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幼清思索片刻,说道:“大部分人觉得我枯燥古板。”
“包括您的徒弟?”
“阿策?不,他认为我是暴力狂,会有朝一日忍不住宰了他,”杨幼清的语气不像是开玩笑,他的目光盯着远处的自家徒弟,“时至今日,我觉得他说的依然在理。”
舟楫将一颗珍珠放到戎策手中,郑重其事说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我们蛟族修炼三千年才能化为龙,所以我准备去东海闭关百年,潜心修炼。”
“你给我这个,”戎策掂量一下手中的小珍珠,“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就拿这个召唤你?”
舟楫愣了一下,急忙摇头:“不不不,这是让你留着,一旦生活拮据拿去卖钱的。有事你就别找我了,我就是一个小妖怪,实在是经受不起,别找我了,咱们百年之后再见!”
他说完一溜烟跑了,戎策笑了一声,告个别都这么急匆匆。舟楫的影子消失不见之后,天边飞来一只全身黑羽的猎鹰。
戎策伸出手臂等待梭子落下,再从梭子的腿上取下一截竹筒,打开拿出张裕来从溯州给他传的信。梭子见任务完成,又因荒郊野外它的主场,兴奋地直叫,惹得几个后怕的新人以为又有新的妖怪。
“别闹,自己玩去。”戎策一伸手放飞了梭子,专心看信。信上说,溯州也无与戎策同时生的孩子。既然并非是因为抢占身份而被混淆了命格,唯一有可能的地方就是那深红色宫墙之内了。
白树生带人将入口推开,接着过来喊思考入神的戎策:“走了,等什么呢?我还想着天黑前赶回去呢。”
第33章 太子
太子叶煦州提前回京让叶斋措手不及,当他听到消息的时候,大哥已经自养心殿和父皇密谈完,而后又给他那些母亲请过安了。叶斋急得在王府里踱步,他大哥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自小觉得他和老三是一样的废物。不,叶煦州觉得他比那瘫在床上的三弟更没救。
有一谋士从屋外匆匆忙忙跑进来,简单行礼之后说道:“太子,太子没提及霖州大坝,但是说,他要亲自南巡,安抚江岸难民!”
因为邱江的水患,沿江的村落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时常有大批的难民背井离乡寻求一个新的住处。而叶斋在霖州和岳州都安排了难民营,前十天管吃管住,让当地官员看到一幅欣欣向荣的好样貌。
但是第十日之后,随着新的难民涌入,之前的那些便会被叫走,说有一份工作可以养家糊口。这时吃人嘴软的难民便会答应下来,但实际上,等待他们的是浩荡的治水工程。
如果只是辛苦工作,叶斋也不必为此担心,但是他心里清楚,手下人对待这些劳动力是如何刻薄。而且账面上给他们的劳金,大多是都进了叶斋和那些官员、土豪的口袋里。
叶斋气到郁结,抓住谋士的领子:“去,让水坝那边给我缓下来,如果有异动,如果有一点不对劲的苗头,你知道怎么做。赶尽杀绝在所不惜,懂吗?”
谋士哆嗦着点头,叶斋看他毫无底气的样子,眉毛一挑,谋士便加大了点头的幅度,差点将翠玉的发冠甩出去。
叶煦州给皇后请安之后,便朝着西边的后宫走去,那些嫔妃名义上也是他的母亲,许久不曾回家,问个好是应当的。他身后跟着唯一的同母弟弟,五皇子叶卯。年轻的小将军意气风发,常年在塞外,从他身上找不到一丝属于京城的华贵气息。
即将要离开皇后的淮静宫时,叶煦州停下脚步,望向淮静宫高墙内的一个小偏屋。屋子露出一角房梁,红漆都掉了些许,无人添补。
“大哥,”叶卯唤他,“是不是三哥病又重了?”他今年二十岁,记忆里仅仅在幼时节日的时候才见过三皇子。有人跟他说这克人克己的病秧子早就归西,但他大哥说,不可诽谤兄长。
叶煦州缓缓道:“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也应当有他此生的追求,即便用尽最后的力气也要在历史上留下一笔。或轻或重,至少证明活过一回。”
“小弟愚钝,不甚明白。”
叶煦州笑着拍他肩膀:“命并非是天生注定,切莫碌碌无为一生。等死的人和作恶的人,被人看扁,被人唾弃,是活该。”叶煦州对他的父皇言听计从,但是唯有一点和叶南坤大相径庭,他不信命。
叶南坤一向看重钦天监,让道士给皇子命名,祭祀、庆典都需要钦天监先算一卦。然而叶煦州自当上太子就没进过那修在皇城中的道观,如果他掌了权,怕这机构就要即刻退出历史舞台。
所以钦天监在暗地里,撑着霖王叶斋。这也是叶斋敢于向储君之位发起挑战的原因之一。
城郊的案子不过是恶霸强占地皮被村民群殴致死,死后化作恶鬼寻仇,在村口的井里落毒。戎策让梭子带信给张太医问毒的解药,一到天黑就将恶鬼抓了,让黑白无常带走。折腾完已经是凌晨,白树生饿得前胸贴后背,直说这次出来不值当。戎策踹他一下:“走了,回伏灵司洗衣服。他大爷的,弄这么脏,杨幼清又得骂我。”
“他是又当师父又当娘啊。诶嘿,你还真没娘,”白树生忽然不笑了,“我也没有。”
戎策的确只有义父没有义母。据说孟兆宁的妻子很早病逝,他的心也随着青梅竹马的结发妻一同葬在了二十五年前的秋天。这也是为何独身一人的他收养戎策和戎冬的时候,没有人提出过异议。
这也是为何戎策一个养子能够被称为孟家的少爷。
他们在村口上马的时候,忽然听到远处一阵马蹄声。戎策摸向背后的血刺,看清了来人同样是一袭黑衣才收回手来——护方司。
一马当先的是系着暗红色腰带的千户,虽然同样是身着纹着镇墓兽暗纹的黑衣,腰上的玄铁令牌镶嵌的白玉上却没有天然的镇邪祟符。他下了马,身后有举着火把的人照亮了他的容貌。
戎策心里想,护方司什么时候有这样一脸正气的人了。不过他还没说话,一脸正气开口了:“东护方司周子敬。你就是戎策?”
“认识我?”
“有人捡到了你那只鹰给张院使的传信,”周子敬这话等于承认了护方司监视太医院院使,但是他毫无隐瞒,坦坦荡荡,“此地有人在水源落毒,毒性极强,可否属实?”
白树生小声嘟囔了一句,戎策听不真切,但能看出来他看不惯这些真正拿着尚方宝剑的佐陵卫。
伏灵司因为特殊的职能有免死金牌,因而在佐陵卫的监视范围之外,但是太医院并不是。为了让张云宝明天能够顺利走进太医院,戎策必须实话实说:“属实。”
“封村。”周子敬下令,他身后的兵马立刻动作起来。
白树生警觉,问:“你们打算做什么?”
周子敬看向他,扫过他手中的剑:“放心,护方司秉公执法。若控制得住,村民暂时迁到难民营,如若……此事与你们无关。”如果治不好,水源又被污染,那这个村子可就真要变成空无一人的鬼城了。
戎策不知白树生究竟存了什么心思,赶忙拉了一把他:“走了,回去复命,别打扰周兄弟。”
等到他们再听不见身后的琐碎声响,白树生才说:“狗腿,当年那个桀骜不驯的戎策哪去了,你把他吃了是不是?这么怕惹事。”
戎策扬手一鞭子抽在他身下的黑马大腿:“我师父教得好。什么什么独善其身,兼什么天下,懂不懂?”白树生不吭声了,他还真不知道是煎还是炸,毕竟他没上过学,认字也不多。
第二天一早杨幼清打开卧房的门,戎策正坐在房门口的台阶上睡得正香。难为他一米八多的个子能蜷缩成一团,还能睡着。杨幼清推推他:“怎么睡在这?”
“啊?”戎策醒得快,揉揉眼睛就缓过来,一边起身一边打个哈欠,“老师,看天还没亮想等一会,没想着睡着了。城郊的案子办妥了,我跟您汇报完了就去写卷宗,保证写得漂漂亮亮。”
杨幼清点头,看见他身上脏兮兮的又忍不住皱眉:“让李承写吧,你交上来的那些一半都是他写的。”戎策不好意思眨眨眼,不过他堂堂千户,让手下人帮忙也没有不妥。
“愣着干什么?”杨幼清见他没动,抄起身边一把扇子就要敲他,“洗衣服去!今天新人来了,你带他们登记,熟悉环境,然后去后山练刀。槐荫戴家的双刀一向厉害,我给你要来一套基本的刀法,你试试。”
戎策本想说,自己五品千户带新人实在是大材小用,但是一听师父竟然为他求来一套刀法,忽然一阵感动。
杨幼清是什么人,不涉官场,没有朋友。他想从戴家要刀谱,不仅要放下面子放下身段,还说不定屡次碰壁。只因为戎策得了一把血凌,杨幼清就为他破了例。
“老师……”
“叫魂呢?”杨幼清的扇子终究还是打过来了,戎策哎哟一声捂住肩膀。
妈的,一点都不感动了。
南绎都城名为金渊。
金渊城内除却皇城,最大的宅院便是燕王府。其中不仅有山水园林,还有一座九层楼高的藏书阁。北朔伏灵司后山的藏书阁同样是九层,它本就应该属于前朝的国公,也就是燕王的祖先。
因而燕王府也建造了一栋一模一样的藏书阁,以作纪念。
南绎十一王爷曾皓,现在就站在藏书阁的顶楼,看向天窗外面飘忽的云彩。他身边走来一个年纪轻轻但是极其沉稳的男人,或者说少年。他来到曾皓身边,问道:“王爷为何闷闷不乐?”
“你哪里看出来我不开心?”
少年没说话,脸上带了一丝善解人意的微笑。曾皓摇摇头:“我这是忧虑。父皇忌惮我招安的五万海盗,再加上南海两营曾随我一同作战的十万兵马。”
“王爷无心向王位,明说也无用吗?”
“罢了,”曾皓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想一想,说不定北朔之行,能让我认识命中注定的姑娘呢?权当散心。我本就是个闲散王爷,若不是当年三哥、五哥抓人去前线当炮灰,我也不至于披挂上阵。”
“王爷这样想自然是最好,”少年脸上依旧带笑,“京城有一家新的菜馆,做鱼鲜做得极好。松鼠鳜鱼酸甜可口,王爷有没有兴趣试一试?”
曾皓欣然点头,忽然一顿:“为何总唤我王爷?”
“总不能叫主子,我又不是太监。”
太子南巡要伏灵司开路?二皇子要求拖延时间?做人好难。
第34章 师父
白树生将一根铁丝捅进锁眼里,屏气凝神仔细听着里面细碎的响动。咔哒一声,沉重的布满铁锈的铁锁开了,他笑着将锁解下来,推开黑色的吱吱呀呀的木门。
戎策看了一眼阴森森的小屋,再看了一眼将铁丝收回袖中的白树生,问道:“撬门你都会?话说回来,前几日我见你从树精身上偷果子,神不知鬼不觉的,同样娴熟得很。”
“小时候靠这个营生,”白树生踏进许久不曾住人也不曾打扫的屋中,被灰尘呛得咳嗽一声,“我十岁之前,跟一帮孩子一起,在黑秃子手底下当小偷。爬房梁的叫开天窗,凿墙洞的叫开桃源,撬锁的叫吃恰子。最开始我就做吃恰子,但是后来我发现这双招子特别适合椎埋,就是盗墓。”
戎策皱眉,若不是他认识白树生许久,是断然看不出这人童年是这样悲惨的。不过白树生自己并不将这段往事称为惨,因为他在挖坟的时候,遇到了前一任伏灵司监察廖向生。
十二年前的那个夏天,白树生在一棵树下面,跟墓主人的游魂讨价还价,只要墓主人说宝贝藏在哪,白树生就给他找个漂亮的纸人结阴婚。
廖向生的第一反应便是,这个孩子有阴阳眼。
彼时戎策还没有参军,在帝泽书院读书,时常因为一双能见鬼的眼睛被叫到伏灵司帮忙。后来,孟兆宁因为怕耽误孩子学习,命令凡是伏灵司的人不许进孟家门。廖向生愁眉不展之际,捡到了白树生。
对于白树生来说,廖向生给了他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
初见师父的时候白树生还没有名字,他长得白白净净,旁人喊他小白,他也喊自己小白。唯一知道的就是他手中那把自出生就跟着自己,丢了也能找回来的剑,名叫烟岚。
廖向生给他取名白树生,因为他在这棵树下获得了重生。
“小白,”戎策忽然喊他,“你会开锁,但是为何当初在江边客栈,你要翻窗入户?”
白树生眨眨眼,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随即摆手:“这事我都不记得,问我有何用?”
“你知不知道,千千万万个人里面有那么一个两个,身体里不仅有一个灵魂?”戎策之前偷偷溜进藏书阁地下三层的时候瞥到过一本古书,上书,曾编写《北齐律》的天才高洋,在成为北齐开国皇帝之后性情大变,昏庸残暴,一说是精神分裂。
戎策不理解这个词,但是猜一猜也能知道是一个身体两个魂的意思。
白树生习惯性给他一个白眼,转身去搜寻屋中的邪物。
“张裕来!”戎策冲躲在院墙后面的前太医大喊一声,“没有鬼,也没有妖怪,滚过来。”
“我在擦鞋,又不是胆小。”张裕来安抚了下自己还在乱颤的心脏,从墙后面探出个脑袋。这是他第二次出任务,还好上一次跟着战文翰和董锋两个假哑巴,他们没把自己见到五毒虫就吓晕的事情说出去。
不过跟他们出去太没意思了。有一天这两个人一共说了三句话——“张裕来,金疮药。”“张裕来,绷带。”“张裕来,醒醒,毒虫王已经死了。”
张裕来这么一想,跟戎策和白树生出来真是太有意思了,走在他俩身边就是免费听说书。尤其是白树生,张裕来发现他比那个天天摆着臭脸的戎策好玩太多。
等忙完这个案子,三人回到伏灵司,一进门撞见李承。戎策将他拽到一旁,问道:“什么事?”
“大人,我问过那位进了印绶监的同乡,”李承见四下无人才继续说道,“皇宫之中也并无与您生辰相同的孩子。”
“猜得到。”戎策点点头。他现在是大海里捞针,企图从几万人中找到一个与他同时出生的人。捞了半天,别说是针,连块废铁都没捞着。说到废铁,戎策抬头就看见战文翰带着董锋和一群书呆子在院中,企图用大锤砸开他从黄泉带回来的铁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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