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马长嘶,他身后不过两百骑,却跟随他冲出了万乘之军的气势,吼道:“青史留名,就在今日!”
红色的骑兵,冲入潮水般的西戎军中,如同利剪破绫罗,所过之处,黑色巨浪都分作两边。尽管他们无法抽刀断水,但数十万的西戎大军,竟然也无法奈何这支小小队伍,真让他们一路冲杀,将整个战局撕裂成两边。
暗箭,刀枪,还有铁兀塔挥舞着的沉重的铁连枷,将这支队伍两翼的骑兵纷纷打落,然而没有一个人曾退却过。这支队伍就这样所向披靡,直冲到山坡下的狼王旗帜下,惊得西戎的卫队都纷纷躲避。
骑兵冲锋至此,已是强弩之末,四面围困,当年项羽也不过如此。包围圈渐渐收紧,将这支骑兵队伍迅速绞杀,就在所有人以为这是这支让西戎胆寒的骑兵最后结局的时候。不远处的狼旗卫队中,却忽然产生了一阵慌乱。
猩红的狼旗下,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一个中年汉子的声音大吼道:“斩将夺旗,快哉快哉!”
随着这一声吼叫,一道黑色身影高高跃起,将一颗圆滚滚的东西抛了出去。战场似乎寂静了片刻,才认出那东西上面戴着的西戎狼皮毡帽是谁的。
那是西戎三皇子讷尔苏的头颅!
无数箭雨如同游鱼一般,追逐着阮七的身体,他手中利刃脱手而出,将腰粗的狼旗旗杆从中斩断。自己也在箭雨中坠落下去,被黑色潮水淹没。
猩红的狼王旗帜轰然倒下,西戎人发出悲痛欲绝的哭嚎声。疯狂的卫队追逐着皇子的头颅,歃血剺面,状若癫狂,言君玉被这熟悉一幕引起某些回忆,不由得朗声大笑起来。
当初在猎场,看到歃血剺面的西戎人那样慌乱,没想到今日还会再见这场面。原来真的没有什么是虚度的,所有的一切,构成今天的言君玉。浩浩荡荡的西戎军队,跟着他冲入河滩。铁兀塔不敢踏过浮冰,反而被他跃马过河,回首再看,身边跟着的,只剩下零星十余骑,还有始终挡在他身后为他断后的萧栩。
他看自己的神色,仿佛不管前方是龙潭虎穴,还是死亡,他都会跟着自己走。
言君玉仗着人轻马快,带着自己的残兵一路往前冲,直奔断龙口。
如果不是腰间的伤口崩裂开了的话,他原本是可以冲得更快的。
但血流得太多了,他直接身形一个踉跄,从马上滚落了下来。前方就是断龙口,过了易守难攻的隘口,就是他和叶庆第一次联手的老戈壁。
他滚落在河滩上,眼前一阵阵发黑,连天色也看不清了。摸了一把,战袍已经被血浸透了,身下河水冰凉,这地方春天会开很好的野花,倒是不错的埋骨之地。
萧景衍现在在干什么呢?他会不会想起自己呢。
“起来!”
背上传来一股大力,是萧栩把他拎了起来,扛在自己肩上,再扔到马背上。言君玉听见山谷外震天的战鼓声,马蹄也地震一般。
“别管我了。”他气若游丝地道。
萧栩的回答是翻身上马,不知道跟他的护卫说了什么,言君玉听见身边零落的马蹄声再度一分为二,只剩下几个骑兵还跟着自己和他。
“往哪走?”萧栩冷冷问他,他知道言君玉肯定有计划。
“往前走五里,进黑沙漠,然后一直往西南。”
言君玉的意识已经渐渐涣散了,他从来不知道原来靖北的冬天这样冷,他趴在马背上,感觉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正一点点离开自己的身体,他快要冻僵了。
“好冷……”
萧栩直接解下狐肷披风将他连头盖住,这景象太不吉利了,所以他恶狠狠地威胁道:“你别想死,言君玉,有我在,你就别想死!”
言君玉像是在披风发出了一点轻微的笑声,他整个人都一点点冷了下去。汗血宝马快如闪电,萧栩心中却无比惶恐,所以更要凶悍。
“我早知道了……”言君玉气若游丝地道。
“知道什么?”萧栩凶道。
“那天在长春宫,你找我说话,我就知道了。”
天资聪颖的小言,自己也喜欢了别人的小言,怎么会看不穿萧栩为什么对自己这样特别呢?
“闭嘴!你别想说遗言。有我在,你就别想死。再废话一句,把你扔去喂狼。”
“喂狼太痛了,还是喂鹰吧。”
最好是被海东青吃掉,变成有翅膀的鸟,高高地飞,远远地飞,从北疆,一直飞到京城去,看一看祖母,看一看皇宫,也看一看宫里的那个人。
可惜言君玉没有力气了,他在萧栩到达黑沙漠前就晕了过去。庞大的,吞噬无数生命的黑沙漠,在暮色中如同一张巨口一般,身边护卫试图阻止,但萧栩还是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
他相信言君玉,不是叶庆那种战友的相知,也不是什么知己,他见过言君玉的光芒,但不是因为这个才跟他闯到这大漠里来的。
他只是没有办法了。
靖北没了,靖北监军也就不存在了,恭亲王又如何?京中有的是皇子,他不回去,总有人能代替。
但天下也只有一个小言。
-
十月底,玉门关失守,靖北侯俞烨退守凉州,重伤昏迷。有人在乱军中斩杀西戎三皇子讷尔苏,重伤北院大王延宕。恭亲王萧栩失踪在乱军中。
玉门关外一场大战,靖北八万兵马全数殉国,只剩下两万残兵退守凉州,西戎死伤十二万,剩下近三十万大军,围攻凉州。
三日后,凉州告急,平远将军,安北侯,云翔侯……共凉州守军三万,一齐殉国,靖北侯重伤,失踪在乱军中,整个靖北,至此已无人有存活可能。
消息传到京中时,正是卯时早朝,枢密院不敢耽搁,消息直送御前,云岚不能到前朝,只能在明政殿等,忧心如煎。
送消息的是平西王世子容衡,他知道这战报多沉重。年轻的帝王如此沉默,容衡甚至不敢看他眼睛。那天所有的政务都被云岚挡了下去,明政殿却一直灯火通明。
没人知道天珩帝在想什么,也没人敢问。不知情的臣子妄加揣测,以为圣上是因为战情伤神,但他就算是当初被圈禁东宫,又有谁见过他这样失态呢?
阵亡将士名单送过来时,萧景衍一个个看下去,看完时已经是月上中天,满地月光寒如刀。
他起身时摇晃了一下,云岚在旁边,连忙去扶,看见笔杆上清晰的印痕,上用的笔杆都是紫檀,怎样的力气才能按出来。
他怕小言在里面。
天下万姓,俱是他的子民,身为明君,怎么能有分别心?
但小言是他的分别心。
云岚不敢看他脸上神色,她经过明懿皇后当年的事,知道神像是从内部一点点破碎的。
“朕的小言。”他只短促地说了这四个字,就伸手挡住了嘴,龙纹的绸缎上,洇开一片鲜红。
旁边的宫女吓得肝胆欲裂,连云岚也变了脸色,上来搀扶着,一叠声叫陛下。天下人都仰望他,所以倒也不能倒。这还是在明政殿,要是消息传出去,朝堂都会风云变色。谢安为太傅尚且知道按捺情绪,上位者就要有这种自觉。喜怒形于色,从来不是明君所为。
但他的小言,热切的,总是专注地看着他的小言,仿佛他是世上最好看最值得喜欢的人,仿佛要陪他一起过许多年的,天上地下,仅此一位的小言,如果没有了,就再也没有了,九州四海,万万黎民,河清海晏,唯独没有他的小言。
叶璇玑当初的急痛攻心,他现在明白了。老叶相这一课空得太久了,学了半生帝王学,学不会一个情字。
天珩帝没有就这样倒下去,而是挥手屏退了众人,他像是很快回到了寻常的状态,只是手仍然扶着桌案,看了一眼周围,哑声道:“太暗了。怎么还不上灯。”
云岚心如刀绞,她知道是因为他在灯下看太久字了,所以眼睛看不清楚了,该死的枢密院,知道是圣上要看的东西,偏偏字迹小得像蚁爬。
但那么多的名字,不这样如何写得下呢?
当年鸿嘉太子逆案,检政司的內侍逼死了太子,元皇后又以死谢罪,永煦帝夜审检政司上下,连着两个昼夜通宵,也曾失明过,后来落下眼疾。真正的生离死别到了眼前,就算是拥有了天下的九五之尊,也要心痛欲狂。
她只是不敢细想。
“云岚。”他的声音仍然是哑的,唤道。
“我在。”
她半跪在地上,伸手握住他的手,仰着头看着他的眼睛道:“我会在这,陪着殿下,一直到最后。”
这是极失礼的行为,她如何不知道呢?
但羽燕然走了,敖霁走了,叶璇玑,容皓,他们全走了。昔日桃李春风夜宴饮酒作诗的东宫,思鸿堂下的欢笑戏谑声,都没了。只剩下这深深宫廷,这日日夜夜,青天高,黄地厚,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这不是第一次这样的处境了。从一开始就只有他们,他以前棋路更正,所以并不喜欢她的锋利,直到七年前,教坊司的罪臣之女,第一次品尝命运艰辛的东宫储君,一起渡过了那个冬天。从开始到最后,君臣也好,知己也罢,惊涛骇浪也过来了。说一万次诏狱的玩笑,也无法消解这份情谊的分毫。
他一次次教她仁慈,她总学不会。
如今终于学会了,却已经太晚了。
宫女川流不息,将明政殿点得亮如白昼,虽然有靖北沦陷的阴霾在,但盛世的宫廷总归是一派辉煌。
年轻的帝王坐在龙椅上,半张脸埋在帷幕的阴影里,眼神晦暗如海。视力在一点点恢复,他太强壮了,他从小所受的教养,和过去的许多年让他成为一个最坚实,如山般可靠的君王,就算想自毁,动心起念不过一瞬间,想继续下去就太难了。
“传容衡,让他准备准备,去收拾靖北的残局。叶椋羽去枢密院接替他的事,他在相位上的事就交给玄同甫和黄柯裁度吧,再加一个张文宣。”他在这时候仍然保持一贯的睿智:“退下吧,朕想静一静。”
用容衡去靖北,是因为不想让叶家势大,叶椋羽接替枢密院,是因为除了他没人有这能力。相位上的事一分为三,玄同甫是北派领头羊,用江南派的黄柯来制衡北派。最后又加上张文宣,是要收税赋了。
张文宣当年跟随庆德帝到最后,新帝登基后不得重用。如今起用,是江南肥了,要收一轮了。天子门生沐凤驹是江南派,黄柯又是江南高官,江南前景一片光明,用一个张文宣,正好制衡。
靖北沦陷,战事就要更久了。虽然国库富庶,但未雨绸缪总是好的。既然西戎执意要打一个你死我活,那大周一定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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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岚退出明政殿,唤来红绡。
“你去找张曜,让他去北疆,我要一个结果。”
当年她追小言,被萧景衍叫住,他想要小言回来,但更要他活着。如今这时候,是不得不追查了。
遣走红绡,她又让身边宫女准备香案,装作没看见那宫女眼中一闪而过的诧异。
祈福是宫中女子常做的事,在她看来最没出息,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佛上,当年东宫,谁不知道她的脾气。
但她此刻双手合十,终于明白叶相晚年为什么信佛。
如果真有神仙,请保佑小言平安,不要让他孤身一人活在世上,那太残忍了。
宫中唱长生殿,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就是不提人间。民间灯节上,小夫妻可以轻许白头,但帝王是不能许同生共死的,帝王的身体从来不属于自己,连日常坐卧都有起居郎写入史书中,皇帝是不能有丝毫闪失的。
但他可以让萧橒,为小言陪葬。
从此天下再没有萧橒,只有天珩帝。如天之高,如日之恒,没人知道他也有山岚般眼睛,笑起来的时候,温柔得一如月光。
第162章 沙漠但谁来骗他呢
马在沙漠里是走不远的,就算是圣上钦赐的汗血宝马也是一样。
不过萧栩也早把马放掉了——进入沙漠不久,西戎人的号角声就接近了,随从分作两队,引开追兵,最后一名贴身随从是宫里的高手,一等一的好手,走时很是犹豫,大概是奉了皇命而来要保护他的,迟疑不决地叫“王爷。”
“别磨蹭了!”萧栩一急还是当年的脾气:“我告诉你,就算皇兄在这,也会让你这样选的。”
那高手只得离开去引追兵,好在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就算是擅长狩猎的西戎人,要在这样的暗夜中追人也要费点功夫,前面又是一个沙丘,身后火把的光似乎又亮了起来,萧栩心一横,索性把马也放了,扛上昏迷的言君玉,一个人往沙漠深处走去。
西戎人也许会猜到他们是要往西南方去的,他想了想,索性绕路,他这些年也自己看了不少军事方面的书,尤其是在枢密院跟着宗室里的老亲王们学了不少,御书房的兵书更是被他看完了,连广平王都夸他学得快。兵法,地理,连观星辨路也学得通透,临出发前更是实际操练过许多天。
但再快又怎么样呢?总归是晚一步。
夜色中的沙漠,冷得非常快,萧栩牙齿开始打架的时候自己还愣了一下,他一辈子在宫人的簇拥之下,照料得无微不至,连对寒冷都非常陌生。好在玄狐肷的披风软厚宽大,可以盖住言君玉的同时也能把他盖住,他背着言君玉,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沙漠中走,看见月亮在天边一点点升起来。
好在他的方向没有走错,先往西,再往南,他辨认星辰是学得最好的,因为总在猜,言君玉现在会在哪里,自己看到的星星,他也能看到吗?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追兵像是真的被甩开了,身后一片寂静,四周也是一片死寂,萧栩第一次知道沙漠里原来这样安静,连一只鸟,一声虫鸣都没有,这种安静太让人害怕了,他时不时要停下来确认一下背上的言君玉还有没有呼吸,这种恐慌甚至盖过了被追兵追上的恐惧。
他在与追兵赛跑,也在与死亡赛跑。
好在言君玉虽然安静得吓人,但一直是在平稳呼吸的,裹在披风里,胸口也还是温热的,等到翻过那个沙丘,沙漠里忽然起了一阵大风,萧栩终于可以停下来,在背风的地方把言君玉放下来检查一下。
言君玉的情况比他想象的要好,天知道,这半个时辰里他脑子里回荡的那句话,都是“言君玉要死了!”
他甚至不知道言君玉死了他该怎么办,那声音震耳欲聋,像是能直接摧毁他的世界。怪不得母后要潜心礼佛,那响个不停的木鱼声,也许是唯一能驱散这声音的东西。
风中的沙漠终于不再死寂,月光很淡,照在言君玉苍白脸上,他腰间的伤口并不算致命,血似乎已经止住了。萧栩想了想,又掏出一颗丹药来给他含了,才敢拆开包扎的布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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