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严迅等高年级学生嘲笑他时,何熙远偶尔还会在陆成风不在场时辩解:“我并不是对学长有什么非分之想,你误会了。”
到最后,他既不否认也不肯定,仿佛便是默认了,他确实从一开始就想和陆成风扯上点什么。但能扯上点什么便都要靠自己的力气。
陆成风十七岁那年提前被国外的顶尖大学录取,在全球首批录取的名单里。那所学校的名字如此又震慑力,以至于校园门口贴了一条横幅,一向低调的董事会反常地要让此事举世皆知。
一时间,何熙远周围的所有人都在讨论陆成风:陆成风的长相、身高、性格、家室、信息素,以及陆成风会选择什么样的Omega作为伴侣。
何熙远则在图书馆的角落里翻阅留学的书籍,每日边背单词边做功课。
他其实很早就知道陆成风不会在夏岛久留,从高中最后一年总不在学校,到他遍布全球的行程,某一个时刻终将要到来。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只不过来得比何熙远预料的早得多。
他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从自习的教室直接走了出去,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到教学楼的天台。从脚下而起,教室的方形窗户在暮霭里亮起白色灯光,映着一叠又一叠的复习材料,中间是学生的身影。
他本是这些学生中的一员,按部就班,机械而无感知。发情期打抑制剂,不用手触摸腺体,不用物体填充黏腻的穴口,不跟Alpha在上学时有任何偏离同窗的交往。
但他对陆成风的情感如同蔓藤一般,在雨季后沿着墙壁爬满窗户,爬满整个未来的镜像。
他不知自己是否能跟上陆成风的脚步,但他坚信跟着陆成风的是正确和光明的选择,对方的每一步都在为自己指引方向,带他走上他本心向往的世界。
虽然十多年后,他依然未能完全跟上,但他所走过的路已成就了今日的他。陆成风的方向是他的明灯,至于年少时的情感,则在时间的荒野里隐去了。
“小何还好不?这也没喝几杯啊。”高庆年看着何熙远若有所思的神情,探过头笑他。
何熙远回到当下,笑着说:“还好,没事。”
岁月是个神奇的滤镜,当年他能站在校门口、操场边、树林下远远望着陆成风,而此刻对方坐在他对面,他却走神了。
或许是当年自己的精神太过贫瘠,他对陆成风的了解很多程度上是自己制造的幻象。他并未有太多机会和陆成风有什么私下的交情,仅是将他的存在供奉为一尊偶像,周身光环环绕。有他的地方便有阳光和松木,以及无垠的雪山和冰泉,那是闭塞的生存缝隙中窥到的关于自由的倒影。
高庆年从中学聊到食物,从食物聊到大学食堂,“陆总在国外这么多年,对美食一定见地独特。”
陆成风骨节分明的手指拈在酒杯的柄处,说:“我从小在很多不同地方生活过,什么都能吃,不挑。大学前两年食堂Dining Halls,后两年在Eating Club,有厨师但伙食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何熙远嘴角微翘,问陆成风:“我猜是Ivy Club?”
他眼角微红,面容在烛光下笑得很开心,像一颗熟透的果实沐浴在晚风里。
发觉所有人都在看他,何熙远收了收表情。
陆成风侧头看他,眼里有一丝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何熙远表情顿了顿,说:“我大学和朋友去看过几次比赛,听朋友说起过,略有了解。”
陆成风继续问:“那又是怎么猜到了Ivy Club?”
何熙远大脑飞速运转,但因为酒精带来的晕眩感,他思考时的表情有点呆,仅了一声:“直觉。”
高庆年一拍桌子:“嘿,这可巧了,缘分。”
何熙远喝了一口酒,颧骨和眼角的红色向面颊晕染开了。
朱平举起杯子,对着陆成风说:“小何有点意思,来咱们一起走一个。”
何熙远跟着举杯,陆成风看了眼对面三人,而后对何熙远说:“不必勉强,你随意。”
何熙远点点头,喝了一口酒,而后发觉面颊烧得厉害。
酒精带来的热量是他很久未体会的感觉。上学时因为酒精触发的发情已经很久远了,但他依然很谨慎。
酒后众人各自离去,何熙远走在高庆年后面,让陆成风和上司在一起走在前面,但不知为何,二人时常停下,似乎想让他从后面跟上。
酒精让他的脑子很模糊,多年抑制器带来的影响压制了身体深处的感知,他大脑略昏迷,看着前方几个Alpha的背影,若有所思。
回来的路上,何熙远坐着高庆年的车,在后座坐在朱平身边。
身体发热的状况并未减缓,但或许是抑制器和手环的缘故,表面上看起来一切都相安无事。
车内的气氛十分隐秘且八卦,话题从陆成风的家室到收购的金矿,从陆成风的年龄到何熙远的感情史。
朱平转头笑了笑,说:“小何以后可以放开点,虽然陆总是学长,但也不必太拘着。”
高庆年在前排开车,侧头点了点,表示同意说:“小何别紧张,我看呐,你学长似乎还挺喜欢你的。陆总的朋友也凑巧是你学长,可以多约约他们出来吃饭,一回生二回熟是吧。”
何熙远头有点晕,背靠在后座椅上,带着鼻音说:“学长比我高几届,本来就不太熟,他大概也不记得我。上学的时候他就很优秀,低年级的同学都仰望他。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中学同校可以当个开场白,工作关系却要重新培养。”
朱平马上接着答道:“对!小何你还说对了,关系就是重新培养。再来你也年轻,陆总呢我跟同行打听了,身边也没见有个伴,你多约约他,说不定还能发展点其他的。”
高庆年嗤嗤笑道:“朱总这是打陆总主意呢?”
朱平说:“我哪是打他主意,我这是给小何指个道。陆总家大业大,几代人的家产大头都要放他手里,咱们这次收的金矿连他资产的零头都不到。关系这么慢慢培养,以后生意和人能通过他接触到上位的人,咱们把生意往上走,站得高才看得远。你说是不小何?”
何熙远的头靠在椅背上,沉重地点了点,眼皮总想合起来。
第13章 冷白
朱平看了他一眼,道:“哟,这可是真喝多了。小何的酒量也得练,这都不算是饭局,以后要喝的机会还多着呢。”
说罢伸出手背贴了一下何熙远的额头,“还有点烫,你得回去喝点水,休息一晚就好了。”
朱平的手背贴着他的额头几秒,何熙远感到十分不适。他很久没有感受Alpha的触碰了,更何况是个中年Alpha,皮肤的触感厚而粗糙,让他想到了家长的手。
到他的公寓楼下时,何熙远示意靠边停车。街上的人很少,他开门的瞬间,朱平又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说:“小何好好休息,周一早上见。”
何熙远点点头,对朱平和高庆年说:“谢谢朱总,麻烦高总,周一见。”而后走进了校区内。
高庆年发动车,朱平的手摸了摸何熙远坐过的位置,上面还有一点Omega留下的体温。车里安静了一会,朱平说:“这小何有点儿意思。平常还挺稳重,见了熟人到怯生了。”
高庆年也若有所思,“可不是,但我看陆总跟严总倒是挺开心的。饭局没有一个Omega那可就不叫饭局了,下次咱还是带着他,小何还是挺靠谱的。”
高庆年道:“那是得带着他,陆总不一定看得上,但是能摆在边上也比没有好。”而后又说道:“这气味也挺好闻,像个脐橙。”
高庆年闻此笑出了声,说:“朱总这比喻真是妙。”
朱平也笑了,“可不是,这小何这人平常一板一眼,但仔细看看发现确实挺妙的。”
-
不知是不是酒精的缘故,何熙远连续多日睡眠不好。他按时在床上躺着,带着眼罩和耳塞,却在黑暗中听到自己心跳的轰鸣声。
大概记得很多年前的某次醉酒,夏季傍晚窝在陆成风怀里。
很多年过去了,他本应该连陆成风的长相都快忘记了,却在周末一同晚餐后,年少时的触感愈发回到他的感知中。
松木的味道,无论他怎么忽视,那味道都浮在黄昏的空气里,融在酒里。
见到陆成风前,何熙远就发觉自己发情期前的征兆,体内的抑制器埋在皮下,隐隐作痛。他脱了上衣,背对着镜子看自己的后颈,用食指轻轻触碰某个地方,感到皮下有一段金属透过皮肤,和血管融合在一起。
何熙远第一次埋皮下抑制器时15岁,他的家长在书包里搜出了一支振动棒,当场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不知羞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还好是被我发现了,要是被别人发现了,谁还看得起你。”
“该读书的时候不读书,一点自制力都没有。”
“打针不管用,那就自觉一点早说,早说去医院埋个抑制器就完事了。”
“用了多久了,说!”
……
何熙远最终什么都没说,只说是自己买的,没有Alpha胁迫,没有商贩兜售,他只是被腺体的发育干扰得无法正常生活而已。
去医院的那天是春季,空气中有水汽,冷白的阳光透过巴士的车窗罩在他的身上,周身阴冷。
公立医院里白色的走廊,墙上刷着深草绿色的漆,空间里漂浮着消毒水的味道,刺眼且刺鼻。
距离陆成风抱着他去医院已经一年了,他几乎忘了那个病房的样子,依稀记得有奶白色壁纸和柔和的灯光,神情冷淡的Alpha隔着帘子坐在他床边。
他被家长抓着胳膊走进诊室时,听到有Omega尖利的声音对着白衣的Beta医生吼:“我不想再生了!为什么不能植入抑制器?我又不是狗,我根本连一个都不想生!”
Beta医生神情很平静,似乎并不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场景。
她对带着Omega一起来的老年Omega说:“这是医院规定的,没有Alpha签名,我让你植入抑制剂是犯法。”
Omega用哭腔吼着:“狗屁犯法,你们都是一伙的,你们Beta和Alpha从来没有把我们当人看……”
老年Omega眼角有皱纹,拍了拍青年Omega的背,说:“那就打针吧,打针不要签名,植入不了就打针。”
青年Omega很消瘦,面颊微微浮肿,额前一缕散发垂下,遮不住他眼里的愤怒和失望。
他拿着病历,手背青筋明显,红着眼睛走出了诊室。
家长推了推他的背,何熙远在医生面前坐下。
Beta医生翻开他的病历,看着他,再看了看家长,问:“这孩子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家长:“刚上高中,平常住校,结果有发情前兆,影响学习。带他来植入抑制器。”
Beta医生:“一般医务室都有抑制药物,平常可以佩戴手环,再不行可以定期打针。
家长说:“他打针没用,打了一年了,每个月一针,结果照样压不下来。”
Beta医生:“打针可以配合药物,毕竟年纪还小,埋抑制器有点太早了。”
家长声音尖利:“不小了,什么都懂了,再不管一管还不知道搞成什么样子。出去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一辈子就毁了,直接植入吧。”
Beta医生问何熙远:“记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发情的?”
何熙远小声说:“初中吧,初二。”
Beta医生问:“当时多大?”
何熙远答:“14岁。”
Beta医生又问:“第一次发情期后有出现头痛、恶心吗?”
何熙远说:“有时候头痛。”
Beta医生:“第一次发情是自发还是被他人信息素触发?”
何熙远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应该是自发。”
Beta医生问:“有没有什么药物和食物过敏?”
何熙远:“对贝类过敏。”
Beta医生点了点头:“监护人签字,植入抑制器后卧床休息一两天,如果有排斥反应就服用释缓药物。”而后把病例合上,交还给了何熙远。
家长在他站起来后问了医生一句:“他这个年纪,植入之后能维持多久?”
医生:“正常来说,三到五年,之后可以取出来,但不建议一年内取出,对腺体的刺激会有副作用。”
何熙远站在旁边没有出声。
抑制器植入后颈时,他半身麻醉,面朝下,趴在中间空心的圆形托枕上,意识依然清晰。
他感到医生戴着手套触摸他的后颈,用沾了酒精的棉花擦拭后颈皮肤,而后就是尖锐的疼痛,皮肤被划开,有冰冷的金属埋入后颈的皮肤下。
他发出呜咽声,轻微地挣扎,但肩膀被器械固定,他的动作只加深了疼痛感。
从金属埋入皮下,到缝合,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他的神经,以至于缝针时,他可以感到针牵引着线从皮肤间穿过,甚至能听到线和皮肤组织摩擦发出的细微声音。
而后便结束了,他的脖颈部被固定住,昏着头脑在病床上躺了一天。家长似乎心情很好,除了从医院外买来的营养餐,还做了一道汤从家里带了过来。甚至问了一句他想不想听音乐。
何熙远在白天一直昏睡着,腺体牵扯的神经让他全身都在感受疼痛,从脑部,到四肢,到心脏。
半夜他睁着眼睛,同一间病房隔着帘子有另一个Omega,他没有见过对方,也没有打招呼。只在白天听到家长和隔壁床Omega的监护人打过招呼,那个Omega比他大一岁,在学校里发情了,打了针之后送回家休息的时间,监护人决定埋入抑制器。
他没有听过那个Omega的声音,只有医生和监护人的谈话,走廊里推车经过时金属器材和玻璃瓶发出碰撞的叮咚声。
夜晚,他微微张了张手,透过玻璃病房门照进来的冷白灯光,将手腕内侧放在鼻下闻了闻。没有信息素的味道,只有皮肤的触感。
然后他侧了身,转到灯光找不到的那一面,蜷缩起双腿。屋内的冷气十分低,鼻头有酸胀感,喉咙发干,呼吸都能听到胸腔的起伏,仿佛仅是活着都耗尽了所有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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