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口说:“后面有也没什么了,本来就是一个有点无聊的故事。”
“真的?“
“嗯,后面写的就是……”季翦顿了一下,他摇摇头,说我也记不清了,谁知道自己当年是怎么想的,写出这种故事来。
“大概……大概是,徐满同那作家回了家,方知道作家是个落魄公子哥儿,父辈还留了许多钱供他挥霍,只不过他过得也是不开心的,他写的那些东西与时代相悖,因此也只能怀才不遇潦草的过日子。”
“他想写一个赤身裸体的希腊少年的故事,关于历史和欲望。有点像最后变成了水仙花的纳西索斯一样,徐满就成了他的模特,就像那些人画画需要模特一样,写文章也需要。”
“哦,是'自恋'的故事。“邵游光笑了,闲闲插一句。
“是,”季翦模模糊糊地笑,“哪一种爱都该被尊重的。”
邵游光表示赞同,问:“接下来呢。”
“他们相爱了,这很理所当然。”
“那他们身边的人认可了吗?”邵游光抛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季翦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认可的,他们得到了大家的祝福。”
他接着说:“结局就是,他们在一起,很相爱。作家也不再写东西了,他发现自己放弃创作之后变得很快乐。他去一家出版社上班,每个月领固定的钱,徐满也不再当模特了,他同作家住在一起,偶尔出去做做打杂的活儿,他失去了那个所谓能听见鱼的声音的天赋,但他也很快乐。“
邵游光在黑色中定定地看着季翦,看了一会儿,不说话。
“是个挺好的结局,不是吗?”季翦拍拍枕头,躺下来,侧着头和他对视。
“挺好的。”邵游光回答,但是季翦觉得他不是真心的。
窗外有一片苞谷地,被风吹的沙沙响,这声音和雨声显得不太一样,像是某种低低的倾诉。
他们跟彼此说话,如同大地在和风说话。
眼睛一旦适应黑暗,再看东西,就是一种隐秘的视角,好比草原上的鹿在灌木丛里窥视远方地平线上升起的新月。季翦和邵游光对视了一会儿,都觉得在这种情境实在美好。只是美好归美好,总是还要委身于现实。
邵游光挑了挑眉,说:“我觉得你有话要对我说。我猜猜,白天你去刘梦家发生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儿?”
季翦眼睛睁地大了点儿:“你怎么知道?”
“拜托,季老师,”邵游光笑,“你脸上就差写着个愁字了。”
“我今天很开心,真的。”季翦还同他狡辩。
“我知道你开心,但这不是两回事吗。”邵游光看的清楚得很,尾音带着愉快的上扬,不跟他绕弯弯。
季翦又坐起来,叹口气,犹豫了一下才说。
“我是在想,我是不是该离开这儿了。”
“怎么说?”邵游光也坐起来。他先是自私地暗自高兴了一下,而后又凭着对季翦的了解,觉得季翦说这样的话出来,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今天下午在河边的时候,刘梦他妈崩溃了好几回,讲是我害了刘梦,”季翦又叹了口气,“她讲,是我教给刘梦的那些东西把她给教坏了,好端端的人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你也知道,他妈没什么文化,出了这种事她不能理解,也不知道该怪谁,只能怪在我头上。她也是被逼的极了,她那样的人家,这个女儿是唯一的希望。他们就希望她好好的,将来嫁个好人家,什么文化啊,追求啊,他们不理解,也觉得不需要,”季翦摇摇头,又说,“但是她妈妈以前以前很好的,特别热情,每次见了面都说谢谢你季老师。”
“是,我知道,就是她送我来找你的嘛。”邵游光见过,同了一路,所以知道,那个女人嘴巴厉害得很,真要骂起人来字字诛心,肯定比季翦说的那两句难听得多。他想,我管她以前多热心呢,眼前这个人他尚且舍不得说一句重话,哪里轮得上她。
“教刘梦的时候,我发现她有灵气,也有天赋,爱读书,就鼓励她,常借书给她看,她说她想走出彝良,也争气,别的孩子能考去镇上的中学就不错了,她考去省会,当时所有人都很高兴,她妈他爸也高兴,觉得长脸了。现在人家邻里都笑呢,刘家闺女出去一趟,读书读傻了。”
“知识原来能害人,我以前怎么不知道呢?”季翦不知道是问谁,邵游光在他眼里看见了极为单纯的困惑。这种困惑让人心猛得抽了一下。
“那孩子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他问。
“我下午想同她聊的,但是沟通的并不顺利。大学的时候学过一年心理的课,单向抑郁吧,猜也猜的到的。她本来就是心思很敏感的孩子,看见更大的世界心理落差太大,压力也大,又没人同她沟通,平心而论,“季翦苦笑了一下,接着说:“我们当时出去念书多少都有过这样的阶段的。我看见她有时候会想到以前的我自己。”
“但是,”季翦含含混混地说,“我还是比她幸运的。”
他也不说具体哪里幸运,因为他突然才意识到,当年让他最痛苦的事情反而是一直支撑他的东西,大概爱一个人真的可以让自己变得勇气十足。
季翦接着又说:“你也知道,这个社会,尤其是农村,女孩子走的会更艰难一点。可是不仅是女孩子,每个人都是有他的边界的,有些人一辈子活得不自知,那很幸运,有些人却不小心看到边界之外了,就像鱼缸里的鱼,一辈子游在这么一个空间里,可是如果其中有一条见过大海,当然会觉得痛苦。刘梦就看到了,是我把世界上更多的选项放到她面前的,可是现实却教她没有选择的权利。二十几年了吧,二十几年前我们发疯的想要冲破一切逃离原生的小城市,到了今天呢?时代发展了,变好了,这一场逃亡竟然变得更庞大,更惨烈。”
“我明明看到了更好的世界,我却没办法带他们去,那我在这里还什么意义呢?”这些话憋了太久,季翦终于可以一股脑说出来,“我们有什么错呢?那些母亲做错了什么?想出走的孩子做错了什么?我好像找不到解法了,多可笑啊,我当年来这里的初衷就是寻自己,说出来挺自私的,也自我感动过。可是我突然不知道我自己在哪里了,我真的……太渺小了。”
邵游光耐心听他讲完,才说:“你看,其实我是享乐主义,也没读过那么多圣贤书,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你愿意走,我自然高兴,我们快快活活回去过日子,你不愿意走,也好,房子卖了我就来跟你归隐山林。”
“哎,”邵游光有提高了点声音,“你说上海一套房够在这儿衣食无忧活一辈子了吧,不过不是市区的啊,两居室,不大,小区也是老小区。”
季翦听了差点破功,说你少贫。邵游光说的像玩笑话,季翦也就当笑话听听,他边笑变想,怎么可能,我哪里值得他做这样,哪有人这样胡来的。
见他终于笑了,邵游光舒了口气才正言道:“我尊重你的一切决定,但是季翦,不管是走是留,我都希望你是心甘情愿快快活活的。再说了,你说的那些边界,我看是必然存在的自然法则。边界之外还是边界,我们走到哪里都看得见锋利的地平线,就像山的外面还是山一样,海之外还有更大的海域,还有宇宙,宇宙外面还有多维空间。我们永远活在边界里,所以我们可悲又幸运。”
“哪里幸运?”季翦问他,接着又忽然想到邵游光说的那一套房,觉得奇怪,问他怎么回事。
“是嘛,咱们话剧其实京圈和沪圈分的挺清,但是没办法,我人缘好嘛,到哪都吃的开。”他回答地避重就轻,季翦一时也被他绕了进去。
他第一次对一个人坦言自己的全部想法,才发现有些话说了,问题还摆在那里,心情却畅快了不少。季翦望见衣柜门上有面镜子,一轮新月倒映在镜中,他想到前几天还是一轮饱满,才明白一个新的轮回又开始了。他又一次摆正了枕头,躺下来,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存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说话也是极耗神的事,更何况句句都是挖掘自己内心的话,就在困意越发浓重,快要睡着的时候,季翦听见旁边床窸窸窣窣地有人动了。
黑暗里邵游光到他跟前,看不清楚,囫囵在脸颊上吻了一下,不巧正好吻在鼻尖上。他安抚似的抱抱他,说了句话又安分守礼地回去了。
他本来是想叫他一句宝贝,又觉得实在肉麻,话在嘴里绕了几圈,成了:“小邻居,咱以后发愁的事情别憋在心里,尽管跟我说呗。”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月亮的脸
季翦只展现了那一个晚上的所谓“脆弱”与“迷茫”。
第二天天一亮,季老师依然是季老师,站在讲台上讲课的时候利落简明。邵游光站在教室后门听过季翦讲课,后来问他:“你大学念的又不是师范,什么时候会讲课的?”
季翦就跟他说,都是练出来的,你是没看到我刚来那一会儿,做什么都一团糟。不过也好,这样就没心思想别的事了,做梦都在想怎么上课。
邵游光没问季翦没心思想的“其他事”到底是什么事情,也没再就着那一晚的话题劝过季翦。
邵游光不多劝,是因为知道他的爱人心里有一杆关于人类所有美德的秤,在这一点上,季翦从来不需要他拯救。他要做的只是在他需要的时候听他倾诉,一直在他身边就好了。
在那晚之后一切如常,清早季翦又同邵游光说笑,晚上去盛为民家吃了顿饭,讲了讲刘梦的情况。盛为民听着直叹气,季翦倒是讲的极冷静,删繁去简的去掉了自己委屈的那部分。邵游光在一旁吃菜,并不参与,尽心尽力扮演一个不带脑子的听众。值得一提的是,桌上摆着的一盘盘都是红艳艳的辣,偶然一盘看起来颜色清白的,就几粒小米辣,竟然也杀人于无形。小米辣哪儿没有啊,怎么在这片土地上就生的这般过瘾。邵游光闷头吃出了一身汗,好在季翦饭前给他倒了杯凉水放边上,他喝一口,才觉得到一丝无声的熨帖。
见两人都有点儿感冒,盛为民笑,我们这儿啊,感冒吃一顿辣就好了。
感冒好了,又反反复复一两次,毕竟春寒料峭,山里昼夜温差大;新月透过窗棂落在镜中,日日趋于完满,人间的轮回总是来的这样快。而习惯这种东西大概也总趋附于时间,连舌头上的味蕾也对“辣”这种味道变得宽容。邵游光已经可以脸不红心不跳的吃下一整碗红彤彤的牛肉饵丝了。
转眼他在彝良已经呆了一个月有余,邵游光是闲不住的人,大多时候履行着被季老师“金屋藏娇”的职责,不过有时候也花上个三五天去周边游山玩水一圈。他看见天和地,也在大山间看到了无数个类似的村庄,看到了一万种活着的境地。他大概知道了季翦所说的渺小是哪一种,但是他想,渺小又有什么不好呢。
期间老马打电话来问他去云南采了哪门子风,说你再不回来就得被淘汰了。
邵游光大言不惭:“谁说我采风?追媳妇来了。”
老马没信,让他态度端正点儿,问:“说真的,最近想策划出新戏呢,原创本,老是排经典剧没意思。”
邵游光正坐在德钦的一座小山坡上休息,地上脉脉春草随风成浪,一抬头望的见梅里雪山的皑皑白顶在云层中若隐若现,如同山神俯瞰大地。他想了想,说:“我有一个法子,也许真的可行。”
他边说,突然想到今晚要回彝良,便觉得心里温柔起来,明明四处都是异乡,他却有一种要回家的感觉。
季翦常在夜里醒过来。这种状况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了。
最初是他刚来彝良的时候爱失眠,后来过的惯了,总是夜夜无梦。他好好回想了一下,这种状况大概是从邵游光来了之后才有的。
他侧躺朝里侧,一睁开眼就面对的是白色的墙壁。梦这种东西滑溜溜的,总是在刚刚开始回想的时候就抓不住尾巴。季翦翻个身,看见旁边那张床上隆起一座起伏绵绵的山脉,听到另一个人安睡的呼吸,才突然想起来,邵游光在这儿。他去了趟大理丽江,去过了泸沽湖,这一次干脆又去了趟德钦,看梅里雪山,今晚刚回来的。这一路也不好走,吃了晚饭累的没顾上说几句话就睡着了。
季翦不太舍得再闭上眼了,他轻手轻脚下床喝了口水,然后躺回去,专注看着黑夜笼罩里的那一个模糊黑影的弧度,他像是悬着一颗心似的,突然回想到刚才自己做的那个梦。
这个梦太真实,大概讲的是他睁了眼醒来,发现身边无人,连那张盛为民拉来的床都不见了。他四处去找,四处去寻,问遍了整个彝良,都没有人知道邵游光是谁。他拼命去找这个人存在过的痕迹来论证他真的来过,却都无效。
季翦现在觉得好笑了,他问自己,你怕什么呢。这个人不是就在这儿好好的。他恍恍惚惚地想,时间大概真的如博尔赫斯所说是网状的,梦就是最好的佐证。他忍不住对梦里那个季翦耀武扬威——他可是真的来找我了呢。
缺乏安全感大概真的是一种病,季翦自己也骂自己矫情。只是“光”这种东西他实在是捉不住,再怎么落在他手心里,总归也是个虚幻的东西,太阳偏一点方向就要弄丢了。
季翦明白邵游光是自由的,但也是坚定的,他当然不怀疑他的爱。只是季翦现在确实处于一个迷茫期,他越了解他爱的深度,就越发觉得自己不好。
我有什么值得他为我这样做呢?,况且,他想,我也不再年轻了啊。现在的我早也同小时候的不一样了,那一年的骄傲,放到今天来,已经变了味道,掺了不少酸甜口苦辣,成了一坛季翦味道的精酿。这酒实在不香醇,反而涩涩的,还贪得无厌。
当然,日子确是还在过的,看着日历,从春分数到清明,再到谷雨,接着就立夏了。他们这个岁数的人,往往都不时兴讲什么“谈恋爱”了,两个人这段日子过得实在温温吞吞,这是个舒服的相处方式,邵游光似乎知他心思,只把关系一层一层慢慢地推,确乎像是一个把人麻醉的过程。最初是抱一下,帮着整整领子,现在也可以躺在一张床上一起睡一个暖洋洋的午觉。季翦也觉得日子在变好,就无缘无故的,明明什么大事情也没有发生,就变得好了。他将其归结于破冰融雪总是一个由麻木到温暖的过程。
这其间发生了两件事。说起来颇为复杂,但都是好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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