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策霎时愣住了,这个人,是他的“妹妹”戎冬。
戎策知道戎冬来上海之后,怕借用侦缉处或者蓝衣社的力量搜索她会给她引来麻烦,只能托几个信得过的线人去寻,谁知这一年竟然如石沉大海,一点踪迹都没有找到,未曾想今天在这里碰上。戎冬也一直注意着这个假借他哥哥身份的人,想要弄清原委却不被组织允许,而且上线叶亭一年到头不给她多少任务,只要她全心潜伏。
直到昨天,她还未真正经历过地下斗争的恐怖,这种闲置也似乎并不符合共产党急需行动员的现状。她看见戎策走出来,装模作样挤了几滴泪水出来,抽噎着说道,“我,我是住在这里的,为什么不让我过去。”
“看见小姑娘走不动道是吧?”戎策一脚踹在组员身上,把人踹个踉跄。组员也着急,辩解道,“我在江湾路公寓见过她,她没说实话,组座您别被骗了。”戎策上下打量戎冬,又回过头来看看他,冷笑一声,“我看是你管不住裤裆。”
戎冬不知道戎策的立场,但是见他护着自己胆子也大了,躲在戎策身后辩驳道,“我先前住在江湾路,但是日本人演习扰民,我搬过来了。”组员还想争辩,忽然一阵枪响,守在走廊的组员大喊一声来人便没了声音。
独栋公寓的一楼大厅冲进来一群荷枪实弹的刺客,顺着楼梯迅速爬上二楼。枪林弹雨间,戎策一把将戎冬揽在身后,但还是没躲过扫射的子弹,一颗擦着他的胳膊而过,打在戎冬肩头。戎冬吃痛地喊了一声,下意识抓住戎策手臂,孔珧适时跑出来把这两人拉入屋内,戎冬疼得摔在地上,但咬紧了嘴唇一声不吭。
戎策拔出枪,和孔珧配合,但凡有人进入这间屋子,必定是一枪击中。这是戎策第一次见识孔珧的实力,沉着冷静且枪法和他不相上下,也许把老四交给他不是坏事。戎冬没伤到动脉,但还是血流不止,戎策解决了楼上的杀手,立刻回过身去,把外衣脱下来按在她伤口上。
“老孔,楼下交给你。”戎策紧紧按住子弹留下的伤痕,也许是用这个身份太久了,他看着戎冬泛白的嘴唇和额头的虚汗,竟然有几分心疼,表现出来的焦虑不是假的。不多时,孔珧跑上来,急促喘息,“解决了,有活口。组座,你胳膊……”
戎策这才意识到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快要染红半条袖子,不过疼痛的劲已经过了,也没看起来这么可怕,“你带人回去审,我送这位姑娘去医院。”“陆军医院?”“对,姑娘,你有什么家人吗?”戎策低头,他知道戎冬用的是假身份,且因此戎冬也不能直接道破戎策李代桃僵,“我叫江丹绣,家人都在外地。”
“唉,我这没钱,老孔,”戎策伸出手来招了招,孔珧不敢不从,从口袋中摸出一叠法币递过去,戎策笑了下,像是为了缓解戎冬的紧张,“你瞧,这就不愁被医生赶出来了。江姑娘,我扶你?”
杨幼清知道戎策受伤的时候,把手里的文件狠狠摔在桌上,隔着一条走廊都能感受到他的怒火。孔珧后退了两步,小声说道,“还有个姑娘一起,他们去了陆军医院。”
“姑娘?胆子不小。”杨幼清眼中的杀气陡增,孔珧吓得只敢低头唯唯诺诺。好在杨幼清不打算搭理他,拿了衣服径直走出去,留下孔珧在办公室心有余悸地叹气。不过这侦缉处,倒快成他们共产党的据点了。
杨幼清在医院急诊的走廊里看见了戎策,后者正走向一个单人病房。杨幼清看着他胳膊上缠绕的绷带,心里气不打一处来,伤成这样还要去管一个不相识的姑娘。戎策走在路上觉得背后发凉,但没在意,拿着化验单走进病房。
戎冬刚缝合了伤口,戎策走进来的时候她试探着下床,似乎有急事要走。戎策自然不能让她现在就离开,急忙走过去扶住,“你现在这样要去哪里?”“我还要上班,不能迟到的。”
“江姑娘,身体要紧还是钱重要?”戎策话音未落便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声音,回头看去杨幼清正站在门口,“处座,您怎么来了?”杨幼清没说话,戎策第一反应他是气自己不乖,但接着从他的脸上看见了从来没见过的表情:惊慌失措。
下一秒,杨幼清把房门关上,接着,戎冬站起来扑到了杨幼清怀里,一瞬间眼泪决堤泣不成声,“小哥哥,小哥哥……”戎策愣住了,他反应过来,杨幼清先前那一瞬,是震惊,是诧异,掺杂着时隔多年再次相见的喜悦。
“老师,我的身份……是您的?”戎策从嗓子里挤出这句话,声音颤抖。他看见杨幼清露出了他从未见过的温柔,回忆起曾经一次次,他问老师戎策此人身份的时候,老师的含糊其辞。原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杨幼清根本不是什么孟家故交之子,他就是出身穷苦、七岁被领到家里来的小伙计,舅舅认的干儿子。舅舅是早期的共产党员,杨幼清应该也是因他的影响,信奉共产主义入了党,后来换了个能考军校的乡绅身份,潜伏下来。
戎策想起了伦敦雨夜的那一幕,想要开口质问,竟因惊愕一时发不出声音。这件事给他的冲击太大了,他没想过,自己和老师的初遇时,竟然是小少爷和小长工。他也没想过,老师能将过去一刀斩断,毫不留情。
“老师,在英国的时候,戎平,您哥哥……我看见你开的枪。”
第二十八章 旧日如梦
1.伦敦
1930年年初,伦敦烟雨朦胧,戎策穿了一件瘦小身板根本撑不起来的呢子大衣,抱着两本大部头的教科书匆匆忙忙往实验室赶。还有一年他就可以从拿到硕士学位,并成为这里最年轻的华人毕业生,加上基因学愈发被重视,前途一片大好,不少英国企业和研究所给他提前发来了邀请。
他今天就是去面试才耽误了半个小时,但他抹不下脸在泥泞的道路上奔跑,便如同英伦绅士一般斯文快步走着,低头看路的时候一不小心撞了一个男人。那人没说话,擦肩而过,戎策抬头想说句对不起却发现他没了踪迹。方才余光看到,是个比他高一头的壮年男子,但身上有着贫穷的味道——许久没洗澡的体味,受潮的廉价香烟,还有过期的面包的酸臭。
戎策拍了拍大衣上的褶皱,继续朝实验室走去。而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小巷中,刚刚与他擦肩而过的中共特派员戎平倚靠着墙壁深深呼吸,忽然咳嗽两声,一阵战栗。他有些恍惚,抽搐着摸遍浑身上下的口袋,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脸色愈发深沉。
他身边闪出来一个年轻人,带着遮藏半张脸的鸭舌帽,声音低沉,“你没事吧?”“长兴,长兴原来是你。”戎平一阵喜悦,一把抱住那人。“我现在的名字是杨幼清,蓝衣社的人。”杨幼清将他拉入更隐蔽的阴暗处,伸出手来,“你被人盯上了,组织紧急派我来取情报,事不宜迟。”
“我弟弟的能力就是比我强,哈哈。”戎平笑着说了几句话,杨幼清发觉他不太对劲,伸手摸他额头,竟然是一头汗,“哥,你生病了?”戎平摆摆手,嗤笑一声,“没有,我就是有点累,你让我休息下。”
杨幼清扶着他坐到路边,十年未见兄长少了几分傲气,被世俗磨平了棱角,巧合的是,兄弟两人如出一辙。“情报,我昨天去酒吧给小费,不小心夹在一起给出去了,刚才我去找那个小子,没摸到。”
“大哥,你真的没事?”杨幼清闻不到他身上的酒味,但明显他并非是清醒状态的。而且清醒警惕如戎平,怎么会这么粗心把写着情报的纸条当成纸币给出去?杨幼清眼里蒙上一层阴翳,他看了眼手表,说道,“你把那人姓名长相告诉我,我去取回来。”
戎平闻言少了几分紧张,似是巴不得他离开,“他叫叶轩,中国人,中等个头身材瘦弱,白天上学晚上打零工,就在学校附近的猎人酒吧。”杨幼清快速记下,一边扫视四周一边从钱包里摸出几张英镑递给兄长,“最近少出来活动,哥,注意安全。”
杨幼清听到叶轩这个名字的时候想过,他是否就是上海叶家的三少爷。他最后一次听到叶家人的消息时,干爹还没入狱行刑,他拿着从上海寄来的照片给自己看。照片上那个小胖子,乍一看根本不会是眼前这个瘦得脸颊凹陷的调酒师,但杨幼清是特务,观察细致入微,很快就证实了自己的想法。
戎策来英国这几年受尽了生活的折磨,27年,自己冲动之下要去广州找大哥,结果被父亲带着一队的警卫抓住了扔到从广州到伦敦的轮船上,还拜托这边找好了学校,断了一切回去的可能。戎策性格也软,委屈地接受了这样的安排,但是最初家里没寄来多少钱,他省吃俭用还要勤工俭学,加上水土不服硬生生掉了几十斤肉。
这三年,除了寄学费和逢年过节的电报,叶家似乎把他忘了一般,不闻不问。戎策也养成了寡言少语喜欢独处的习惯,客人来点酒都不多说几句话,老板几次要辞退他,又被他一脸真诚打动。
杨幼清坐在戎策前方不远处的小桌上,身边是三个蓝衣社的同僚,其中高一级的叫廖向生,三十多岁,一双小眼睛像是饿极的黄鼠狼。“三点钟,日本人,我们的对手。”廖向生言简意赅,说完低头喝了口酒做掩饰。杨幼清不敢喝多,面前的半杯啤酒一晚上也没下去多少,“他们和我们的目标一样?”
“据可靠情报,共产党紫云常来这个酒吧,我们守株待兔,也守来了别的农夫。”廖向生机警地观察周边情况,杨幼清心里却是一沉。他本来打算单独前来,临走前被廖向生抓住,才发现蓝衣社也搜到了这家酒吧。现在杨幼清唯一的优势就是他知道情报已经不在戎平身上了。
杨幼清有意无意看向戎策,后者注意到他的目光,微微一笑低头继续擦杯子。“紫云是中国人,你说会不会就是他?”一个组员看见杨幼清的动作频繁,以为猜到了他心中所想。
杨幼清还未开口,廖向生先一步否认,“这小孩最多二十岁,紫云可是七八年前就出名的。”“我们知道,日本人未必知道。”杨幼清拿起酒杯抬手,似是敬酒,其实在示意他们看身后。
一个日本人站起身来,走到吧台前用扁平的英语点一杯鸡尾酒,说了一长串名词,戎策一个都没听懂。他试图让客人重复一遍,对方却不耐烦了,一把抓住他领口,将他拽到半个身子探出吧台,身前的几瓶酒摔在地上。
玻璃破碎的声音引来了不少目光,杨幼清也得以光明正大看向这个男孩。戎策还在徒劳地解释,几乎快要哭出来,廖向生啧啧两声,骂道,“软蛋。”“还是个孩子。”杨幼清不知为何想要偏袒他,细想,也许是干爹的缘故。
戎策被人一把抓到吧台前,倒栽葱一样摔倒在地,脑袋嗡的一声。酒吧里的客人大多还是英国人,一战之后经济萧条又人心惶惶,不少人把酒钱压在酒杯下面拿起外套就往外走,就连酒吧老板都不敢上前。
“他还是个孩子。”杨幼清撂下一句话,站起身走到那个日本人身边,一手握住他要挥向戎策脸颊的拳头,硬生生将那人的力气卸了,疼得那人叫也不敢叫,满脸通红。杨幼清丝毫不管这日本人是否要动手,俯身握住戎策的胳膊将他扶起来,低声温柔地问道,“没事吧?”
戎策还愣在原地,感觉有一只手在自己腰侧摸了一把,接着就被人从地上拎起来,耳边是带着川渝口音的中文。他恍惚片刻才回过神来,小声回答,“没事,谢谢先生。”
杨幼清已经从他口袋里把情报悄悄转移到了自己袖中,没有任何人察觉。他也不想和叶家少爷有太多交集,确定他没事之后松了手,转身面对那几个日本人,用日语低声说道,“管好你们自己。”
那几个日本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此人来历但看似是更有修养的同胞,于是也故作大度,寒暄几句走回自己的座位。戎策没听到他们的交谈,呆呆看着地上摔碎的两瓶酒,心想,这周的工资扣光了。
2.生死
杨幼清是在一条肮脏不堪的小巷中找到的戎平,他的哥哥一身的西装大衣,和一群无家可归的人挤在一起,虽然格格不入但又有一份莫名的和谐。戎平身上都是污垢,看起来很多天没有回家。
让杨幼清震惊甚至愤怒的是,他终于知道了哥哥为何会一反常态。他此次见到戎平的时候,后者正享受完一包鸦片膏。杨幼清不肯相信自己那个桀骜不驯的兄长,出身贫民家庭也要努力出头的兄长,竟然会沦为鸦片的俘虏。
“你他妈在干什么!”杨幼清一把抓住戎平的领子把他拽起来,戎平比他高不少,力气也大,毫不费力挣开,回应道,“你管起我来了?”“哥,这就是稀里糊涂把情报给人的原因?”
戎平默认了,他那天是有些疯狂,所以才神志不清犯下大错。近几年,他犯的错误也是只增不减,所以上级才会临时派杨幼清前来增援。杨幼清心中不解,将人拽到一个安静的角落,低声质问,“怎么染上的?”
“你知道我一个人在这里有多辛苦吗?你呢,你妹妹呢?你跟着国军,妹妹在哪?”戎平抓住杨幼清的领子将他按在墙上,杨幼清怕伤了他不敢动作,冷静回答,“妹妹托付给好人家了,不用担心。哥,我理解你,深入虎穴不易,但你不能堕落。”
戎平轻笑一声,似是蔑视,“你懂?你懂……你嫂子没了,孩子也没了。”杨幼清愣住了,他从未跟兄长有过多联系,只是多年前听说他结婚,没成想如今妻儿都已作古,“怎么回事?”
“国民党,从哈尔滨来的火车上……大儿子先走的,阿湾和肚子里的,到医院之前就不行了……”戎平眼里带了泪,他不曾和旁人提起过,他身边也没有可以提及这件事情的人。杨幼清生来不知道如何安慰人,末了拍拍他的后背,“对不起,哥。但是这东西真的不能动,我要和上级汇报,让你回国。”
戎平摇摇头,松开钳制住杨幼清领口的手,后退几步坐到地上,抱住头看不清表情,“太晚了,我现在只能靠这个活下去,只有这个了。”“你别忘了你的使命,你的信仰你的责任。”
“人是会长大的,你还以为有多少人会存着少年热血?你也天真不了几年。”“这不是年龄问题,你是共产党人,你的命属于国家属于人民。”杨幼清压抑声音吼他,戎平眼中一阵突如其来的寒冷,接着气极反笑,“我的国家我的人民?我连我的妻儿都保护不了!”
“牺牲是——”“别跟我谈牺牲!”戎平打断他的话,一指道路出口,“滚蛋,你不是改名换姓了?就当我没你这个弟弟。”杨幼清怔在原地几秒,觉得自己彻底败下阵来,一言不发抬腿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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