小路直接通往殿门口,可以绕过前殿下山,只是这里的守卫最多,想从这儿溜走得先放倒七八个膀大腰圆的汉子。
南外另有一个院落,看上去比阎罗殿气派多了,青砖红瓦都是崭新的,想来是管事和守卫们住的地方,温初月没敢过去,悄悄绕到了西门外。
他一靠近就忍不住皱紧了眉头,用袖子捂住了鼻子,得亏他来之前没吃晚饭,不然这气味猛地一闻准能吐出来——不同于角斗场的血腥味,这里充斥着各种人群长久生活的恶臭。
这就是关着孩子们的地方。
阎罗殿西面临着山洞,这里就一点天光也照不到了,只通过几根蜡烛的微光,看到洞里叠了数不清的笼子,每个笼子都关着一个少年,体型普遍比较瘦小,看起来年纪都不大。角斗场的欢呼声清楚地传了过来,笼中的孩子们却毫无反应,一个个形容呆滞表情木讷,显然是被关了很久了,感官和思维都退化了。
他们的生活被圈定在一个站都站不直的铁笼中,地上结成块的秽物不知是食物残渣还是排泄物,空气中充斥着令人闻之色变的恶臭,蝇虫穿梭其间。一个孩子大概是在死斗中受了伤,胳膊绑着绷带掉在脖子上,可那绷带都被血水染红了也没换新的,苍蝇在上逡巡不去,且包扎伤口的手段极其粗陋,一部分绽开的血肉都没包裹进去。那孩子一直在不停地抽搐,连温初月都能看出来若不早日送他去看大夫就没得救了,可一队守卫在他面前巡视了几圈,谁都没看他一眼。
温初月忽然感觉周围的空气压得让他喘不过气来——他难以想象阮慕阳曾经就生活在这其中的某个牢笼里。
他那温柔内敛、百般熨帖的小慕阳,居然因为一些人肮脏的欲望和恶毒的兴趣,被圈养在一方小小的铁笼里,他于黑暗中伴着恶臭和血腥长大,居然还能有那么纯净的眼神。温初月忽然有些庆幸,庆幸阮慕阳体内蛰伏着强大的恶魔,让他在这乌烟瘴气的阎罗殿里杀出一条血路,让他能活着与他相遇。
温初月逛了一圈回到角斗场时,胜负已经分出来了,蓝衣服的孩子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红衣服的孩子喘着粗气呆立在一旁。
明明胜负已分,可死斗还未结束——这里的规则是,只有一方彻底断了气,另一方才算赢。
看客们的热情高涨不下,激切着喊着“上啊!掐死他”,“咬死他,他就是你今晚的肉”,“胆小鬼,局势大好还等什么”云云。那□□环顾了一圈,将视线落在地上的孩子身上,那孩子身体不停地抽搐着,拼命地想要躲远一点,却没有能挪动分毫。
□□脸上布满了泪痕,决斗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的精力,没想到还要在众人的观赏下虐杀一起受难的伙伴,他看不到光,看不到通往人间的路,只看到周围喧嚣的恶魔,带着银色的面具,饮血啖肉,以此为乐。
他将颤抖的双手放在蓝衣男孩的脖子上,闭上眼说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忽然,有人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着火啦!快救火!”
男孩立即松开手,朝声音传过来的地方看过去,只见前殿的经幡正熊熊燃烧着,火势借着山风,一会儿就蹿上了房顶,只一瞬就形成浩荡之势。
周围的喧闹一下子变了调,看台上的老爷们唯恐风向一逆,大火朝角斗场的方向蔓延,虽然有人在竭力维护秩序,还是乱成了一锅粥,纷纷跳下看台,往东门涌过去。
为了防止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以及防止温初月这样的人浑水摸鱼,来阎罗殿的人出去时都要验明一遍身份。今天这事儿怎么看都是有人故意捣乱,领头的深知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乱了阵脚,不然想再找到这个裹乱的人可就难了,带着手下死守着东门,任金主老爷们叫骂连连,坚持验明了身份才放人出去。
温初月脸上披着黄韫特制的刘二公子模样的面皮,倒也不怎么担心,只是守备秩序不乱,他不好去解救那些孩子,早知道他就多放几处火了。
不过这回老天帮了他,山间风向变幻莫测,没一会儿大火就像人们担心的那样,紧跟着逆转的风,朝着角斗场的方向席卷而来。
这下管事的人不得不把更多的守卫叫到东门帮忙维护秩序疏散人群,温初月见时机成熟了,又一次溜到了西门,他刚到门口就和方才角斗场上的两个孩子打了个照面。
□□将奄奄一息蓝衣男孩背在身上,一脸戒备地看着温初月,唯恐他把自己抓起来关回笼子里。
温初月把面具稍稍往下拉了一点,往洞口瞥了一眼,那里还有三个守卫在巡逻,他赶紧把□□拽到墙脚的枯草边藏好,道:“出口在那边,你还回来这里干嘛?”
男孩许是察觉他并无恶意,神色放松了些,小声道:“这里还有伙伴。”
温初月看了看他背后的□□:“他也是你的伙伴?你被抓来多长时间了?”
男孩满脸愧疚地回头看了一眼,认真地点了点头:“他是小宇,我叫阿飞,大虎和笑笑还在里面,我们四个是三个月前被抓来这里的。”说完,看着背后小伙伴痛苦的脸沉默了片刻,又补充道:“刚才我也是不得已,我们只有一个人能活去,如果我活下来了,我一定会杀了这里所有人给小宇报仇的,然后再自尽,下去向他赎罪。”
温初月没想到他小小年纪能有如此心性,伸手在小宇的脉门上掐了掐,道:“放心,他不会死的。”又自嘲地笑了笑,以几乎微不可闻地声音说:“我小时候要是有你这么坚强就好了。”
阿飞没注意听他后半句,只听他说小宇不会死就长出了一口气,把背上的人放在墙边靠好,凑到温初月身边,一脸诚恳道:“大哥哥,我知道你和那些人不一样,求你帮我把伙伴救出来,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好,我正好需要一个可靠的帮手,”温初月示意男孩靠近一些,指了指其中一个守卫,“笼子的钥匙就挂在他腰上,待会儿我把钥匙抢过来给你,等我干掉他们几个后,你就赶紧打开笼子放大家逃跑,记住,不要往山下跑,那里有很多陷阱,往山上跑,结成群跑,他们搜山只能散开来搜,你们这么多人联合起来应该能对付一两个守卫,怎么也能拖一拖,运气好的话还能碰上山民,我脱身之后会马上找人过来接应你们……”
温初月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自己一口气说太多了,也不知道这小子能不能记住,回头看了他一眼,正好撞上他坚定的目光。阿飞像是察觉到温初月在想什么,一字一句道:“大哥哥,我都记住了。”
温初月沉吟片刻,又补充道:“有些……有些伙伴受了伤,走不动路了,带着也是累赘,你得……”他说了一半突然说不下去了,实在不想跟这个年纪孩子说让他放弃同伴这么残忍的话。
阿飞却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我知道,想要活下去必须要放弃一些东西。”
第74章 狂歌肆酒(2)
第一个守卫还没弄清楚状况就被人拧断了脖子,温初月用指头勾出他腰间的钥匙圈,将人随便往地上一扔,把钥匙圈朝阿飞躲的方向丢了过去,然后活动了一下手腕,侧身躲过了另一个守卫劈下来的刀。
“大哥,轻点儿,我可好久没做这么激烈的运动了。”温初月轻挑地笑了笑,这笑容和脸上半张银色面具搭配在一起显得异常诡异。
说话的功夫,另一个守卫也攻了过来,温初月游鱼似的从两人刀刃间狭窄的缝隙闪身而过,一条腿猛地往后一踢,正好踢中其中一个守卫的手腕,他手中的刀脱手而出,稳稳落在温初月的手里。
45/62 首页 上一页 43 44 45 46 47 4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