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彦年随口答道:“你想知道什么?”
陆成风顿了一下而后说:“我想知道,当年如果没有蕾雅,您还是会和父亲离婚吗?那时您怀孕了,且对方并不是配偶,对吗?”
诸彦年停了一会,不是思考他的问题,而是思索陆成风这个问题的动机。答案这么多年已经很明显了,且她并不在意周围人的议论与目光。
诸彦年说:“你大约已经知道答案了。我当年的选择其实很简单:需要找回生育的自由。只要婚姻续存,我大概一直都会不自由,任何需要官方许可的关系本身就是非自然的。如果不离婚我便会一直困于囚牢,失去跳舞的能力。”
陆成风低声问:“因为是自己选择的,母亲大约更喜欢蕾雅一点,是吗?”
诸彦年说:“你和蕾雅都是我的孩子,不能以简单的喜欢来界定,只不过蕾雅的存在与她是我的孩子这个事实更统一。”
诸彦年接着说:“你是个很好的孩子,但在你出生时,你的名字和身份就从我身边被剥夺了。如果只有你一个孩子,而没有蕾雅,我也依然会离婚,这和后来是否找到其他伴侣并无关系。”
她与谁生育蕾雅不重要。选择Beta而非Alpha,原因之一是因为即使Beta舞伴让她受孕更困难,但生育Omega后代概率更高。
诸彦年说:“至于为什么我看起来和蕾雅更亲近一些,这其实和你与父亲更亲近一样,我们都从对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人类的私心总有贪婪和恐惧,以携带自己基因的后代抵抗死亡,孩子的存在给他们一种自身基因不死的幻觉。但得到后代于很多Alpha来说是廉价且无风险的,他们不需要直接参与生育过程,因为所有痛苦与风险都由它者承担。”
“大多Alpha自小就有本我的观念,知道怎样谋求最大的利益。而Omega总是会被教导放弃和牺牲,为他人考虑,为Alpha伴侣、孩子和父母考虑,唯独不为自己考虑。我不想让自己的女儿为任何人考虑,她应该按照她想要的样子活。”
“即使我一生已经足够幸运,没有因为长得过高或入门过晚而错失成为舞者的机会,我依然希望蕾雅能拥有我曾失去和不曾体会的人生。”
诸彦年结婚时,大约是孤单且惶恐的年纪。她的孤单本可以与同伴一同抵御,舞团里有相似境遇的Omega和Beta,其中很多人跨过了生理年龄和身体伤痛,在舞台上得以停留。
而在她孤单的境遇中,陆骞并未鼓励她寻求他人相伴,而是以邀请她进入婚姻的方式结束她前半生的追求。
那时她确实已经不年轻了,想要有个孩子,需要陪伴,且不排斥陆骞。她的想法太容易被Alpha利用了。
诸彦年这么多年后可以和陆成风说这些话, 因为她的孩子们都已经长大了。她在舞台上跳了很多年,依然活跃在舞台和舞蹈教室,她喜爱的事业将一直伴随她往后的生命。
她大多时候心态坦然,周遭的舆论对于她的内心已经没有任何向内的压力。
夫与父于她都没有太大的意义,如果子继承了夫和父的意志,她虽然会感到万分遗憾,但也可以选择不要。
幼时陆成风和所有孩子一样依恋母亲,但最终Alpha大约都会去寻找父,伸张所谓父的正义,正如他在电话里问她的问题一样。
陆成风听了她的话,声音缓慢沙哑地说:“我不是来质问您的,但有一件事我没有和任何人说,包括父亲。”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再次开口,“因为我并不认为他能给我什么有意义的建议。”
诸彦年有些惊奇,问:“是么,你遇到了什么事?”
陆成风:“我的Omega怀孕了,但他既不想要孩子也不想要我。我正站在他住的酒店楼下,但他不愿意见面,我并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诸彦年:“……”
会议室里的管家没有发出声音,电话上连着的律师也没有说话,画面几乎静止,空气里有一种凝固感。
她安静了一会后道:“前阵子听蕾雅说了,看来是真的。这么多年你的交往对象大多是捕风捉影的消息,所以没有核实。 但怎么怀孕了呢,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陆成风说:“我们其实认识很多年了,去年在圣葛底斯堡的工作场合遇到的,在一起的时间也并不长。他怀孕之后并没有告诉我,所以我只能猜测推断,怀孕时间大约是五到六周。”
诸彦年:“你们没有使用避孕措施吗?”
陆成风:“用了,但或许是什么措施失效了,也有可能是其他意外。”
诸彦年思索了一下,说:“他不想要孩子,必然有他的原因。”
陆成风:“大约是没有那么喜欢孩子,或没有做好准备。”
诸彦年:“那你呢?你希望他生下孩子?”
陆成风:“我希望他能再考虑一下孩子,也考虑一下我。”
第59章 彼岸
诸彦年站在舞蹈练习室的窗前接电话,她的学生穿着舞鞋站在横杆前等她。
她对陆成风说:“或许你认为,如果他放弃这个胚胎,也相当于放弃了你?”
陆成风过了几秒答道:“他大约根本不需要我,很多年里他都带着抑制器。他也几乎没有和Alpha交往的经验,但我记得,也从其他人的口中了解到,他从多年前读书时候就很喜欢我。”
诸彦年问:“那你呢,你喜欢他吗?”
陆成风说:“我爱他。”
诸彦年心下很惊讶,因为陆成风没有对其他交往对象用过这个词。她沉吟道:“那你应该和他聊一聊未来,比如在一起如何生活。”
陆成风说:“我提起过,但他并不想聊这个话题,也不愿意和我结婚。”
诸彦年忍不住轻声笑了,她的学生转头看了一眼她侧影,深色的布料贴着他的身体,她微笑时面部的线条成为身体延伸的一部分。
诸彦年说:“听起来,他还算头脑清醒。”
陆成风:“……”
诸彦年的笑还没有褪下去,她解释道:“清醒不是指拒绝你,而是指拒绝结婚。毕竟婚姻会让Omega失去自我,他们的资源和生命本就已经被剥夺了许多。你刚刚说他也不想要孩子 ”
陆成风声音很苦涩:“是的。”
诸彦年有些疑惑:“你确定对方真的喜欢你?听起来很令人怀疑啊,他亲口说过?”
陆成风:“说过一两次。”
诸彦年:“那你们在一起难道是因为……?”
陆成风:“发情期。”
诸彦年差点笑弯腰,她低了一下头,压着自己的声音,想必陆成风大约很焦躁,回头再嘲笑他也不迟。
诸彦年和陆成风说:“其实,他不要孩子或许与你完全无关。生育的人是他,一个人抚养也需要做更全的打算。若对方年纪跟你相仿,除非家庭足够宽容和富裕,养育一个孩子也是艰辛的。如果干预他的决定,孩子的出生与母亲的意愿相悖,缺乏真实的祝福与期盼。”
“他也并不一定是厌恶孩子或厌恶你,而是因为没有选择的自由。孩子会带来道德和经济的桎梏,任何理性的Omega会防止自己落入被迫生育的境地。”
“你说爱他,具体又是什么样的爱呢?因为生理期在一起的关系本来就很脆弱,你们又会在一起多久呢?几年或十年,没有人能预期。十年对于的一段感情已是很长,而孩子从出生到成年近二十年,你们未必会一直在一起,你更需要问想他需要什么。”
陆成风:“他说,他要自由。”
诸彦年:“那就给他自由,一种即使没有你也能够生活的自由,虽然听起来对你似乎很不公平,但这大约是唯一的出路。”
陆成风握着电话没有出声,会议室里很安静,风港的夜色在窗外升起,酒店大厅摆着挂满礼物和装饰的高大圣诞树。但这一切繁华和闪亮与他无关,他的心思都在酒店楼上房间里的Omega。
陆成风从小一直认为蕾雅才是母亲的继承人,因此也更加在意母亲对自己的看法。但越长大越意识到,他与蕾雅分别是父与母的后代,母亲与他有所分割,他们永远都无法像妹妹一样和她亲近。
这让他很茫然和受伤,即使父亲从十多岁时亲手培养他,祖母们也很爱他,但和母亲终究是不一样的。
幼年时他亲近父母,暗自责怪过母亲离开父亲,将他带到陌生的夏岛读书。
母亲为何要带他走?又为何要离去?他很多年都没有想明白,后来大概以天性不喜束缚作为解释。幸而他的父母虽然分离,却不曾远去,一直都在他的生命中,以各自的方式陪伴和爱他。
除了这一点缺憾,他的一生顺风顺水。对于未来的伴侣,他本没有太多明确的意向,直到遇见何熙远。
凡是越不可得,便越渴望。譬如何熙远十年间都在他附近,他却连对方的影子都没有发现。重逢之后越接近,对方却越疏离,像是随时都要远去。
何熙远的声音从听筒的另一端消失了的那一刻,他感到不可制止的惶恐。
他们本来就没有标记,即使有,想必何熙远会咬着牙用一片刀片消除。他从来不怀疑何熙远比大多Alpha更有魄力。
他是一个几乎没有历经挫折的Alpha,Omega伴侣却要用尽全力从他身边离开,这让他不知所措。
信息素契合度分明接近饱和,他也深爱对方,彼此身体无比契合。无论是发情期或是日常生活,他们举手投足间都十分贴合。
何熙远情动时生理泪水止不住,后穴粘液落在床单和双腿间。高潮时会用牙齿咬陆成风腺体周围的皮肤,手臂攀着他强壮的身体,压抑着口中的呻吟,抓着他的脖颈或手臂,身体崩成一张弓,缩着脚趾射精。
陆成风知道自己出生起便掌握了资源优势,这是他的特权。因为母和父的基因都足够优秀,他天生外貌与身体条件也极优异,从幼时成年人夸赞,到青春期后同龄人的目光和情书,都让他熟知自身的吸引力。
Omega喜欢他的十年期间他毫无知觉。虽然何熙远从不认为彼此在感情上有任何相欠,但陆成风总有一种隐秘的愧疚感,为自己年少时的软弱和无意义的自尊。
若他在这些年间稍微转身,便能看到何熙远,或者说他其实早就已经发现了,但总是觉得这些东西不重要。自己道不明的感情不重要,何熙远的暗恋也不重要,契合度是个纯粹的意外和巧合,所以也不重要。
他年少时压抑自我,不露声色,以冷漠和有意疏远屏蔽了何熙远对他的喜欢。
大学第三年的秋季,他到了合法饮酒的年龄,Club在周末为他庆生开了整柜香槟和红酒。震耳欲聋的乐声中,年轻美丽的Omega们坐在他腿上,体温和皮肤触感黏腻温热,信息素的味道不明朗,像花香混着空气里的发酵酒精味,极甜腻。
深色木质地板,深色皮沙发,他身体和头脑在酒精的作用下有些恍惚,但只想饮酒,Omega的信息素并未勾起他的性欲。
要醉未醉时,他忽然想起中学时代捕捉到的酸甜又纯净的信息素,但那似乎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甚至连对方的名字和面孔都记不清。那味道大概是柑橘和柠檬,又或是橙。
但这似乎也不重要了。他身体强壮,高大英俊,越发觉自身与出身给外界带来的吸引力。
他在这十年间碰到过许多Omega,追求者中不乏Alpha和Beta,信息素浓淡都有,好与不好他说不清。除了标记和成结,他在顺水推舟和非主动中,与记忆里已经面目模糊的人完成了某些尝试经历。
当年总是低着头和他说话的Omega被丢在记忆的角落里,就像到了夏天偶尔想吃一口的水果,夏天一过便忘了。
-
何熙远的前半生,因为孤独且情感一直无人回应,使他认为自己是一只声音频率错位的深海动物,同伴听不到他的声音。
除了陆成风,没有任何Alpha唤起过他的情感与生理的强烈欲望。但因为陆成风终究是自己追不上的,以至于他不得不在时间的河流里窒息前狼狈上岸,决心此生再也不涉水而过。
十多岁遇到陆成风那年,他在家里的书柜里翻到一本诗集,里面收录了一首《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知得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在灯下反反复复读那首诗,用手指触摸因年代久远薄且发黄的纸页。
很年后他再读到那首诗,便想通了。自己只是俗世里的过客,本不会遇到陆成风,年少时同校和相遇也纯粹是因为巧合。
他们同乘的船并非漂浮在春日的河流之上,而是航行在黑夜里冰山漂移的未知海域。他随时都会从倾覆的甲板落入冰冷刺骨的海水,不是窒息便是冻死,最终葬身鱼腹,而后漂浮在海面上。
陆程风是头等舱乘客,即使大船倾覆,依然可以裹着裘皮,沿着众人为他开的道乘着救生船全身而退。
想通之后,何熙远看到海面上露出的小岛便上岸了,那一段游上岸的水程耗尽了他半生的力气。
路程风仅是某天出现在圣葛底斯堡的大厅里,像乘船经过他的岛屿,发现岛上有盛夏的柑橘,便停了下来。他停下大概仅是好奇,而非特意的喜爱。
但路程风停下后便不愿意走了。岛屿承载着他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梦境,酸甜鲜美的果实,靡旖瑰丽的花园。他终于能够直视自己的内心,和多年间让他魂牵梦绕的Omega。
灵肉水乳交融,何熙远既难为情又沉溺于彼此交合,成结时哭着用双手双脚拼命推开他的身体。但他不想再等了,他只想抱着Omega,让自己的标记附在对方的气息里,埋在对方身体深处。
第60章 回溯
与何熙远刚刚在一起的冬季,陆成风从未如此满足过,他那时还并不在意对方是否成为他的伴侣,因为他深信何熙远对他的情感远多于也长于自己的投射。
年少时他太过愚钝,不像Omega天资聪颖,单纯热烈,学校里有一众Alpha,何熙远唯独只认得他,凭着直觉和本能和陆成风贴近。
这么多年兜兜转转,幸而命运待他不薄,终在某个倒春寒的清晨让何熙远走到他面前来了。
Omega信息素被手环和抑制剂屏蔽,需要靠得很近才能感知到若有若无的一缕,但陆成风在古老的酒店大堂里,在众多复杂的利益集团交错的收购、开采、寡头定价的阴冷算计与欲念中,一眼便看到了何熙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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