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熙远想自己应该尽快服药,结束三天的流程,而后回北都。
北都此时正在下雪,可以趁着年假好好休息,留在温暖的室内。年后再回到建瓴工作,生活便会恢复正常。
但什么是正常呢?Omega一生所生存的环境细看都非正常,只是一种被动的妥协和延续。北都除了工作和寒冷的冬雪,还有陆成风。
他应当从使馆区的套房里搬出来,然后——他想不出此后的计划,大约是一种被动而迟缓的生存。
侧躺在床上,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像站在夜里海边的沙滩,潮汐涌上来,他依然站在原地。海水漫过脚踝和小腿,冷而腥咸的味道浸过了胸口。身体时刻要随着海水漂离沙滩与地面,与潮汐一同卷入深海,漂向半明暗的夜空与海平线交际……
“叮铃——”
听到门铃声响起时他浑身战栗了一下。坐起身,从床的边缘看向门口。
“叮铃——”
门铃响起的第二声,他站起身,向深色的木门移动。
他发现自己进门时房间的安全锁没有插上,于是很轻地走到门边,将锁链划入插销里。如同很多个有人敲门的北都夜晚,他的脚步无声地落在地毯上,像只警惕的猫。
“咚咚——”
敲门声响起。虽然听起来比北都上门的制服警察克制,但在只开着冷气的安静室内,依然让人惊慌。
他拨开猫眼往外看,是个身穿制服的酒店人员。对方的脸在猫眼里放大,诡异的圆形扭曲了五官,落在何熙远的眼里。
“咚咚咚——”
敲门声再次响起,他没有应答。
屋外似乎有人说话的声音,他听得不太清楚,透过猫眼也看不清房间外说话的人。
“叮铃铃——”
酒店房间里的电话响起,他站在门边,身体贴着墙,像是一只浑身炸毛的猫,盯着门口和床头柜上的电话。
极度焦虑与警惕,何熙远按着身体没有理会电话和敲门声。电话声响过安静后,他小心挪到床边, 将电话线拔了。
他不知自己为何对门外和电话声感到如此风声鹤唳,或许对方只是想询问他是否需要送餐,或是付款时信用卡出了状况。
但他直觉不能开门,酒店的房间像是他最后的堡垒,即使四周都已被未知的事物包围,他也要封闭城门,不发出声音。
敲门和电话声先后停了。
何熙远站在门前仔细听门外的声音,思索对方会不会用员工卡刷开房门而入。
但敲门声并没有再次响起,房间只有冷气出风口的声音,一片寂静。阳光隔着纱帘落在地毯和白色的床单上。
他坐回了床上,看着门口的方向。
大约一分钟后,床单上传来了震动声。何熙远翻出手机,看到了屏幕上的三个字母:LCF。
手机在他手中的震动如此鲜明,频率和床头的电话、门外的门铃与敲门声如出一辙。
他看着那三个字母,握着震动的手机,走到窗边将室内的遮光窗帘轻拉上。而后缓缓走到房间靠里边墙壁与床铺的间隙中,轻声坐在地上。
手机依然在震动,外界的声音已经隐去,如一片真空,只剩手中的方形金属发出持续的声音。
他的城堡是一间开着冷气的房间,手掌心里的金属盒子像已进入屋内的木马,震动的频率像这一段让他无比疲惫也早该结束的羁绊,一颗即将停止跳动的心脏。
他很轻地划开屏幕,接通了电话,即使没开免提,陆成风的声音也在寂静的室内清晰响起。
陆成风:“熙远。”
何熙远:“学长。”
陆成风:“我昨晚来了风港,你如果方便,我们可以见个面。”
何熙远的语气并未变,问道:“学长怎么忽然来了?”
陆成风:“来看看你。”
何熙远声音很稳:“有什么事吗,或是学长已经知道了什么?”
陆成风没有马上回答。
何熙远:“我猜,你知道我此刻在哪,对吗?”
陆成风:“……”
何熙远:“你总是会有办法知道我在哪。”
陆成风:“熙远——”
何熙远:“学长大约现在正在门外,或是楼下大堂。”
他的语气肯定,如同分析完一家公司的财务报表得出了结论,平静得令人无法反驳。
何熙远:“所以,学长还知道了什么?”
陆成风:“我……并不十分肯定,所以想来问问你,为何做了这个决定。”
何熙远声音有些飘渺,像是自言自语:“医院也好,其他什么地方也好,即使我不说,学长迟早都会知道的。但知道与否,最终结果大概也一样,我只是想给自己多争取一点时间而已。”
陆成风那头有些杂声,似乎走到了另一处安静的房间,而后说:“所以那个猜测是对的。”他的声音很低,不知是不是信号的原因,听起来有些抖。
何熙远没有回答。
陆成风说:“既然已经决定了,我也无从干涉。不见面就这么说也可以,我不在门外,所以不用担心。”
何熙远:“无从干涉,却要特意来一趟?”似是知道陆成风不会回答,他接着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我只是没有准备好而已。”
陆成风问:“是年龄和时间,还是我们的关系,还是其他?”
何熙远说:“一切。” 他说,“一切都没有准备好。”
他安静了一会儿,似乎在思索什么,而后问道:“学长昨天和我打电话说的那些话,是因为……想让我犹豫一下,再多考虑一些时间吗?”
陆成风:“不,那时我甚至没有猜测到你来风港的目的。只是直觉如果我不说,可能就来不及了。”
何熙远:“这也不重要了,那既然学长都知道了,就说说其他的吧。”
他的身体靠在床边,腿放在房间的地毯上。午后窗外的阳光很明亮,但屋内的遮光帘挡住了大部分光线。
何熙远缓缓地说:“我一直想问学长,为什么在发情那天留下了,甚至在那之前为什么约我出来。在取出抑制器前,我基本就是个Beta,Alpha对我不存在喜欢不喜欢,只有认识和不认识。我的生活和工作都很单调,但平稳且安全,毕竟被Alpha喜欢也并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
他顿了一会儿,继续说:“因为个人信息泄露,导致周围的人和同事都知道了我在找伴侣,学长想必也很早就知道了。没有什么比公开羞辱一个Omega更令Alpha群体兴奋的事了。我的过往,在哪儿读的书,学长大概都知道。甚至信息素匹配,学长也比我早十年就知道了。”
陆成风:“信息素匹配的事……你知道了?”
何熙远:“嗯,最近知道的。”
何熙远说:“所以你看,我们大多数时候信息和资源都不对等。至于怀孕,那也是我偶然发现的,再晚一点,学长会比我先发现也说不定。”
陆成风那边有些杂音,而后声音从话筒里传过来:“你还记得很多年前送你去医院的事吗?我那时……对你的信息素有反应,所以第二天回医院用你的血液样本做了匹配测试。如果血液样本不够或是已经销毁,也就不会有那份测试结果。但最终结果的数值医生和我都没有料到,而你还是个低年级的学生,所以我也没有将那个结果告诉你或任何人。当年除了我和两个医生,几乎没有人知道。发情本身也不是你自发的生理反应,那个结果或许会给你带来不必要的困扰。”
陆成风低声接着说:“信息素匹配的事我并未有意隐瞒,一来测试已经过了许多年,匹配值或许有变化;二来我们并不需要特意做匹配。数值仅说明匹配度的客观存在而已,并无法保证个体的相爱。但我们是相爱的,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结婚,我和孩子,都是你的。”
何熙远身体靠在床边,似乎呼吸很沉,将往地上滑,他低声说:“学长说的这些,我都不需要。”
陆成风似乎没有意料到他会答得这么干脆,一时没有了声音,像是断了信号。
何熙远又说:“我本来就没有想过会和学长在一起,从发情期到怀孕都是意外,甚至很多年前认识学长,也是意外。我不打算留下胚胎,不是要将它当成什么筹码,我只是做了一个我能做的决定而已。”
陆成风声音有些嘶哑,说:“如果从未想过在一起,为什么我们过去的经历有这么多重合,而你也愿意在过去的几个月和我在一起?”
何熙远轻笑了一下,语气坦然地说:“因为感觉还不错。”
陆成风安静了半晌,而后说:“我们也可以继续在一起。你会有足够的经济支持和资源,或任何需要的东西。即便如此,你依然会选择不要孩子吗?”
何熙远答道:“那仅是个胚胎,离开我的身体就无法生长发育和存活,还没有成为所谓的孩子。它寄生在我的体内,所以我有全权处置的权力。”
陆成风顿了很久,才开口道:“我们的往后,你是不是也已经计划好了。”
何熙远贴着话筒小声说:“我没有想得那么遥远,但或许从来就没有什么‘我们’,所以……大概也不会有‘往后’。”
有话要说:文案终于出现了…
第58章 照影
对于何熙远来说,很多事情错过便是错过了,没有重逢之后一切都可以再来的道理。
他如果再年轻一些,还可以慢慢找回曾经的情感投射,但这么多年里,何熙远已经几乎要忘记自己最初喜欢任何人的感觉了。
那种情感失去了便不会再回来,也再也学不会。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只是诸多因素共同的结果。
他无法将自己未来的绑在一个意外受精的胚胎上,这对他和孩子来说都太不公平。他确实几乎一无所有,也向来也不喜欢别人的幼崽,甚至怀疑自己会厌恶出生后的孩子。
他不需要陆成风施舍给他任何东西,无论是感情还是经济,或是某种对于后代的保护欲。
何熙远不愿将自己爱慕了多年的人想象得和大多Alpha一样卑劣,所以宁愿相信陆成风想留下胚胎是因为对后代的保护而非掠夺。但在人类的原始欲望中,繁衍与对死亡的抵御永远都是相通的。
以保护Omega的名义,Alpha和权力体系无所不用其极,将另一方圈禁起来掠夺生育成果。Omega的身体时刻都有可能被陌生信息素控制;被要求生育,却不允许拥有自由生育的权利。
感情和信息素绑定,生育和婚姻制度绑定,以爱情的幌子剥削Omega的身体、生命和精力。婚姻的目的只是为了满足没有生育能力的Alpha能得到一个确切的后代而已。
……
他听着陆成风的声音从话筒的另一端传过来:“熙远,从前的事我只能做猜测, 我们那么多年距离如此近,绝不是巧合。你从前没说出口的,现在说也不迟。除了不想要的,有什么是你想要的吗?”
何熙远安静了一会,似是在思考,而后说:“我要自由。”像是知道陆成风听懂,他稍微解释了一句,“学长是Alpha,大多Alpha并不能明白我们的不自由。”
陆成风说:“你不需要害怕不自由。”
何熙远他温润平和的声音有些沙哑,“并不是害怕,我只是没有做好生育的准备。”
“生育是生理机能,和发情一样。我并不排斥生育,我排斥的是婚姻。你和孩子我大概都没有办法要,即使都要了,又能留在身边多久呢?即使过去和现在是爱的,未来又会如何呢?”
他本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但若将孩子生下来,便一切都有可能失去。
何熙远已经很累了,他像是在问陆成风, 也像是问自己。嘴唇颤抖,眼睛酸涩,泪滴顺着脸颊滑到下巴,落在衣服上。
他没有听陆成风的回答,只将手机扣在床单上,再也没有听话筒里传出来的声音。他稍微起了起身体,伸手去抽床头柜上的抽纸,擦自己的脸。
他说了相处的数个月里从未说出的话,那些话在他的心中生根发芽了很多年,第一次说出口的对象居然是陆成风。他有一种将自己的内心最真实的思想连根拔起的晕眩感,甚至说完之后便瞬间后悔了。
可能他们仅剩的一点可以挽回的点头之交也不会再有了。
陆成风也并没有打断他,或许是因为已经没有打断他的必要了。
无所谓爱与不爱,何熙远并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个长久的伴侣,但如果是陆成风,他却几乎可以确信自己愿意在对方身边生活一生。
比起自己会不爱陆成风,他更忌惮陆成风不爱他,或者从未爱过他,孩子未来也要与他分离。那他还剩什么,一副空的躯壳和多年情感寄托最狼狈的结局。
何熙远抽了几张纸擦脸,但越擦眼睛里涌出的水越多。他不停抽纸也没能擦干净,吸着鼻头,眼睛要肿起来。
大约是他太久没有回应说话,通话似乎已经挂断了。手机在床上开始震动时,何熙远再也没有接起。
他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此刻更需要安静的环境和更多时间。剧烈的头痛中,像是直觉指引,他走到桌边拿起了纸药盒。
圆圆的浅黄药片包裹在塑料板和锡纸里,只有他的小指甲盖大小,却可以让他体内的孕囊消融,让胚胎终止发育。
他生命中的第一个胚胎是如此脆弱,两片小药丸便能终止一切。
-
陆成风站在酒店楼下的会议室里,何熙远的声音从电话里断了,他也做不到破门而入。
会议室里还有管家和父亲的友人,视频电话里连着他的律师,但他并不认为这些人能够改变任何事实。
茫然四顾之中,只想到了母亲。
诸彦年平日接到陆成风的电话大多是问候,但今天他的声音听起来和平常不大一样。
陆成风声音很低:“我能问您一个关于蕾雅的问题吗?”
他的语气听起来低沉且急促,诸彦年想他大约是来质问自己的,当年陆骞也用类似的口气问过她关于蕾雅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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