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声巨响,青铜门再度关上,严丝合缝,就连破碎的门栓和锁扣都恢复如初,丝毫不见方才支离破碎的模样。戎策回头,退路已经被斩断,他只有继续向前。
戎策看不清此处到底有多大,他仿佛置身于一片漆黑又潮湿的荒原,只有一盏盏飘在空中的灯照明——或许是鬼火,戎策分不清。这就是邱江最深处了?戎策望向四周,一双双或是死气沉沉或是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盯着他。
“千户大人,”黑暗中忽然有一个飘忽沙哑的声音,由远及近,“他们是怕您的伏灵司令牌。”
戎策看不见说话的人,左右观望,大声问道:“是谁?”
“就在您身前,”那人终于现身,一簇鬼火飘过,照亮了他惨白的脸,和从头到脚的一身黑衣,“在下黑无常,前几日刚见过,谢老太太,您忘了?至于这个,容在下替您保管。”
戎策还未说话,却见分秒之间自己藏起的伏灵司腰牌被黑无常夺走。戎策惊愕于这鬼差的速度,果真是到了人家的地盘,得乖乖听人家的话。
等等。
黑无常的地盘?戎策感觉后颈汗毛直立,一阵冷汗,他问道:“这里是哪?”
“黄泉鬼市。”
第20章 鬼市
“监察大人,”白树生把一杯茶放到杨幼清的桌上,是他刚刚淘换来的明前龙井,花了他不少粮饷,“您这一天一夜没合眼,把身体熬垮了我们怎么办?”
杨幼清抬起头,放下一直按着太阳穴的手掌,果不其然,头疼愈演愈烈。他瞥了一眼还在冒热气的绿茶,忽然想到,若是阿策在,绝对不会用开水烫龙井,白瞎了这好茶。
白树生见他不说话,怕他压力太大压出病来,赶紧说:“我本来想带人去水里搜,但是衙门说容易出事,这些年只有漕帮水鬼下水能活着回来。他们有一套自己的祭祀方法,据说水里的妖魔都绕着走。”
杨幼清摆摆手,说道:“和尚有消息了吗?他没过江。”
“还没,问过村民了,和尚最后上了山,再也没下来。”
“好。”杨幼清站起身,拿起桌上的刀。他一晃神,才发现错拿成了血刺,又放下。
白树生看着总觉得下一秒监察大人要走路撞墙,急忙说:“咱们和尚就算死了也能变成鬼飘回来。您就睡会儿吧,我和老谢去搜一圈。走了走了别涂胭脂了。”
谢君溪不情愿地站起身,抖了抖长裙,跟着白树生走出门:“你这回带钥匙了没?”白树生歪着脑袋,眼里写满了不懂,不知是不是装的。谢君溪懒得理他,大步走出去。白树生跟在后面,心里想,果然是厉鬼投诚,大白天的走在阳光下腿都不打哆嗦的。
杨幼清关上房门,解了外衣躺到床上。他确实需要睡眠,不然没有力气把闯祸的徒弟抓回来揍。这次得往死里揍,打得他连哭带闹嚎不敢了才行。
戎策紧紧跟在黑无常身后,脚踩的每一步都是湿润的青石板,但是他看不见路,黑暗中只有一盏鬼火夹在他和黑无常中间,随着两人的步伐飘忽移动。戎策能听见水滴滴在石头上的声音,能听见孤魂野鬼的哭诉声。
黑无常忽然问:“千户大人可是觉得不舒服?”
“这是死人去的地方,自然不舒服,”戎策晃了晃胳膊,方才好像有个小鬼从他身边掠过,或者说从他身上穿过去了,“黄泉为何要我来此地?”
“在下只是奉命办事,十殿阎罗说话,做鬼差的怎有不从的道理,”黑无常三言两语撇清关系,但随即又说,“不过,千户大人说对了一件事情,这是死人的归宿。”
戎策一挑眉:“我死了?”
“一半一半,千户大人没发现,您生来和常人不同吗?您有一双跨越阴阳的眼睛。”
戎策哽住了。他猜测南绎刺客希望变成半人半鬼来黄泉一游,所以吃了鬼丹。但是他自己,好好一个大活人,为何也能来这死后的世界?
黑无常继续道:“本来十殿阎王想直接请您来地府,但是白无常说此法太血腥,下不去手,我们就只好以这种方式请您过来。”
“白无常?他算是有人性的。”戎策想起之前见面,一黑一白两个鬼差里面,默不作声的总是那个白的。不过他随即反应过来,重复道:“血腥?你们想直接杀了我?为何如此深仇大恨?”
黑无常好似没听见他问话:“此地是黄泉鬼市,本就是两界交接之地,每年七月半都是界限最薄弱的时候。曾经有半鬼入内,妄图了解鬼魂世界,不过尚未走到鬼市牌坊便被驱逐。”
戎策心道,原来他是误打误撞走入了一个早已安排好的局中。黑无常所说的牌坊就在前面,戎策终于看见了灯火,周围的也不再是丢了心智的孤魂野鬼,反倒像是寻常的街坊邻居在摆摊叫卖。
只不过他们走路是飘着的。
“鬼市究竟是何地方?”
“有些人厌烦人世不想投胎,或图新鲜,便留在黄泉,做一个孤魂野鬼。逐渐便有了村镇和集市。他们的记忆会随着时间流逝慢慢消失,最后,不得不转世投胎。”
“这里只有鬼?”
“只有鬼,鬼差,和千户大人您。”
黑无常说道:“此地鱼龙混杂不宜久留,还请千户大人与我一同坐船前往忘川。”
“忘川?”戎策停下脚步,警惕打量他,“十殿阎罗不仅要我死,还要我忘掉前生?为何?”黑无常不言,戎策继续道:“你们怀疑我和那侵入鬼市的半鬼有关?我若是来过此地还会如此迷茫?”黑无常继续沉默,算是默认了戎策的猜测。“半鬼是南绎的人偷了鬼丹服用,此事你们知晓。”
“千户大人,事不宜迟。”
戎策忽然想起黑无常方才一句“生来不同”,他右腿向后撤了一步,问道:“我是不是,本就有一半是鬼?”
“千户大人,您误会我们了,请先随我来。”黑无常话音未落,忽然觉得右侧袭来一阵风,戎策竟然一个直拳砸向他面门。黑无常向后躲闪,戎策的目标并非打倒他,而是抢回方才他夺走的伏灵司腰牌。
黑无常身前的衣衫被戎策握住一扯,碎成两半,一块玄铁掉落在地,发出清脆声响。他再一抬头,戎策又一记直拳挥了过来,急忙格挡。戎策毫不意外会被挡住,反手握住黑无常的手腕,冰凉却真实的触感让他稍有诧异。接着他一抬腿,侧踢在黑无常的腰间。
戎策实则不清楚鬼差是鬼是人还是神,但是这几个来回之间他弄明白了一件事——鬼差也可以肉搏。黑无常被踹得后退两步,戎策借机捡了地上的腰牌,朝闹市跑去。
黑无常直起身只见戎策一溜烟跑得只剩下一个影子,急忙挥手,周围瞬间多了数十身形飘忽的野鬼:“抓住他。”
野鬼呜呜泱泱散去,和鬼市嘈杂的声音融为一体。
杨幼清做噩梦了,他梦到阿策一群厉鬼围在中间,接着厉鬼扑上小孩的身体,撕扯他的衣服和皮肤,最后连灵魂都被吃得一干二净。杨幼清惊醒,望向窗外已是深夜,白树生和谢君溪尚未回来。
他站起身,穿上外衣,走到水盆前洗了把脸。他从没体会过这样复杂的心境,紧张、忧虑、惶恐,一大半是因为那个不听话的徒弟。
不到半个时辰,白树生风尘仆仆回来了,因还在黑天,谢君溪也现了形,坐在茶桌前倒水。杨幼清不知道一个鬼能不能喝茶,但总比让白树生糟蹋了好。
“监察大人,”白树生声音有些沙哑,因为奔波了一路,“董锋确实没过江,据说是被一群行动敏捷的人掳走了。战千户的消息尚未打听到,但是有人说他当日并未上船。”
杨幼清皱眉,问道:“没上船?”
“当日漕帮水鬼从江底打捞出来一把铁剑,据咱们伏灵司的暗桩说,战千户为调查此事,去了漕帮。”
杨幼清提起剑便往外走,白树生急忙跟上:“您要去哪?”
“去拜会一下帮主,”杨幼清一甩袖子,“你留下,阿策有什么消息即刻通知我。”
戎策忽然后悔,刚才怎么没跟舟楫要些吃的,烤鱼也行,至少能填饱肚子。他现在饥肠辘辘,躲在鬼市的一间铺子的后门。
他本来以为伏灵司的令牌会让黑无常感知他的方向,后来发现鬼市里比玄铁令牌更奇怪的东西数不胜数,他甚至发现了几个本属于伏灵司千户、百户的腰牌、衣服和刀。
也许这些在黑暗中摆摊的人中就有他的前辈。但是黑无常说,时间越久他们的记忆丢失的就越多。
戎策肚子又一阵叫唤,他蜷缩起身子,将自己缩在阴暗的角落里。他不能随黑无常去忘川了结此生,至少他要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要弄清楚自己有何特别之处。
第21章 生存
鬼界并非是寸草不生的,否则彼岸花的传说从何而来。
戎策在鬼市东躲西躲四五个时辰,忽然发现,这里不单只有鬼,还有混进来的妖、魔,甚至是人。也许是黑无常根本不知道真实情况,也许是因为七月半,黄泉与人间的交集越来越薄弱,这些怪物才有可乘之机。只要跟着这些鬼市收摊就要回到人间的妖魔,他就能出去。
他手里把玩着一块不知什么年代的玉板,巴掌大小,应当是从一块大的上面敲下来的。这是块好东西,戎策光是拿着就感觉浑身轻盈,先前忧心忡忡在此刻瞬间烟消云散。
他知道黄泉为何不放那些误入邱江的人回去了,谁要是把这些东西带回人间,保准能引起大乱,所以干脆连灵魂都吃了。
摆摊的投来异样目光,戎策赶忙将玉板放下,正准备走,一回头撞进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怀中,额头刚刚到人家小腹。这些鬼走路都没声音吗?戎策低头,看到了一双踩在地上的鞋子。
他不是鬼。
因为照明稀少,戎策看不清来者的样貌,但是在他身上闻见了一些带着铜臭和血腥的草药味道,这些是入魔者经常吃的补品,应当是修炼魔道、信奉远古魔族的人。他们介于人类、妖怪中间,伏灵司并未遇到过多少,但按规定,遇上了就格杀勿论。
那人开口,声音从高处传来:“这东西我要了,多少钱?”
戎策的第一反应是惹不起,正想偷偷溜走忽然被人拎着后颈提起来。他双脚瞬间里离地,条件反射般握住提起他的那只手腕。这下他看清此人什么样貌了,颧骨突出,眼窝深陷,眉毛花白,脸上一道红一道白。
“丁酉,将东西收好。”领头人吩咐身后跟着的小卒,然后提溜着戎策向外走。戎策试图踢向他,但是脚腕碰到的是坚固如磐石的肌肉,倒是震得戎策一阵哆嗦。没有血刺刀的感觉太痛苦。领头人走到一处人烟稀少的小巷,将戎策扔到地上:“鬼都是飘着的,而你是双腿走路。我从你身上嗅到了伏灵司的味道。”
戎策心道,他不飘还是错?“那,你抓我是为何事?”
“我迷路了。”
“啊?”
“这里比深山老林错综复杂得多,我又没有地图,逛了两圈发现找不到出去的路了。你是人类应该也是偷偷进来的吧?这样,你要是带我出去,我把手底下那三个小喽啰送给你们伏灵司当杂役。”
傻子吧?戎策眨眨眼,有那么两三秒没反应过来。魔头继续道:“在下是六十甲子之首,甲辰。”
戎策挥挥手打断他:“不应该是甲子排第一?”
“前几个师兄都死了,”甲辰坦诚相告,“被你们弄死了。”
“那,你不恨我?”
“十多年前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
戎策嘟囔一句心真大,忽然想起这些年果然没听说过六十甲子再惹事,应该是在这糊涂头领的带领下,每况愈下了吧。
杨幼清还没走到驿站就感觉身后有人跟随,他一踹马肚子,快马加鞭跑到转山的岔口,躲到树林中观察。跟踪者技术实在是差劲,发现跟丢了人之后就现了身形,到处乱转寻找踪迹。
“我不是让你留在伏灵司?”
“监察大人!”李承听见声音急忙追过去,马蹄声慌乱,“您飞鹰传书告知情况后,指挥官大人命令留守之人即刻启程赶往江边支援,还派出了护方……”
杨幼清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了,如果继续又会是那些孟兆宁挂在嘴边上的,“事关重大,关乎国家社稷,百姓安康”之类的话。不过话说回来,单单丢了个千户倒不至于佐陵卫指挥使这么紧张,奈何丢的是他义子,而且是在国界丢的。
让南绎捡到了比葬身鱼腹来说,更有损朝廷的利益。
“谁在京城坐镇?”
“顾燊大人,他说您尽管查,出了事情他顶着。”
杨幼清冷笑一声,要是真出了事,就怕这个老油条连夜收拾东西跑路。“行,你跟我一道去漕帮。”
“就咱们二人?”
“你是要去打架?人多势众?”杨幼清想戳破他的榆木脑袋,但转念一想,留着给戎策戳吧,这是他从战场上带回来的木头,“我们是请人家帮忙。护方司的人全都留在江边,我不想在漕帮看到他们。”
叶宇步入漕帮最大的陆上画舫,这里是漕帮的总舵,所有能够进来的人都知道幕后支撑他们的人是谁,因而不用遮遮掩掩。漕帮帮主晋无乡见到四殿下前来,急忙起身迎接,还未跪下去就被叶宇按住胳膊:“不用了。”
“殿下,您是听说了邱江的事情?”
“听说?”叶宇走到最前方的椅子上坐下,一抖袍子,“一纸急报入皇城,二哥就差当众笑话我了。此事,和漕帮有无关系?”
晋无乡听见这最后一句,急忙上前两步跪在他身前,朗声道:“绝无半点关系!殿下,漕帮一向是安分守己,邱江亦是我朔国抵御外敌的第一线,怎敢轻易触碰?”
叶宇道:“最好是没有。母妃将漕帮交到我手上,我希望它是干干净净的,一切不正当的生意,都要消失。我不想听到漕帮仗势欺人、欺负百姓的传闻,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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