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金翅大鹏绣得这么好看,那个女孩子一定很喜欢他。
叶庆恍惚地想道,他脑中某根弦似乎断了,只记得本能地挥刀砍杀,所过之处皆是残肢断臂,温热血液飞溅出来。隐约听见有谁发出声嘶力竭的怒吼声,是敖云身边带着的那两个护卫之中,其中一个天生神力,此刻他正用身体撞在西戎人的战马上,替身后人开出一条路来。
“我有我的事要做!”敖云吼道,似乎是对卫章在说,因为卫章虽然一脸愤怒,仍然翻身上马。恭亲王不会走了,叶庆知道,他和敖云一起,在为大家开路。像是逆着潮水,往山坡上杀过去。
“叶庆!”敖云再度怒吼道。
他一声唿哨,他的战马,那批比西戎马都厉害的汗血宝马,也已经伤痕累累,但极通人性,直接踢飞一个西戎兵,跑到叶庆身边,这种时刻,是容不下一点迟疑的,叶庆知道。
敖云有敖云的事要做,他也有他的。
他翻身上马,陌刀如同刈草的镰刀,所过之处收割无数性命,腿上似乎是中了一锤,他险些从马上栽下去,但仍然稳住了,战马长嘶,跟着卫章冲出重围,敖云带着残兵为他们开路,从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白龙河经冬不冻,河水被染成了血红色,带着巨大的冰块滚向下游。叶庆策马踏过冰块,风声呼啸,将追兵甩在身后,看见敖云的红袍和恭亲王的龙旗仍然陷在重围中。
“我不叫叶庆!”他忽然声嘶力竭地大吼着,嘈杂的战场中,如何听得到呢,但他似乎隐约听见敖云的声音。他在马上仓皇回望,只看见黑色潮水涌上去,淹没那一裘红色战袍。
“敖云!”他慌乱地喊道,然而身后却没有回应。不能再等了,这是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得走了,但又忍不住回过头来,大喊了一声:“言君玉!”
西戎的战鼓响如雷阵,他的声音也许言君玉永远也听不到了。
但这又有什么要紧呢?早在很久之前,第一次见到“敖云”的时候,他就猜到这个横空出世的平津侯是谁了。
就像言君玉也认出了他一样。
他们差不多是同时进入靖北军中的,哪有这么巧的事呢,都是京都来的,都是隐姓埋名。他认得出言君玉的来历,言君玉自然也认得出他的。
准确说来,是她。
太好猜了,当年北疆一役断送了整整一代青年将领,京中早就没有多少有潜力的年轻人。这样的家传武功,这样的军功世家,又是同龄人,整个京都也屈指可数。
何况,言君玉和那个人,还是亦师亦友的关系。
十五年前,平西王容珅,与卫戍军首领贺将军交好,订下儿女亲事,王府聪慧的小世子,和贺将军掌上明珠的幺女,也算是登对。京中王侯本就常常联姻,他们这一代人其实是一起长大的,贺家军功世家,她是将门虎女,羽燕然也常拿她来开容皓的玩笑。说贺小姐功夫极好,打人可疼了。
毕竟是订过婚的人,虽不至于盲婚哑嫁,但为了避嫌,定亲后有十年未曾谋面了,彼此只能从只言片语的传言中知道对方的踪迹。父母之命的姻缘本就是这样,也有好的,像谌文的父母,那些微妙的羞怯的心思,眉梢眼底,拼凑成洞房之夜的相见,举案齐眉,传为佳话。
只是后来命运波谲云诡,北疆一场大败,贺家父子都上了阵,贺将军和长子都战死,剩下个次子也成了废人。贺家从此一蹶不振,平西王府却始终不曾动摇。先帝薨逝后,容大人立下从龙之功,贺家竟然因此封侯,世人都传言,说容家是把功勋分了一半给贺家。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又是一段佳话的时候,容皓上贺家退了婚。
他第一次露出退婚念头是在局势不明朗的时候,她还以为是他怕牵连贺家。第二次却是无从辩驳了,那侯位更像是个封口的贿赂。多诛心,封侯的旨意下来时,兄长在后院练了一夜的刀,大醉而归。握住她的手,七尺儿郎也流下眼泪,叫她小妹,说是哥哥没用,对不住你。
他以为是因为贺家无能,容皓才要退婚的。蒸蒸日上的平西王府,怎么能结这样的破落户亲家?
木兰诗怎样唱的,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木兰都做得的事,她贺绮罗如何做不得?
贺家想封侯,何须容家的施舍!她从宗祠取出贺家家传的宝刀,割断长发,连夜从军,改名换姓。姓叶,是因为容与叶共天下,东宫伴读从龙之臣又如何,她立下的功勋也不会输给他。庆与贺是一个意思,所以她取名叫叶庆,把自己的姓氏藏在名字中。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诗中写得那样简单,只是终于也到了今天。玉门关外寒风如刀,下起一场大雪,她策马所过之处,是一片尸山血海。手中关刀寒光如镜,她的心此刻比刀更硬。
她再一次杀回玉门关城下,身边只剩下零星几个战友,好在玉门关仍然未破,靖北铁骑已经不到六千,只要等西戎人肃清前方战场,这边就会重演当年垓下之围,英雄盖世又如何,挡不过四面楚歌。
俞烨带着铁骑冲回来,看见她孑然一身骑着马站在城墙下,十分惊讶。
“恭亲王……”
“他不会来了。”贺绮罗平静答道。
他要跟着言君玉,去做言君玉该做的事。
俞烨也不再多问,整肃骑兵,准备再度冲锋,他是认得出叶庆骑着的马是谁的,自然也明白敖云的结局了。魏海老将军多半也阵亡了。他正让骑兵结队,感觉身后叶庆控着缰靠近,叫了他一声“侯爷”。
他以为叶庆还要劝他退兵,不等他开口,直接道:“我意已决。”
俞家会练兵,也只会练兵,褚良才说的那个可能,那是敖仲该考虑的事。他只要尽自己的全力,不浪费一个靖北铁骑,哪怕全军覆没,也是尽力了。如果言君玉在这一定很惊讶,因为他在俞烨身上见到了郦道永说的绝巧弃智。怪不得洛衡说大道至简,道本自然,一个没学过任何权谋的将军的本能,就是与大道契合的。
如果边关人人都是俞烨,那这一场大战也不会输了。
可惜不是。
所以权谋仍是不得不用的。
“我俞家家训,是不参与政局,当年鸿畴逆案,先祖俞天赐才能全身而退。”俞烨头也不回地告诉叶庆:“我已经自作聪明过一次,不会再犯这错误……”
他不会再去揣测任何上意,只是顺从自己的本性,俞家不从政,只做一柄最锋利的剑。不管时局如何更迭,宝剑总归是不会蒙尘的。
俞烨性格向来傲慢,这话是对叶庆解释的意思,已经是从未有过的看重。他说完这话,只听见身后的叶庆轻声道:“我知道了。”
他的声音似乎有所改变,不像是以前一样低哑,叶庆本来就身形单薄,配上这声音,倒像是……
俞烨来不及想清楚自己心中的违和感是什么,因为他身后的贺绮罗直接挥起关刀,在他后脑上轻轻一磕,十五年的苦练,力度巧到极致。俞烨再警惕,也料不到她会这样大胆,顿时被打晕过去,从马上栽了下去,被贺绮罗拎住了。
她把昏厥的俞烨安放在马上,横刀对着刚刚反应过来的众骑兵,几场苦战之下,靖北铁骑也折损不少,这些人里,她反而成了军衔最高的一个。况且还是俞烨心腹,这一下来得突然,他们也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
“恭亲王下旨,监军大人的命令,让我们带着侯爷退守凉州!”她说着合情合法的话,手上的关刀却毫不松懈,眼神锋利,扫视众人:“怎么?你们还想抗命不成!”
明眼人都看得出她是要救靖北侯,况且军衔低的士兵也不敢妄动。他们面面相觑之下,终于有个校尉官有点迟疑地道:“只是侯爷的命令是要死守玉门关……”
“侯爷醒后,一切罪责,由我一肩承担!”
原来演义中的故事,那关键时候的力挽狂澜,真的是要烈火般的勇气才行。贺绮罗骑在马上,只觉得心中有火焰熊熊燃烧,并不害怕,只觉得热血沸腾。
俞烨铁了心要做一柄利剑,但贺家人,从来是只练刀法的。
如果要说言君玉送她出去是因为容皓的缘故,那就太看不起他们之间一次次并肩而战的默契,也太看不起她贺绮罗了。
守不住玉门关,至少要守住凉州,至少要保存靖北铁骑最后的兵力,为敖仲多争取一点思考时间。言君玉的想法从来没变过,那天在帐中的话何其简短,但他愿意为这个拼命。
贺绮罗也不懂战局,但她相信言君玉,就像言君玉最后也选择相信她一样。
父亲当年总说,刀比剑好,最好就好在这刀法的最后一句,刀背藏身。
她一直以为只要追随着俞烨,她来做刀刃,自有俞烨来考虑最后的结果,她功夫极好,只是兵法稍差一线,贺家的幺女,就算父兄已经不在,仍然习惯性地觉得,自己只要横冲直撞,后事总有人来考虑。
等到了这一刻,她才明白,原来做刀刃很容易,人人都可以,只要够狠够勇敢,死也死得痛痛快快,所以人人都不愿意回头。
于是她最后时刻调转刀头,来做这一线窄窄刀背,守住靖北最后的铁骑,也守住战局最后的希望。
她来做刀背,给大周天下藏身。
第161章 君王如日之恒
最后一波冲锋到来时,言君玉正在擦拭佩刀。
该送走的人都送走了,最后剩下这些人,不过两百骑,守住这片废墟是不可能的,西戎人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直接停了箭雨,一心要活捉。
“卸甲吧。”他轻声道。
一直跟随他的阮七没有多说,而是卸下了身上的重甲,身边战士也纷纷卸甲,世人都以为丢盔卸甲是败军才做的事,不知道最后一次冲锋也是要卸甲的。
卸去重甲,磨利刀枪,轻骑快马,直取敌将首级。是被围困的残兵最后能做的事,像羽燕然当初下棋时所说,能最后换掉一点敌人,就是赚的。
卫章不在,他卸甲胄也要自己来,那短短箭杆仍然卡在他腹部,好在腰甲厚,并未穿透,只是动一动就钻心地痛,他向来不怕受伤,只怕疼。正皱起眉头,一双手伸过来,替他按住了甲胄。
“别动。”萧栩向来话少,垂着眼睛,他已经长成英俊辉煌的青年,只是气质太艳了点,尤其是墨黑的长眉,和漂亮的凤眼,眼尾有深深痕迹,看人的时候带着凛然贵气,这时候就显得格外沉郁。
他的手指很修长,带着薄茧,是苦练过剑术的。心也细,替言君玉解开草草包扎的战袍,顿时血流如注,他手也不曾抖一下,卸下甲胄的动作极稳,从怀中掏出药丸来,给言君玉含了。又在伤口洒上药粉,撕下袍角来为他包扎。
他的衣袍上用银线绣着蟒纹,很是华丽好看,倒让言君玉想起一个也会穿着这样衣袍的人来。
这想象支撑着他熬过去上药的时间,没有顺着城墙滑坐在地。
西戎的鼓声又来了,三十万的大军,杀也杀不完,包围过来的时候,仿佛大地也跟着震颤,让人没法不觉得这是最后一战。
萧栩的睫毛抖了一下,神色仍然寒冷如冰。
“害怕吗?”言君玉笑着问他。
萧栩像是受到冒犯般,抬起眼睛来,神色凌厉地看着他。这家伙向来心眼小,言君玉是记得的。
谁会想到呢?最后竟然是他和自己,在最后的时刻,在这里。
“我不像你,胆小又记仇。”萧栩反唇相讥道。
言君玉顿时大笑起来,伤口太痛了,他笑得咳嗽起来。外面的鼓声逼近来,连狼王旗也清晰可见,在黑色旗帜上露出獠牙,言君玉脸上没有丝毫惧意,看向那城楼般高的狼旗时,反而带着点野心勃勃的神色。
他活脱脱是演义中少年将军的心性,都到了这时候了,还想着斩将夺旗。
“阮七!”他叫了一声,那向来沉默的黑衣中年人就看过来了,看得出是京中的高手,不是武将的路子,这时候佩的仍然是短剑,面上一道刀疤,宫中的死士怎么会到这边疆来呢?竟然还破了相。
“那杆狼旗,你敢不敢去摸一摸?”言君玉用枪支着身子,带着笑意看向狼旗。
叫做阮七的中年人手搭凉棚,往那杆狼旗望了望,平静道:“高是高了点,摸还是摸得到的。”
言君玉顿时大笑起来,还瞥了一边的萧栩一眼,仍然是少年将军般的得意,仿佛是在炫耀手下高手一般。要是这得意不是在这样山穷水尽的时候,就更好了。
西戎的狼旗与鼓声一齐逼近,已经是绝境了。言君玉笑得决绝,看向正束紧披风的阮七,叫道:“七哥。”
军中不分辈分,长幼尊卑,都以兄弟相称。当初叶璇玑送他出京,把最心腹的死士也送给了他,战情如火,当初伴他出京的人如今多半都不在了,反而是他,学着他们叫“七哥”。
死亡近在眼前,这样的时刻,哪怕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言君玉,眼中也有了苍凉的神色,他看着阮七,道:“七哥,当初跟我出京……”
“跟小侯爷来边疆,是阮七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阮七打断他的话,斩钉截铁地道。
当初送到边疆之后,言君玉是让他们走的,如此好手,在京中跟着叶椋羽,也能立下一番大功劳。但也许是叶璇玑的命令,也许是看到边疆的景象觉得责无旁贷,他们都留了下来,于是一个个凋零,终于也到了今天。
阮七这话一说,言君玉也笑了。
也是,上阵杀敌,保家卫国,本来就是每个练武之人心中所向,是他太着相了。
“听说燕北有位高手,于万军丛中刺杀了蒙苍,为战局拖延了半年时间。”阮七神色凛然,看向不远处的狼王旗帜,冷冷笑道:“小侯爷,不知道我和那位高手,谁更厉害?”
死士向来不显于人前,再好的功夫也只能隐匿于暗中。何况他是叶家死士,与敖霁又有一重关系了。好在听到太子妃在封后前夕薨逝的时候,言君玉就明白了过来,所以这时候并不觉得伤感,反而握着手中□□,也朝那狼王旗帜指了指。
“我也听说,当年霍骠姚曾经带领八百骑兵,数百里奇袭,斩杀单于祖父,功冠全军。”他笑着道:“我被人叫了这么久的小骠骑,也想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能够如此神勇的骑兵呢!”
他话音落时,西戎的大军如期而至,如巨浪滔天,淹没这最后的废墟。
“冲!”言君玉挥舞着□□,身上战袍如火,吼道:“靖北儿郎,随我斩杀讷尔苏,生擒察云朔!封狼居胥,青史留名,就在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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