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终是像她父亲。
其实这时候退下去未必不好,从此成就一段佳话,也许被人编了戏来唱,寒门才子一诺千金,位极人臣,她是故事里模糊背景,世人传颂的好故事也不过是如此了。但世人都有情,她却始终不知情为何物。
她宁愿从此在宫中教养皇子,像钟毅海老将军,是束之高阁的利剑,从此修一辈子的书。她从十二岁入宫,再也不想离开了,世人视为束缚,她却宁愿在这红墙里待上一辈子。
大臣尚且有诏狱可进,她也许诏狱也不用去,随时可以嫁掉她。她没有叶璇玑那样的身后眼,她做惯了东宫的利刃,利刃是不会为自己善后的。
见完褚良才,外面月色正好,她沿着抄手游廊慢慢走回明政殿,太累了,有些踉跄,红绡上来扶她,她反而笑起来。
“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她用秦相李斯的典故,她从来喜欢秦朝,最后用这句话收尾,也算求仁得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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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之后,云岚大病了一场。开始仍然瞒着,到后面床也起不来了,沐凤驹着了大急,江南的小少年学过无数名师,认准最厉害的就是她。从来法家打儒家,一打一个准。礼节也顾不得了,见她吐血,奔去明政殿见圣上,催着要立刻来见她。
她生平少有这样憔悴时刻,慵妆病容,面色苍白,太医束手无策。生死关头,也不避嫌了,她握着圣上的手,手腕这样痩,镯子都带不住,哀哀叮咛:“如果奴婢死了,不用归葬家乡,烧了就行了,埋在思鸿堂的海棠树下就好。一直说思鸿堂月夜正好读书,只是一直太忙,没有机会……“
谁能挡得住这样的要求呢?
萧景衍就能。
年轻的帝王神色平静,淡然自若,一点不怕沐凤驹敢怒不敢言的眼神。
“附子虽然好用,但宫中有后妃用来假病邀宠,也是真中过毒的。”他山岚般眼睛里带着无奈,也许还有一点对她这无赖行径好气又好笑的笑意,道:“放下心吧,这宫中永远有你一席之地。”
云岚仍然气若游丝:“陛下说真的?”
“真的,褚良才痴心妄想,已经打出去了。来日东宫立嗣,缺了你,谁来教他法家心术。”
云岚登时坐了起来。
“沐凤驹,你给我作证,圣上金口玉言,不能反悔。起居郎呢,还不写上这笔。”
她挽头发,擦脂粉,叫了红绡传饭,说两天水米不进,险些饿死在床上。天珩帝也是一脸意料之中,君臣这些年,什么计谋看不出来?她那句李斯的话一出,萧景衍就知道她要拿出手段来了。世人只知道商鞅,都说法家严肃,不知道法家是市井微末起家的魁首,变法的先锋,管仲更是做了青楼的祖师爷。缘法而治,不殊贵贱,只要能达成目的,什么用不得呢?
小叶相是早清楚的,所以压根没来。只可怜状元郎沐凤驹,看得目瞪口呆,没想到又上了一课。
其实云岚也不是真为了玩他,只是小状元郎什么都好,就是太轻视女子,说轻视也不准确,秦晋之地的礼法森严,高门大院里女子连书也不许读,才算轻视得狠。江南文人中常有另外一个毛病,把女子捧得太高,说女子至清,男子至浊,钟灵毓秀,捧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她偏要和他们一样做凡人,玄同甫的自私,朱雀的狠毒,雍瀚海的贪得无厌,她通通有,她就要做权力场中最污浊也最锋利的武器。父亲为她取名云岚,多雅致,她偏要做泥尘,在这浊世中杀出一片天来。
其实玩笑下也藏着真心,只是无法宣之于口。
容皓的那个锦囊虽然有用,算到底,还是君王仁慈。他不是无情的石头人,东宫的岁月,他是记得的,不然不会这样“中计”。
枢密院那样弹劾她,把联合西域部落那几封书信当做最大的错误,言下之意,幽州最后一战,所有的伤亡和折耗都要算在她头上,但君王是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做的。
云岚是为了让言君玉快点回来。
相比那个最巨大的风险,军费,兵丁死伤,所有的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了。这很残忍,但如果能保住一个不堕落的帝王,她是会用一切去换的。
君臣一场,她总觉得自己不是最配得上他的知己,但世上哪有那样完美的故事呢?动不动就君臣相得一世知己。就连太/祖当年,也是先用罗慎思打天下,再用叶慎治天下,最后是容凌走到最后,托付了江山。萧景衍身边的谋主也一直在换,叶鸿走后,容皓艰难支撑,洛衡身份尴尬,最后又用回叶鸿。正如她所说,她一直在。
从龙之臣,论功行赏,也少不了她。
四月初,圣旨下,追循旧制,重设唐时的尚宫局,掌管宫内文书往来,宫中凑足六局十二宫,女尚宫官封三品,统领女官,等同大理寺卿,是天子近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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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此一役,沐凤驹也成长许多。
朝局一日一新,燕北王病了,燕北王世子要接任了,天珩帝给足仁慈,在靖北给羽家一个安身立命的所在,也有说是帝王心术,先敲打,再委以重任,好磨练羽燕然的心性。凉州给了靖北侯俞烨,玉门关给了羽燕然,同时靖北另筑一城,依着玉龙雪山的山势,如同长城般守在群峰之中,叫做封狼城,因为是敖云将军所建,世人称之为云中城,又称云州。从此靖北一分为三,守望相助,如同铁桶一般牢固。
盛夏日长,沐凤驹天天跟着天珩帝处理政事,君臣磨合都是这样来的,只是仍有许多地方不懂。为什么东宫封而不用,为什么后宫无人得宠,为什么明明圣上和太后都不怎么喜欢荔枝,岭南的荔枝还是一日日往宫里送。当然这样的盛世明君,这些事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除了让状元郎费解一点之外,并没什么大碍。
最让他费解的,是那天在文华堂看到一张流沙笺,玉色底子上衬着流沙金色,写了一句古诗“朕与将军解战袍”。
诗他是背得滚瓜烂熟的,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与将军解战袍。武帝送定远将军出征的诗,君臣相得的名句。但他无论如何想不到这句诗圣上是写给谁的,幽燕三处,没人担得起。句中的看重就不说了,关键是心腹近臣一般的亲昵,圣上就连对敖仲大将军也没有这份信任呀。
怎么算也只有一个羽燕然,他不是给发配靖北了吗?
沐凤驹想了半个月,谜底才在枢密院解开。
那天是靖北第二批将军回京的日子。沐凤驹听见广平王神神秘秘拿着个靖北的回文跟身边人在议论着什么,大周治军向来严,将军回朝,途径驿站每一处都要签押,送回京中,叫做回文,免得异动。
“……都说要封王了。”说话的是广平王身边的人。
“封王?不至于吧,虽然有功劳,到底是外臣……”
“王爷,你看看回文就懂了。”
这是第一封送回枢密院的回文,沐凤驹都没见过,难免好奇,只听见广平王惊讶道:“不是敖云将军吗!叫什么津平侯……”
旁边的人小声说了什么,两人声音都低下去了。沐凤驹不欺暗室,也没有刻意去听了,只是这疑点藏在心里。
等到他看到回文的时候,才明白他们谈论的是什么,也知道了圣上那句诗的意义。
七月初,靖北军的骠骑将军,镇北侯言君玉。率安南军三万,靖北铁骑五万,再加上这半年收下的士兵,足有十万大军,班师回朝。
第168章 夜风小言回来了
沐凤驹没想到云岚会在这时候重开东宫。
当然是圣上的授意,他知道,但东宫是太子居所,封是可以封的,重开就牵连甚广了,难免让那帮宗室又提起皇嗣来。他虽然对朝局的考量还不算老练,但就连他都能想到的事,云岚怎么会想不到呢?
他带着满腹疑惑看着云岚张罗,把云岚都逗笑了:“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自己多看少说,慢慢就懂了。”
沐凤驹应了一声,云岚想到什么,又嘱咐道:“说真的,别乱说话,凡事三思而行。”
这话说完她自己都有点恍惚,真是吊诡,她当年没能给出的对少年的怜惜,今日给了别人。算起来只算命运弄人,到底错过了,做不成容凌和□□晚年那样的如臂使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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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北军第二批进京,场面比一切都来得大,甚至隐约盖过敖仲封王的排场,也难怪有传言说这次又要封王了。主要还是圣上看重,恭亲王城外亲迎,宫门处是朱雀叩门,都是心腹重臣。
言君玉一路在驿站签自己本名签回来,等到了京城外,已经是天下皆知了。连贺绮罗也笑他:“这下真是衣锦还乡了。”
“贺将军还说我?我看你怎么跟你哥交代。”言君玉也笑她。
“怎么交代,我全须全尾回去他们就谢天谢地了。”贺绮罗得意得很:“倒是你要想想自己的‘交代’了。”
怪不得敖霁总要他去闯荡闯荡,原来出去闯了一番再回来,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曾经觉得高不可攀的京都城墙,现在也不过寻常了。
萧栩在城门处等他,在塞上待久了,看见京中的繁华景象还是一愣的,人烟市井,滚滚红尘,照样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骑在马上走过玄武主街,确实有种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感觉。想起当年随东宫出去狩猎,只觉得敖霁扶旗那样威风,原来在这位置,除了仰望的目光之外,最重的其实是身上的责任。
贺绮罗说得轻巧,其实进了内城还是紧张的。她偷眼看言君玉,天不怕地不怕的骠骑将军现在也不对劲了,整个人神色十分奇怪,像是要做什么期待已久的事,又像是漫长旅程终于回到家中。
圣上在太和殿接见他们,贺绮罗是第一次进宫来,这才知道宫道那么宽,那么长。太和殿前的大广场,地砖方正,玄陛上雕刻着五爪盘龙,文武百官两侧排开,无数目光都落在他们身上。但最让人紧张的,还是玄陛之上的那一位。
盛夏正午阳光耀眼,贺绮罗知晓规矩,不敢抬头,这次最难的其实是俞烨,都说靖北侯是功过相抵,但最终还是要由圣上裁度。她从来天不怕地不怕,这时候竟然没勇气偷看一眼,只听见有內侍高声传话,念的都是靖北这次入宫觐见的将领名字。
背上像有千斤压力,她伏在地上,听见圣上叫他们起身。
是非常年轻的声音,还是不敢看,却叫到她名字,问答的时候她的声音简直不像是自己的,像从嗓子里挤出来的,等会一定要被卫孺笑了。先问俞烨,再问她,她好不容易才忍住抬头的冲动答完,接下来怎么算都该是言君玉了,却听见圣上的声音顿了顿。
她知道这样猜测是大不敬,但她在京中时,也隐约听见一点东宫的风声,不然刚刚入城时也不会笑话言君玉了。贺绮罗忍了又忍,终于鼓起一丝勇气,偷偷看了一眼圣上。
龙椅上的青年,比她想象中更俊美,也更贵气,盛夏天气,他穿着素色龙袍,不显一丝暑气。那白色缂丝锦缎上银绣五爪龙,墨黑蝉翼冠压住鬓角,越发显得整个人像明月出山,气势却如日中天,让人不敢直视。
但传言中英明神武,在东宫时礼节就无可挑剔,天潢贵胄的天珩帝,问完靖北两位将领后,却没有马上叫出言君玉的名字。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丹陛下跪伏在地的青年,神色这样温柔,几乎带着点贪婪,像是在叹息,脸上神色,却是淡淡的微笑。
没人知道言君玉的感受。
他在用目光一寸寸丈量他的小言,从青年修长的脊背,到已经长开的身量,甚至藏在盔甲下的身体……那目光几乎是带着重量和热度的。
言君玉几乎一瞬间就红了脸。
真没出息,仗也打过无数场了,被他一看,就仿佛变回了他的小言。那些在东宫的岁月都如云海般翻卷着在眼前展开,言君玉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抬起眼睛来看他一眼。
“陛下……”朱雀刚想提醒。
“将士们都累了,先休息一下,晚上宫中设宴,好好犒劳大家。”
虽然是晚宴,但其实从下午就开始了,将士都在武英殿短暂休息,卸甲换衣,为了去参加等会的宴席。言君玉正换衣服,贺绮罗闯了进来,吓得他连忙躲避,卫孺也躲个不停:“你怎么哪里都乱钻呀,去看你家俞将军去。”
“嘁,又不是没看过。”贺绮罗手里还拿着一串荔枝剥着吃,跳到桌上坐着,还逗言君玉:“行不行呀,怎么我看陛下连你名字都不念呀,是不是生你的气了?”
“要你管。少爷当年在东宫当伴读的时候,你还是容夫人呢。你还说我们,怎么刚刚自己也吓得像个鹌鹑似的呢。”卫孺换了衣服出来,跟她斗起嘴来。
其实“陛下”那边的情况远不如贺绮罗说的那样云淡风轻,至少在云岚这看来不是。封王的事她是知道的,只是东宫如今行仁政,所以徐徐图之。也可能是在等枢密院那帮老宗亲们做出反应,毕竟,天珩帝的利刃可不只她一把。
朝堂上的事撇开不讲,最重要的事其实在眼前。晚上饮宴显然会弄到很晚,云岚在明政殿跟着天珩帝把该推迟到明天的政事都过了一遍,正准备伺候他换衣服去午休,习惯性道:“午膳摆在杨风阁吧。”
杨风阁凉爽,离明政殿近,夏日帝王多在此起居,这种琐事君王从来是不出言的,这次却淡淡道:“我看玉熙宫的荷花就很好。”
云岚是玲珑心肝,如何不懂。
贺绮罗和卫孺一面斗嘴一面往外走,还好反应快,否则差点跟天子仪仗撞一个跟斗,连忙规规矩矩行礼,等过去了问身边小太监,才知道天子驾幸玉熙宫,就在武英殿前头。问是什么事,也不知道,只说在英华堂摆了午膳。
好好的午膳,为什么跑到这来了呢。
“陛下不会是怕我们造反吧?所以亲自来盯着我们。”贺绮罗笑嘻嘻地道。
“谁没事盯着你,你别乱说话了,小心被御史知道,参不死你。”
卫孺虽然当初在东宫时也弄不懂什么谋略,不过相比贺绮罗,已经是见过不少世面了,也知道御史的恐怖,所以还教育起她来。两人正说话,只见宫女太监抬着食盒过来,领头一人正是云岚,她是认得卫孺的,没有说话,只朝着他笑了笑。
卫孺猜不到的事,她一听“玉熙宫的荷花”就知道了。
被囚在金笼中的龙,虽然已经习惯了克制,不敢轻举妄动,但总归是想离他的小言近一点。贺绮罗的疑惑不是没有道理的,虽然历来回朝的将军都看管得严,但还是第一次这样,被时时刻刻注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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