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幼清终于露出一个微笑,转瞬即逝的嘴角上扬。他的阿策长大了,懂得分寸。
戎策拍拍苏涣的肩膀:“今天先考考你的基本功,上午画符下午练刀,有异议没?有也给我憋着,记住在伏灵司老师是山大王,我就是二当家,懂不懂?”
长他大爷的长大了。杨幼清掀了长袍下摆飞起一脚,戎策先一步搂着苏涣的肩膀跑开了,嘴里还说着:“还有啊,山大王不高兴就喜欢揍人,所以第一项要练的,是轻功。”
戎策带着苏涣去了后山,杨幼清整理下衣服望向他们消失的方向。戎策在他的庇护下无法无天,但是总有一天,杨幼清会将臂膀收起——他毕竟年长戎策这么多,总会有没力气提刀的一日。
所以一个同门师弟,至少在未来,能给阿策一点帮助。
但是戎策所表现出来的,溢于言表的醋意,是杨幼清没想到的。但是一旦发现了,杨幼清便能理解,能接受,能习以为常。这就是阿策,不管过多少年,依旧是骨子里张扬肆意的少年。
他觉得自己唯一做得对的事情,就是收了这少年做徒弟。至少给他一方天地,让他挥霍自由本性。
杨幼清从十三岁见到戎策的第一眼就觉得他和别的孩子不同。当孟家的人嚼舌根,说阿策畏畏缩缩行为古怪的时候,杨幼清却在他身上发现了藏不住的傲气。十三岁的大哥哥和七岁的小不点,每天一同吃饭、读书、练刀。
也就是戎策挥舞着那把和他差不多高的木头刀的时候,杨幼清确定了,这个孩子绝对不会碌碌无为一生。
但是没想到少年时期相处的短短一年,让戎策从一个连蚂蚁都不敢踩的哭包变成了孟家小霸王。杨幼清有些后悔,这解放天性是不是解得有点多,以至于现在长得比他还高的戎策整日里没脸没皮。
还敢说他是山大王。
伏灵司不常来客人,但是今日来了三位在朝堂之上举足轻重的贵人。太子叶煦州,霖王叶斋,和四皇子叶宇。这兄弟三人各个都是一脸严峻,但又并非是想要拆了伏灵司的凶恶。
在门口扫地的李承见了人,膝盖一软一边跪一边喊殿下,被叶煦州扶住胳膊,唤他名字——叶煦州果真如传闻中所说,记得每一个战士。他认识李承,火炮营的排头兵,初次上战场,被戎策从死人堆里扒出来才捡回一条命。
他自然也记得戎策,到北境的第一个月就经历了全军覆没的惨痛,独自扶着军旗坐在堆积成山的尸体之上。
戎策见这三位权贵走进伏灵司的大门,第一反应是躲到廊下装没看见,然后拼命敲杨幼清的书房门:“老师老师老师,大事不好!修罗场!快出来快出来快出来!”
而在戎策身后,是正巧要来找杨幼清讨论远古文字翻译的战文翰。他望了一眼走进来的三位皇子,漠然地从手中摸出一张画得歪七扭八的纸符。他刚要点,戎策抓住他拿着火折子的手,问道:“这是什么?”
“验明正身,此事有蹊跷。”
“我这双眼睛看着,哪还有假的?”戎策呼呼地吹两下吹灭火折子,战文翰望他一眼,将纸符也收起来。
杨幼清推开门,见他们两人堵在门口,刚想训斥,余光望见来人是谁,便推开身前的阿策,迎上去。戎策差点摔个踉跄,心里念叨,谁再说杨幼清身手不好,戎策第一个跟他急。
“太子殿下,霖王殿下,四殿下,”杨幼清抬手行礼,“不知今日前来,有何贵干?”他这人长在孟家,习得一身不喜官场的性格,一句客套话都没有,直接入正题。
恰巧他这性格也是叶煦州喜欢的:“杨监察,不知你是否听说霖州难民营出现了毒物?”
杨幼清余光瞥向霖王叶斋,后者一副无所谓的神色,但是眼神明显躲闪,应当是知道些内情。但杨幼清如实说了:“有所耳闻,但并非是难事,已有校尉前往霖州勘察此事。”
“二哥,杨监察说此事并非是难事,”叶宇开了口,“大哥此去关怀难民,自然是安全的,无需担忧。”
“非也非也,”叶斋没读过几天书,但是总会那么几句文绉绉的话,“对于伏灵司来说,灭掉那些毒物易如反掌。但毕竟,大哥不懂捉妖之术,还是等几日,等伏灵司将事情处理干净了,再去不迟。”
戎策躲在廊下,用前面高大的杨树做遮挡,听得一清二楚。他听说了霖州难民营有蹊跷,好似与霖州水坝的工程有关。说白了,就是太子殿下想去调查,叶斋拦着不让,叶宇向着他大哥来拆二哥的台。
皇室斗争,牵连过多就是一个死字。戎策心里这样想,猫着腰想要钻进师父的书房,然后翻窗绕到后院,看看新来的师弟有没有好好练刀。
但是他刚刚一条腿迈进门槛,就听见身后杨幼清高声喊道:“戎策!”
连名带姓,戎策一阵冷汗,莫不是他又做错了什么?于是他赶紧平复心情,整理整理身上的伏灵司制服,还有腰带、玉佩、刀鞘,从树后面走出来。
他恭恭敬敬给这几位行礼,深深弯腰。
之前伏灵司的校尉们嚼舌根,说戎千户对下属那是要多严厉有多严厉,对上级却是要多殷勤有多殷勤。但这句话不对,戎策真正殷勤的对象只有杨幼清。还有偶尔有时候夸夸义父,说他厨艺进步,然后把嘴里炖得黢黑排骨悄悄吐了。
而对这些皇子,便只有尊敬。
“阿策,你随着太子去霖州。”
戎策惊愕,抬头不可思议望向杨幼清。杨幼清难得耐着性子,重复一遍:“你一路保护太子,如若有毒物,即刻铲除,不留后患。你挑几人同去,记住,太子安危为先。”
四双眼睛盯着他,戎策不能拒绝。他抬头,看到了霖王叶斋那意味深长的眼神,这是命令他半路拦着太子?虽然说戎策跟他是有点亲戚关系,但不等于伏灵司是霖王派系,戎策不能听他的指令,但违抗的后果又不敢承受。
至于叶宇,是狐疑,是对他忠心于谁的揣测。叶宇比他大哥头脑灵活,比他二哥心思缜密,此时脑海中已经有不少假设。戎策若是有一点阻拦太子视察民情的意思,估计就要被这位殿下抓住把柄不放了。
再看太子,戎策竟然看到了信任。是,他是在太子手下当过五年的大头兵,但是叶煦州为何相信自己能够让他如愿查到难民营的实情?戎策不认为自己是个正直的人,杨幼清常说他的判断建立在感性之上。
保家卫国,是因为热血;捉妖伏灵,是因为快意。他的是非黑白很大一部分取决于内心所想,或者取决于师父——他打不过杨幼清,所以师父说什么是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戎策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是,监察大人。太子殿下何日启程?”
“明日一早,东城门。”
第37章 毒物
戎策本打算只带几名校尉、力士,但是杨幼清怕不妥,让他多挑几人。戎策心道,师父什么时候也开始攀附权势,想要讨好太子了。于是他说:“那我要白树生和战文翰。”
“二选一,给我留一个。”
“小气,”戎策嘟囔一声,在杨幼清抓他耳朵的那只手伸来之前,赶忙补上一句,“好好好,我要小白。您不是怕出事吗,张裕来跟我去,一旦太子殿下受个伤,也好及时治疗是不是?”
杨幼清这才收了愠色,说道:“新来的人,有看中的吗?”
“都不行,孔珧只有一肚子墨水,体力太差;刘大小姐连本《北朔妖魔志》都没看完;至于小师弟,”戎策顿了顿,虽然这几日表面上他是善解人意帮新人的好师兄,但打心底就是不喜欢苏涣,“您还是得闲多教教他吧。”
杨幼清不知为何笑了一声,半晌摇摇头:“你啊。”
“我怎了,老师?”
“你带着那两个是想去逛青楼吧?”杨幼清一把捏住他耳朵,扯到近前,“中秋节之前回来,听明白了没?”
“松手啊!老师!”戎策嗷嗷叫着,余光看到白树生装作没看见这一幕,抱着一沓卷宗飞快跑走,便脱口而出,“混蛋的一点都不仗义!老师我没说你!没有!您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骂您啊!”
晚上杨幼清跟戎策回孟府吃晚饭,戎冬好奇问道:“哥哥被谁打了吗?半边脸都肿了。”
“吃你的饭,”戎策没好气在桌下踹她,将一块满是肥肉的五花肉放到戎冬碗中,“被猫挠了,不碍事。”
戎冬用筷子尖把肥肉挑起来,要扔回戎策碗里。戎策半路拦住,两双筷子一块肉好似二龙戏珠一般在桌上飞快碰撞。谁料一个不小心,那肉从筷子间掉下,落在桌面之前被杨幼清眼疾手快夹住,放入自己碗中。
“好好吃饭,别浪费。”
“知道了,大哥哥。”
“老师,您年纪大,吃多肥肉会长胖。”戎策将那块肉夹过来。
杨幼清并未阻拦,任由他抢食,咽下口中的青菜,这才说道:“阿策,做人不能只尊老,也要爱幼。”
“哥哥听见了吗。”戎冬抬起下巴,颇有几分得意。戎策托着腮,开始思考自己何时成了这个家里地位最低的一个。
太子为人,不求奢华,但也绝不是能算朴素。他出行一向按着太祖时期定下就没改过的礼部规章,该多少马车多少轿子,一律按着书上的来。现如今没有多少人会遵守当年的条条框框,但是叶煦州偏偏就这么听话。
太祖有规,佐陵卫与朝廷御史——叶煦州南下用的是御史的身份——同行,距离应大于一百米,却又必须在彼此视线内。
要说是官道上好说,隔着一百多米看得清清楚楚,但是一旦进了山林,或者进驿馆休息,再或者赶上大雾天、下雨天,戎策就只能痛苦地挠头。
白树生说:“你跳到树上去不就看见了?”
戎策答:“好主意,你上去吧。”
叶煦州一板一眼的作风让戎策怀疑,世界上怎会有这样刻板的人。但是他也明白了为何皇帝陛下会选择这人做储君——他听话。叶煦州无论做任何事,都依照着父皇的指令,从没有过半点抗拒之心。
即便叶煦州看钦天监仿若腐朽的烂冬瓜,他也不会将这烂冬瓜丢出门,而是放在厨房一角,忍受那难闻的味道。
叶斋在临行之前,踏着黎明的曙光来到孟家,专门寻戎策。戎策假装已经离开,从后门翻出去,但是被叶斋的手下戴佗逮个正着,几乎是拎着领子拽到了霖王殿下面前。
霖王殿下说,拖延三日,如有不测另行通知。
戎策听他这发号施令的口气就想揍他,但是义父在隔壁屋里浅眠,一旦吵起来不好收拾。于是戎策说尽量试试。
怎么尽量?北朔那么大点的地方,从京城到霖州,太子又是自带战马,一天一夜保准够了。就算是路上休息,换了官马,最多两天就能到达难民营。总不能戎策抓个戴着伏灵咒枷的小鬼挡在半路,再演一出鬼打墙?
就算太子看不出来,白树生能看不出来?回去肯定又写进卷宗里,戎策已经想到杨幼清会怎么骂他了。
所以唯有一种可能,就是让难民营中作乱的东西现了原形,最好搞点不痛不痒的乱子。然后戎策一脸愁容去跟太子说,有些棘手,希望伏灵司先入内查看,麻烦殿下等一日。至于如何让妖怪搞乱子,戎策有一个现成的诱饵。
“白树生,过来,”他对树上的人招招手,这年轻人没有人管着就容易冲动,一冲动就容易搞得鸡飞狗跳,鸡飞狗跳之后戎策就有理由拦住太子,“难民营封锁已有四五日,不可再拖延。你骑快马,先行去查看,如果是容易对付的妖魔,当即扣押或者诛杀即刻。”
白树生一拍胸脯:“没问题!”
“握刀不可太靠后,你用力轻松,而对方挑开时亦轻松。”杨幼清将苏涣手中的宽刀拿过来,给他示范了一招简单的上步前扫。
苏涣认真点头,接过刀的时候,杨幼清察觉到他有一丝颤抖,便问:“是不是累了?不过练了一上午,罢了,下午去藏书阁寻战文翰,让他教你画符。”
“当年师兄也是如此练习的?”苏涣将刀收入刀鞘中,抬头望过去。
杨幼清看着他仰头的动作,思绪一瞬飘到了五年前,阿策二十岁的时候好像还没有他高,现在,杨幼清只能直视戎策鼻尖。每次训话的时候,阿策都会刻意弯腰或者分开腿站,让杨幼清可以俯视他。
“阿策最初不服我做他师父,我便与他说,若是有朝一日能够用刀伤我,我就放他走。他于是乎没日没夜练刀,”杨幼清手握着苍锋,拇指摩挲刀柄上缠绕的布条,“时至今日,他依然是我的徒弟。”
“可我见师兄对您言听计从,怎么会不服?”
“人都会长大的。”杨幼清想着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忽然发觉这段时间时常会不经意间回忆起那段往事,无论是儿童时相处的一年,还是阿策北境归来后的日子。林林总总,圈圈绕绕,最后回忆的都不过是一个人。
“您与他感情真好。”
杨幼清收回思绪,冷笑一声,似是嘲讽:“这些溜须拍马的小伎俩,不许跟他学。如若他要你闲暇时间去什么花楼、乐馆,亦不许去。”
苏涣歪着头不解地看过去。杨幼清一甩衣袖,自顾自走了。
戎策面前是霖州暗桩的一名校尉。暗桩是佐陵卫早期常用的名称,后来沿袭下来,但实则他们算是伏灵司在各地的分部。小妖小怪就交给他们处理,同时暗桩还要帮杨幼清收集情报。
此次霖州难民营中的毒物,便是由这个小校尉阿光率先发现的。戎策怀疑他最初混入难民营查看的目的,不过现在毒物的事情更加棘手:“你说清楚,究竟是妖还是魔?”
“这,这属下也不甚清楚,”阿光挠挠头,回想起来就一阵哆嗦,“我去的时候只见到那破烂的都快成腐肉的身体,仿佛是牵线木偶一般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然后张开血盆大口,嘴里好似有无数的蠕虫。随后他抓住一人,那群蠕虫就飞到那人的身体里,蚕食血肉,甚至还有骨骼,顷刻间就变成了……地上一滩粘液和脏兮兮的衣服。”
戎策听说西南山区有许多这样的传说,毒物会有组织地出动,吞吃目标。这种毒物是低等生物,若是修炼成妖可以化作人形,然后用更加文雅但是更加残忍的方法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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