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成风想带他去看精神科医生或心理咨询师。他和专业人士描述了何熙远的状况,对于独处空间近乎病态的坚持,需要外人留在隔壁或某个可以感知的距离范围内,且不打扰他,才能正常生活。
自己的Omega或许有抑郁倾向,他希望可以做点什么。
医生告诉陆成风:“你描述的行为有确实和临床的表现接近,但真正的结果需要他主动来治疗,或者愿意跟您一起来治疗。”
陆成风睡前找机会问了何熙远,何熙远抬头看了他一眼,说:“不必了。我几年前确诊过抑郁和焦虑,但这个环境很难让人不抑郁,差不多已经成了一种活着的常态。只要不需要担忧未来,便是安全平稳地活着。药也有,但因为身体反应太大,只有受不了的时候吃一颗。”
何熙远拒绝和陆成风一起去做身体和心理检查。除了认为没有必要,还因为检查很有可能需要验血,会让陆成风发现自己怀孕。即使没有怀孕,他也不太舒服和陆成风分享太多就医细节。
如果没有怀孕,他大约可以换工作,但现在的身体状态让他更加脆弱,且对时间更难把控。
他拒绝了公司要求他和黄瀚和解的要求,拒绝了陆成风去看医生的提议,拒绝了家长的见面。
他发现自己确实孤立无援,没有人可以完全信任。但这也并非是件坏事,因为过度相信他人有时会将自己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第54章 南下
年内最后一个工作周结束后,何熙远开始休年假。他需要在假期后回来保住工作或是跳槽,他承认自己厌恶现在工作和企业。
每见到一次严迅,或每日在办公室里看一眼高庆年和黄瀚,每听一句他们含沙射影的调侃,内心对于Alpha群体的厌恶就多一分。
陆成风虽然看起来不一样,但大概率和大多Alpha一样想控制Omega的人生。
只见过一次面的Alpha出卖他,上司和公司出卖他,公权力和社会体系随时随地都在出卖他。而他甚至只是无数Omega中相对幸运的一个。
他也知道大多意外怀孕都是故意为之的。幸而第一次发现怀孕是买验孕棒,不是公立医院,除了药店的登记并没有留下其他痕迹。
自从确认怀孕后,他便再也没有去过医院。为了不留记录,他只用浏览器隐身窗口查孕期资料,没有下载和注册任何应用,没有购买任何书籍,只在手机的记事本里记了一些零星的信息。
年末工作收尾时,他已买好了机票准备南下,联系了风港两家医院,在医生休假前完成终止妊娠手术。
临行前,他找许玖吃了个饭。许玖拿到了医学博士学位,年底很忙,何熙远约了几次才约出来。
桌上摆着简单的家常菜,何熙远戳着一块炸豆腐问许玖的工作和科室。
许玖闷了一杯茶说:“从进医学院到现在,在产房工作久了,有时生出一种人非人的麻木感。不过也好,年纪越长的医生越如此。安抚病人的情绪只是一个过场,产房见了太多悲欢离合和鸡飞狗跳,如果要有很强的共情能力,大约是做不了外科医生的。”
而后又说道:“早些年读本科的时候有很多感慨,有时候对没有任何作用还添乱的Alpha有杀人的怒气,现在也平和了。我只要保证手术台上的病人和孩子平安,其他的也几乎顾及不到了。”
半饱时,何熙远不经意间提了一句:“有件事其实本来不想跟别人说的,但憋了太久,只好找你说了。”
许玖把茶杯放在碗边盯着他。
何熙远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我发现自己已经怀孕几周了,但准备终止妊娠。”他的神情跟语气都很平静。
许玖张大了嘴:“这么突然?”
何熙远点了点头,说:“真没事,你吃菜。”
许玖一时不知道怎么答,只说:“我也不记得你身边有Alpha呀?”
何熙远:“是谁也不重要,我也没有和对方说这件事。我们大约也不会在一起很久。”
许玖说:“我明白的,你还没有做好准备嘛,经济和精力方面的顾虑,这也很常见。你那Alpha的经济情况怎么样?”
何熙远斟酌了一下,答道:“还成。”
许玖放下了筷子,往前倾过身压低了声音问:“不会是陆——?”
何熙远用手捂着额头:“你这又是从哪儿听说的?”
许玖想了一下,说:“忘了听谁说你们关系还不错?我也不记得你有Alpha呀,第一个就想到他了。”
何熙远要疯了,结束妊娠的事宜早不宜迟。
许玖:“如果是他,你可以向对方要赡养费的。”
何熙远:“我考虑过,但想想还是算了。”
从小到成年前都在祈求家长给零花钱和生活费,已经受够了,他不想再伸手向人要钱活命。
许玖:“怀孕是意外吗?”
何熙远:“算是吧,但仔细回想也有疏忽的地方。”
许玖:“既然已经做了决定,以后就多个心。几乎可以肯定的说,意外怀孕没有几个是真意外。Alpha不把Omega当人,国家也没把Omega当人,都想靠孩子套牢对方。”
何熙远没说话,他知道在系统的构陷下,很多Omega本不想怀孕却怀孕了,本质就是系统性强奸的结果。
自觉遇到爱情的Omega并不了解Alpha,他们即使常感到压抑,也选择长期欺骗麻木自我。然而自欺欺人总不能长久,人不能违背自己的本能感受。结果是 Omega群体生育后的抑郁和暴躁,失去社会职能,从自由人成为附属者。
Alpha对Omega的仇视来源于对生育能力的忌惮与嫉妒,以及暴力屠杀的兴奋。Alpha群体的恶并不因提供了经济和物质支持而抵消,在群体的共谋下,Omega对身体和生育失去自主权,生殖腔只能用于给他人生育后代。
Alpha群体无时无刻不再分享着凭借信息素让Omega不得不改变人生计划的兴奋。
他们用家庭禁锢Omega,为Alpha输送确切基因后代,为国家输送新的劳动力人口和可预期的纳税。
一切都是吞噬生命的陷阱,一个Omega需要极清醒或极幸运,才能得以安稳地活着。
-
何熙远南下时穿着深色的衣服,带的行李不多。陆成风在何熙远动身前两天才知道,他很惊讶,向何熙远提议道:“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我在风港有住处——”
何熙远打断了他,说:“下次吧,这次和朋友约好了,我很快就回来。”
陆成风低头看了他一会,说:“那我给你订个酒店。”
何熙远说:“已经订好了,真的不必麻烦,下次再一起吧。”
他神情很坚决,没有给陆成风留商量的余地。
他知道自己的决定在人生中是个不大不小的拐点,但在他们的关系中却是一个能改变方向的岔口,但他已经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解释了。
他手里的存款虽然不够养育孩子的成本,但足够应付这次意外。他没有和许玖说不想留下胚胎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不想再带着陆成风的记号过下半生了。
从少年到成年,中间有十年他靠着回忆里的样子和信息素,寄托一点点妄想。
若生下这个孩子,那么之后的每一个十年,他都要继续维持一个假象,如同醒不过来的梦魇。他会望着孩子被迫反复回忆自己终生不可得的一切,和周围的人与孩子反复解释与描述:我也曾经有一个Alpha,我们是相爱的。
最终大约没有人会相信他说的话,Omega大多时候是不允许说话的。
陆成风可以有很多可选的Omega伴侣和后代,跑掉的一个或许可以忽略不计,陆成风的起点注定比他的终点高出许多。
他不想再于夜里惊扰身边熟睡的Alpha,那个与他生同床却不会死同穴的爱人。
他的孩子长大后或许会发现自己也有个父,且是一个强大的父,比Omega母亲资源多,最终或许那个孩子也会离他而去。
所谓父与神都是假的,父神取代母,假神与拙劣的偶像取代了真神。
Omega无祖国,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后代。在此环境里成长的孩子终究会和Alpha父相认,自己只是一个模糊在岁月里的痕迹,一个容器。
而后他大概也会变恶,正如同他对家长的印象厌恶多于怀念,倒是对于相对温和的Alpha父亲有一点类似舐犊之情的虚妄回忆。他厌恶父的身份概念,但爱自己作为个人的父。
何熙远的父亲是家里的Alpha长子,他乡下的母父将唯一脱身农村的长子当成十几年源源不断的取款机,且厌恶身为Omega的何熙远及他的母亲。
家长性格不温和,外表望去也无特质,因此不讨喜。年纪渐长,眉目间纹路很深,像历经了愁苦,累积了憎怨。
相比之下他的父亲看似性格好得多,对他也更包容。但何熙远明白父亲与父系的宗亲是不同的,十八岁那年父亲因病去世,他结束了财产继承与分割拉锯,便和父系所有亲戚断绝了往来,几年后和家长也几乎无音讯。
没有永恒的亲情,只有永恒的利益,Alpha体系构造的亲情本就是假的。
家长从小打压他的身体,好不容易活过来,刚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意外就猝不及防地到来,像在迷雾中航船,随时有搁浅触礁的危险。
他本想是自己不够小心,后来发现大多Omega恰好都不够小心。他们身在陷阱,能做的只有在意识到陷阱前努力向上爬,而无意识的则会永远陷下去。
何熙远已经不想祈求任何人了,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在祈求来的钱或是关怀中长大。在暗夜中他虽然能勉强自保,但环境恶劣、资源紧张、人群精神匮乏,一切条件都不适合生育后代。
他南下时遇到的医院病人中有许多已婚Omega,他们和他一样常年排着队植入抑制器,或是准备终止妊娠。
永恒的标记本就是个骗局,发情期留给Omega的大多只有是非自愿生育。Alpha在Omega的发情期间只是完成一场计划好的利用,美其名曰陪伴,必要时他们也并不介意使用暴力。
假期南下的Omega很多,像一场自救和广泛的非抵抗不合作运动。很多Omega在某个年纪发现了,Alpha除了信息素与暴力,确实别无所长,他们甚至只是Omega身边的寄生物而已。
第55章 潮汐
风港,寸土寸金的海岛之城。十月的热风依然湿润,衣服晾在屋内需要两日才干。
何熙远坐在临海的落地窗前,门外传来三个女孩的嬉笑声。房主的Alpha大女儿七岁,长发披肩,神情不可一世,大概知道自己和两个Omega妹妹有所不同,因此看她们的眼神像是看小狗。
为了节省酒店费用,何熙远在见预约的医生前订了两日家庭旅馆,是个海湾区住宅,卧室临海。楼下的接待厅如同酒店大堂,水晶灯、古典乐和欧式地毯让何熙远想起圣葛底斯堡的冬季。
佣人和东南亚保姆推着婴儿车进出电梯,Alpha白人穿着衬衣,公司职员踩着高跟鞋从小区的天桥涌出,前往中环方向的地铁进站口。
Omega女主人请何熙远进屋,何熙远跟几个小女孩与Beta佣人问了好。
在家长以及俗世的眼里,女主人或许已实现了身为Omega能获得的最高价值。生育后代,海湾豪宅,余下半生安心相夫教子,不需承担家务琐事,一切都是烂俗小说最贴切的结尾。
他听着客厅里孩子奔跑的声音,孩子的声音时而欢乐时而哭闹,听着有些头疼。
小房间里的Beta佣人早上做饭和家务,声音柔和,不多说话。
第二日去医院的途中,他错过了陆成风打来的两个电话。在医院等候时他才看到来电消息,但没有回拨。
坐在医院开着冷气的白色等候厅里,他不想接电话,甚至有些不想看到来电显示的名字。他将通讯录和社交应用的备注名称改成了缩写,让陆成风的名字看起来像一个代码。
诊室很干净,医生看着他之前的就医记录问:“您的材料准备得很充足,想必您很早就已经决定好了。”
何熙远说:“我既不期待怀孕,也没有足够的收入和存款养育孩子,这是个意外。”
他神情和语气平静。医生看了看他,而后说:“您说希望进行手术,目前来看手术有排期,最快可以排在两天后。此外,因为胚胎的周数在早期,也可以选择用药物。”
何熙远问:“两种方法费用有什么区别,对身体伤害的程度如何?”
医生耐心答道:“药物价格低些,但无论是药物还是手术,对身体的影响时间都不会马上消除。之后至少两周时间,您都需要好好休息,补充营养,尽量不要过多活动。”而后医生又问:“今天有家人陪您来吗?”
何熙远摇头,说:“只有我一个人。”
医生拿了一张册子递给他,说:“给您一天考虑时间吧,请尽快决定。这本册子上写了不同终止妊娠的方式,药品随时都可以开,手术则需要提早确认。我们明天早上见?”
何熙远:“好的,明天早上10点我再来。”
他做决定的时间比期待的快很多,在回临时住处的地铁上就已经想好了。
而后他订了三天的酒店和回北都的机票。酒店坐落于医院附近,从医院出来就能直接入住,度过最难熬的三天时间。
何熙远去楼下的药店买了一些药品、酒精、卫生棉、营养补充药剂和食物,而后独自走在阳光笼罩的熙攘人群中。风港的居民比北都看起来更苍老,阳光并未让缓慢移动的人群看起来更有活力,反而将他们的身影描绘得更加佝偻,似乎整个城市的人口都随着大陆与岛屿缓慢死去。
回到住处后,何熙远才想起自己的手机从早上开始一直静音。
划开屏幕,看到七个未接来电,两个是管家打的,其余都是陆成风,显示的名字是LCF。
他看着三个字母,感到生命中某些曾经重要的人或情感已变得空且轻,像一根绑在蛋糕上的丝带,看似坚固且精致,解开后风一吹就能飘走。
他在屋内躺下,手心覆盖在小腹,感受那一点微微的隆起。平日的衣物下看不出,只有将手放在腹部,或掀起衣服下摆侧身对着镜子看,才能感到一点轻微的变化。
坐在房间里,何熙远静默地看着窗外,倒数胚胎离开剥离身体的时间。从生理和心理的感知来看,都像一场生离死别。
他发现自己怀孕时在胚胎发育的前三周,之后回了一趟夏岛,而后再回北都,大约又过了三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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