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未落,容皓也说话了。
他显然比言君玉更早猜到赫连就是偷听到他和言君玉说话的那人,对他来说,赫连这首《鹊桥仙》,就是在嘲笑他之前和言君玉说的话了。再加上这调戏的举动,不由得心中大怒。面上仍然平静,只是目光冷得吓人。
他看也不看赫连那把弯刀,而是走到一侧的乐师中间,指着琴师道:“借琴一用。”
琴师连忙让开,他坐下来,略试了试弦,抬起头来,看着赫连冷笑道:“恐怕赫连王子有所不知,我们汉人的词,原不是念的。而是唱的,既然赫连王子有此雅兴,我也不得不和上一曲了。这一首,叫做《满江红》。”
这下言君玉跳起来了。
“我知道我知道。”他忍不住低声在敖霁耳边嚷道:“这是岳飞的词!”
“傻小子,你安静点,谁不知道呢。”
正如敖霁所说,这首词原是家喻户晓的,何况天香楼中的歌舞伎都是通晓音律诗词的,先还没人敢和。等到容皓弹唱到“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等句时,慷慨激昂,让人热血沸腾,终于有人忍不住和了起来。声音越聚越大,连乐师也跟着唱了起来,更显得气势阔大,几乎盖过琴声,然而容皓却仍然且弹且唱,唱到“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句时,厅中的胡人使节都坐立难安起来。
他却只是冷冷一笑,看着那赫连王子,挑衅地吟唱道:“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一曲唱完,天香楼中响起热烈的欢呼,都是汉人。容皓站起身来,身上杀气犹在,只是慵懒笑着,一言不发。
他原是极文雅的长相,谁料到竟然也有这样的气势,连言君玉也刮目相看,心中知道他是为了打压西戎人的气焰,不由得对他敬重起来。决定以后再也不趁他喝醉的时候打他了。
一场风波过去,天香楼的老鸨上来打圆场,又让姑娘们表演歌舞,气氛重又热闹起来。容皓走下来,言君玉刚想夸他,却见他神色凝重,把敖霁和羽燕然都叫了过去。
“你立刻回宫,给太子传信。就说遇到意外,西戎出了个厉害人物,请他重新考虑我之前的计划。”
“不就是念了首词吗?要不要这么大惊小怪。”羽燕然很不以为然。
“当年太宗皇帝也是念了首诗,被叶慎听到,装成看相先生,说他有真龙之相,投靠他手下,日后果然成就大业。”容皓淡淡道。
“你拿这西戎人比太宗?”羽燕然难以置信。
“不,我是说我会看相。”容皓出言讽刺,见羽燕然一副要当真的样子,气得火冒三丈:“我当然是说这西戎人像太宗当年一样有野心了!你这猪脑袋,还不快带着小言回宫,我真是一刀捅死你的心都有了。”
羽燕然被他骂了一顿,摸了摸鼻子,只能带着言君玉走了,但他这人也是不肯吃亏的性子,都走到门口了,忽然回过头来,朝着容皓笑道:“你这白面书生,哪来的刀捅我,别是那个西戎人刚刚送你的定情信物吧。”
他这话一说,气得容皓浑身发抖,刚想过来揍他,他早拎起言君玉上了马,一溜烟跑了。
第55章 安慰怎么才能算和以前不一样呢
羽燕然虽然和容皓斗嘴,但对正事还是上心的,嫌言君玉慢,干脆自己骑马带着言君玉一路飞驰,就回了宫。
言君玉被他带着骑在马上,见他神色凝重,忍不住问道:“真的要打仗了吗?”
“怎么突然这么问?”
“你不是说蒙苍掌兵之后,西戎再也没有败过吗?”
“不过小战役罢了。况且西戎一直不缺好将军……”
“那他们缺什么?”
羽燕然不说话了,但言君玉也猜到了。他也看过刘邦和韩信那个“韩信将兵”的典故,知道西戎不缺将军,他们缺一个能统一五胡,并且有雄才大略的皇帝。
容皓之所以这样如临大敌,是因为他觉得赫连就是那个皇帝。
想到这里,言君玉不由得也有点慌起来,偏偏天也快黑了,天边残阳如血,更加像是末日要来了一般,他想起父亲跟自己说过的战场惨状,顿时觉得这繁华的京城都成了一击即碎的幻象。
好在羽燕然的马跑得快,一路向东,在宫中也没有停下,等到进了东宫,见到思鸿堂的灯,才觉得心下稍定。
太子仍然在灯下看书,羽燕然先凑上去,耳语了几句,太子只淡淡说了句“知道了”,就让他下去了。言君玉坐在他对面的榻边上,大概是马跑得太急了,仍然觉得惊魂普定,心跳不止。
“怎么了?”太子忽然问道。
“没怎么。”言君玉闷闷地道。
太子招了招手,言君玉乖乖过去,以为太子要摸他脑袋,连头都伸过去了,太子却忽然道:“坐下来。”
言君玉依言坐下,只觉得身上一暖,太子竟然伸出手来,就这样抱住了他。他身上仍然有非常清冽好闻的香味,怀抱却是暖和又宽厚的,他一面抱着言君玉,一面伸手摸着他的脊背,像安慰小孩子一般。
“小言被吓到了。”言君玉听见他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自己耳边说道:“那西戎人这么吓人吗?”
言君玉不觉有些脸红,小声辩解道:“都是容皓,说那西戎王子像太宗皇帝。”
“是吗?我小时候,也有老宫女说我像太宗皇帝呢。”太子笑着道:“不知道我和那西戎人谁更像?”
“肯定你更像。”
言君玉虽然没见过太宗皇帝的画像,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么笃定。
太子笑了。
“既然这样,小言就更不用怕了。”
言君玉点点头,更加不好意思了,但是这样抱着太子又挺舒服的,正摸不准要不要松手时,只听见太子又忽然道:“小言今天骑马掉了东西吗?”
“没有啊。”言君玉有点茫然:“我出去的时候骑得慢,回来羽燕然带着我,不会掉东西的。怎么了?”
“没什么。”
他收回了手,言君玉也不好继续抱着了,只能也收回手来,顿时觉得有点空落落的,再面对面看看太子,更觉得不好意思了,只好笑起来,摸了摸脑袋。
太子倒没笑他,只是打量了他一下,忽然道:“小言说话不算话。”
言君玉十分惊讶:“我没有啊。”
“那你今天怎么跟着敖霁他们跑到宫外去了。”太子看着他问道:“不是说好了,要一天到晚都跟着我的吗?”
“是敖霁他们抓着我去的。”言君玉告状道。他其实自己也有小心思,想趁机溜回家去,不然早在出宫门的时候跑回来了。不过这他可不会告诉太子。
太子也不知道信没信他这说辞,只淡淡看了他一眼,说:“原来如此。”
他这语气太云淡风轻,言君玉不由得有点心虚,所以更要强词夺理,道:“而且当时说的是一天十二个时辰跟着你,以前也没有十二个时辰啊。”
“哦,那小言是想住到我寝宫来了?”
言君玉不由得一怔,他这些天听了敖霁他们不少荤话,今天又见到男的也被非礼,懂事许多。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莫名地烧红了耳朵,慌乱之下,不由得色厉内荏地嚷道:“那你用膳我也没跟着你啊。”
太子没有马上说话,只是抬起眼睛,淡淡地打量了一下他。
言君玉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他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别人他都不怕,单单怕太子,被他看一眼,都觉得有股想逃的冲动。但是又控制不住地往太子跟前凑,常常伺候个笔墨,都越伺候越近。还被容皓笑话,说他这个伴读,副业是磨墨,主业是挡光。
就像现在太子这样安安静静地看他两眼,他就觉得心中慌乱,坐立难安,本能地觉得他会说什么不得了的话。
好在太子并未说什么,只是像往常一样逗起他来。
“原来小言是想跟我一起用膳啊。我知道了,其实小言是嫌伴读的饭不好吃。”
言君玉松了一口气,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怕什么,只觉得逃过一劫,但又莫名地有点失落,所以也不如平常被人说馋嘴那样炸毛,只是闷声闷气地说:“我才不想和你一起用膳呢。”
“那可不巧。”太子笑起来:“我今天偏要和小言一起用晚膳,小言不答应也不行。”
言君玉实在是年纪小,没经过事,偏偏今天遇到的事又多,花街上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子、那个叫郦玉的男孩子、西戎人、赫连王子,都是新鲜事,让他目不衔接。好不容易回了东宫,又被太子逗了一番,这样上上下下一顿折腾,连自己理不清自己心里现在是什么情绪,直到晚膳摆上来,还是呆呆的。
云岚上来安箸,第一次见到言君玉在美食面前无动于衷,又见太子眼中有笑意,心下了然,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
言君玉其实也不是一点规矩不懂,知道伴读是不能和太子同桌用膳的,这是僭越,但是他偷眼看太子,只见他正十分淡然地洗手入座,脸上仍然是一派尊贵,看不出情绪,不由得有点泄气。
云岚看着宫女一样样布菜,侍膳的女官捧了酒上来,她轻声问道:“殿下要饮酒吗?”
太子起居都要被记载,不过饮不饮酒倒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例行问一句罢了。
但太子这次却道:“我不饮酒。”
云岚有点惊讶,她知道今天有大事,不然羽燕然不会那么神色凝重匆忙回宫禀报,她在东宫许多年,自然清楚太子脾气,知道他向来持重,今天会逗小言,一定是心情不好。
所以她笑道:“原是皇后娘娘送来的参酒,泡了许多药材的,近来天气冷了,殿下这些天又辛苦,所以娘娘叮嘱奴婢让殿下喝的。”
“我怕喝醉。”
“殿下酒量好,怎么会醉?”云岚笑道:“再说,喝醉了也没什么。太傅又不在,殿下还怕问书不成。”
“我怕我喝醉了,有人会偷偷摸我的脸。”
言君玉本来在偷偷吃菜,听到这话,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声,握着筷子的手都木了,更别说菜的滋味了。用尽了力气,才抬起头来,瞪着太子。
思鸿堂里灯光明亮,照见太子面容俊美如天神,仍然是笑意盈盈,安静地看着他。
“你装醉。”他控诉道。
“我没有。”
“那你还装得像没事人一样,我还以为你不记得了。”言君玉气得指着他:“那你这几天为什么都跟以前一样?”
“那小言觉得,我应该怎样呢?”太子笑着问他。
言君玉不由得语结,别说太子现在问他,就是放他在一边自己想,他也想不出这问题的答案。
怎么才能算和以前不一样呢?太子对他已经够好了,敖霁他们不能叫他名字,自己能叫。伴读不能同桌吃饭,自己也吃了。演义里说的最礼贤下士的主公也不过如此了……
但这样还是不够!他心里有个声音这样嚷道。这些事虽然难得,但都比不上那天晚上,他心中涌动的情绪。那个瞬间,是值得更珍贵的东西来命名的,是某种言君玉说不出来,无可名状,但又清楚地知道,绝对不是现在这样的关系。
但那究竟又是什么呢?他为这问题,连晚饭也没吃好,回去后又狠狠思考了一夜,想到快天亮也没想出答案来。连他小厮鸣鹿也察觉了,笑道:“少爷晚上睡觉也不好好睡,翻来覆去,我都听了一夜。”
其余人都还好,敖霁最可气,他以前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要震吓一下言君玉。现在言君玉这样反常,谁都看出来了,他反而抛开不管了。言君玉想得头疼,刚想凑过去问问他,被他冷冷一瞪,只能默默退下来了。
他不理言君玉,言君玉没办法,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倒是跟羽燕然近了,他们俩性情本就相像,又都喜欢打仗,所以很快就混熟了,偏偏这时候,又出了一件事。
第56章 出息老规矩,校场见
按理说,这事应该怪容皓,要不是他想的什么美人计,羽燕然他们也不会进什么烟花巷,更不会收到什么金臂钏了,这下子羽燕然收了那个歌姬的金臂钏,竟然真的跑去听她的曲子了。敖霁消息灵通,第二天就骂他:“羽燕然,你还有没有点出息了?现在什么关头,你跑去招妓,是嫌东宫还不够风口浪尖上?”
羽燕然辩解道:“我跟她又没什么,听了个曲子而已。御史能参我什么?”
他这话说得理直气壮,敖霁一时竟不知道怎么驳他,倒是一边的容皓听了这话,冷笑了一声,道:“是了,柳下惠死了也有几百年了,也该投胎了。说不定就转世到咱们大周,投胎做了羽将军府里的儿子。朝中百官也一定会相信羽少爷和那位李月奴姑娘是清清白白,日月可鉴。”
“你这人真是,怎么越来越阴阳怪气了……”羽燕然无奈地道。
“那是,哪有你厉害。”敖霁嗤笑:“你可是越来越有出息了,是几辈子没见过女人?花街柳巷里的□□都能勾了你的魂。”
“你说我就说我嘛,不要拉扯旁人。她又不是自己想做□□的,是出生在妓院,没有别的出路,不做□□,难不成一头碰死?”羽燕然还在辩解:“俗话说得好,风尘中也有侠义之人,我倒觉得李姑娘比多少出身贵族的女子都有骨气,要是生作男子,也是一诺千金的好汉。”
“羽燕然。”容皓忽然变了脸色,叫他名字。
羽燕然压根没听见,还嚷道:“再说了,难道贵族小姐就全是好的,没一个没骨气的?我看她们有些人还不如李姑娘呢。”
言君玉并不知道他哪里说错,只看见容皓的脸色一瞬间沉了下来,敖霁脸色倒是平静,只是站了起来。他也没干什么,只是拔出腰间挂着的剑,看了看剑锋。
“老规矩,校场见。”
言君玉不明所以,看向容皓,容皓大惊失色:“还看我干什么,去告诉殿下啊。”
“不是说他们打架殿下不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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