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我大魏篡权大周,只是你大周气数已尽,我大魏取而代之,乃天命所归!天命!常歌啊常歌,你只是个凡人,如何斗得过老天!如何!斗得过老天!”
一天之内,大起大落,此时情绪已经完全控制了他的心神,司徒玟一介大将竟被逼至疯癫,朝天狂笑,无法自控。
笑着笑着,他忽然停了下来。
不为别的,只是他忽然发现常歌不紧不慢,甚至毫无触动。
“你为什么不慌?”司徒玟深感后怕,朝常歌怒吼,“你为什么不慌?!你是不是还有什么陷阱,是不是!”
空中轰然一个炸雷。
乌云被风推着北去,襄阳城上,终见星光。
夜浓,中天只留一轮隙月,二三亮星。
星子相冲,恰是荧惑守心、大凶冲主星象。
荧惑星乃主战凶星,心宿二司帝王紫薇气,相对相冲,予天下之主、予国运气象,皆为大凶之兆。
司徒玟心中猛然一紧,旁人不知道,他却铭记得清清楚楚——常歌出生之时,长安城上空,正是荧惑守心之象。
那一年,荧惑星轨迹紊乱,居然逆行数日,五月二十三日当天,悬于常川府邸上方,与预示帝王紫薇气象的心宿二,迎面相冲。
当时大周是周闵王祝衡主政,恰逢三皇子祝政高热不止,他见此大凶星象,本就又急又燥,司天监正使还火上浇油,一口咬定定是凶星荧惑冲主,这才让三皇子病重、大周势弱,惟有剿灭转世凶星,一切祸乱方能解除。
于是周闵王祝衡当机立断,派一众刀斧手将常大将军府团团围住,只待婴儿出生、第一声啼哭之时便一齐冲入,乱刀处决了这个有毁大周国运的凶星。
谁知常歌一出生,常川愣是提着沉沙戟,宁肯大逆抗旨也要护住这个儿子,数百刀斧手竟奈何不了他,府邸院内尸横满地。
二者正僵持不下之时,祝衡随侍的高公公亲自抵达大将军府,即刻传旨,收回砍杀常歌成命。
事后众人方知,常歌诞生之时,司天监副使在殿外长跪,请见周闵王祝衡,高呼称司天监正使误国,常川此子必为大周福将。
荧惑凶星,被这位副使解释为将星转世;荧惑守心星象被他解释为良将护主征兆;正副二使正在殿前打着嘴仗的时候,一直高热病危的三皇子居然神奇转醒,重病转好。
常歌凶星冲主之说,不攻自破。
那一夜的确有人丧了命,不过不是常歌,而是司天监正使司徒罡——司徒玟和司徒武二人的父亲。
这段轶事一直被当做佳话流传,直到周文王祝政继位,明昭六年,常歌凉州凯旋,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祝政带走,而后亲手鸩杀。
那一日的星象,司徒玟记得清楚,亦是荧惑守心。
后来常歌身死,大周果然颠覆,自此,离惑守心星象比起副使主张的“将星转世”,更像是正使主张的“大凶冲主”,但司徒玟亲父司徒罡的冤屈,再未有人提起。
“阿玟。什么时候了,你还有时间发呆。”
司徒玟握刀。
转眼之间,两侧丘陵本就起了山火,魏军几轮火箭下去,襄阳城外已烧做一片火海。
“我听阿玄说,太学博士会下发我的述论供大家学习。”常歌笑道,“旁人我不知道,但你,定没有认真读过。”
司徒玟皱眉,他实在不知此时此刻提起太学、提起述论有何意义,事到如今,还要攀扯亲缘关系么?
常歌极轻极缓地收了长戟。
明明烈火烧山,遍地横尸,他的神色不紧不慢,竟像是一切已成定局。
常歌抬头,乌云已然被风吹到了虎头山上,黑沉沉压得极低,山上燃着的火舌都好似能舔着乌云。
重云之下,漫场厮杀。
方才魏军四散行军,楚军自丘陵之上滚落山石,将魏军主力砸去大半。
魏军之中还能动的,都拉弓搭火油箭,朝着虎头山又是一通乱射烧山,山上楚军被迫至险境,更是拼了命地滚落石,两相斗争之下,战场上仍是一片狼藉,到处是被砸得碎烂的魏军兵士。
“日月,风雨。”常歌轻声道。
司徒玟陡然一震。
“看来还是认真读过。”常歌满意道,“你已想起来了。”
——“日月风雨,皆为利器”。
那篇述论,仿佛被人吹开了尘封的厚重灰尘,记忆犹新。
常歌的那篇述论,开篇便是这八个字,所讲的正是用兵顺势,这个“势”包括地利人和,然而也要参考“天时”。出征之时雨雪天气如何,亦可纳入运兵计谋之中。
日月风雨,皆为利器,万事万物,为我所用。
闷雷至,大雨如豆,倾盆落下。
这雨水彻底浇透了司徒玟。
“狗老天,狗老天!”
司徒玟骂着骂着,那雨却越来越大,将他、将整个襄阳浇得狼狈湿透。
常歌出生便踩着他父亲司徒罡的性命。
他明明是一凶星,万民惧怕诸侯唾骂,为什么认出他是凶星的父亲被斩首,常歌本人却一路荣华加身、得千万人崇敬叩拜,更让他不解的是,常歌不仅毫无愧疚之意,还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你父亲是谁?”
“你父亲是谁?”
讽刺,真讽刺。
明明父亲为他丢的命。
山火渐熄。
虎头山粮仓,看来是被这场疾雨保住了。无论如何,魏军阵前丢军粮板上钉钉,作为此次战役主将,司徒玟定要被军前问罪。
司徒玟大笑三声,忽而将刀一横,身边偏将大惊直呼“将军不可”,然而只听当啷两声,他的长刀被飞镖打落在地上。
常歌看着和刀一起掉落的飞镖,镖尾带卷,是幼清的飞镖。他果然在暗处观看,幼清在,想来祝政也应当在此。
他行前特意交待过幼清,无论发生何事,切忌贸然出现,打乱他的计划。
“你留我活着何用!”司徒玟眼中布满血丝,朝他吼道,“天命辜我!输给你,不如让我血溅沙场!”
大雨之中,常歌眸光愈发灼亮,他冷笑一声:“天命?”
常歌扬起沉沙戟,滂沱大雨之中,襄阳城西门只剩下半座残垣:“司徒玟,你睁开你的眼睛看看,魏军,围困襄阳四十多日,将它逼成人间炼狱!你纵容军士围攻百姓,战场拉扯至城外七八里!还有那瞭望楼……一串串的人头幡,如此残暴,居然枉称天命!”
天雷轰一声炸响。
“究竟是谁逆了天命,而这天命,将归于谁!”
冷彻的点光瞬间照亮常歌,他美得凌厉,更惊心动魄。
司徒玟怔然片刻,紧接着,像是被踩了尾巴一般,大嚎一声:“来人!快来人!给我围攻!把常歌,把他给我剁成肉酱!”
最后几队精兵是主将贴身精锐骑。他们原本一直护着司徒玟将辇,听令后迟疑片刻,最终还是选择忠于军令,离了主将,举刀挥向常歌。
主将身边跟着的向来是最训练有素、也最为狠辣的兵士,眨眼间,那队精兵配合默契,已呈一包围圈,将孤身一人的常歌团团围住。
常歌腕上红绫飞扬,他看起来像是毫无触动,其实脊背早已汗湿。
实际上,常歌出征之时业已毒发,原本白苏子以银针调理气逆,这才没在破阵之时表现出来。拜别李守义后,他已是强撑,否则,按他以往的性子,早已提戟直飞将辇,擒下司徒玟。
眼下不说脱身,他连策马回身都难,只得强硬撑着。
那圈兵士猛地扑来!
忽然,像有不知名的刀剑扫了一圈,那圈兵士一半的人头居然腾空飞起,断面整齐,甚至不留一滴血痕。
断情丝!
常歌一眼认了出来,祝政果然在此。
然而此时还剩下的魏军都是死士级别,此等断头骇人场面哪里吓得住他们,剩余人提刀,准备再次冲刺,常歌捏紧沉沙戟,打算强撑应战。
只听嗖嗖数声,这群魏军兵士维持着举刀砍下的姿势,竟像被钉在空中,一动也不动,顷刻之后陡然如同山崩,尽数倒地。
司徒玟身边留守的最后十几人,见状也扑了上来,接着同样被钉住,轰然倒地。
一定有人在暗中助他!
可出手助他之人动作太快,连常歌都没看清这些倒地之人究竟是为何身亡的,他刚打算仔细查看,听得一声“受死!”——司徒玟不知何时已驭马上前,手中握着把断箭,恶狠狠正要往他左心扎去。
恨意在司徒玟的眼中灼烧,忽然间,他瞳孔一缩,转为了极致的恐惧。
*
作者有话要说:
[1]心宿二,天蝎座 α 星;荧惑星,火星。火星轨迹难测,与之相关的占星辞都是大凶,比如“荧荧火光,离离乱惑”、“荧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
“荧惑守心”,历史上典故很多,在此不一一列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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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打赢了,阔以谈恋爱了(bushi
第27章 倒刺 “先生莫怕。”
月夜当空, 居然飞起一只手臂!
那是司徒玟的手臂,断臂割开的断面整齐,连一滴多余的血都没有。
司徒玟完全没看到究竟是什么利器割开了他的臂膀,甚至连痛觉都迟了片刻, 才猛然反应过来, 猛地大叫起来。
很快他只觉得, 极端的痛也没有什么,尤其是看到经年仇恨之人, 被他深深重伤, 如潮的喜悦甚至压灭了他断臂的痛楚。
刚才,就在司徒玟被锐利之物割断手臂的一刹那,他凭着惯性, 硬是将手中断箭狠狠插进了常歌后心。
常歌本就毒发已深,能支撑至此已是奇迹,更万万没想到他会行偷袭这种不齿之事,一时躲闪不及, 锐镞深深刺入了他削薄的脊背,他骑着的黑马惊蹄,猛地一通狂奔,四周兵士被撞得东倒西歪, 竟没一个人能阻了这匹黑马。
常歌被马颠簸得吃力,又因背后中箭,驭马动作都迟了不少,完全凭着韧劲和黑马对抗。
司徒玟心中狂喜,他竟能亲眼见着常歌坠马!
忽然, 他猛地一怔,接着开始细微地哆嗦起来, 司徒玟的脸瞬间变得煞白,活像撞了鬼。
对他来说,也的确是“撞鬼”。
祝政,本该在三年前死在大周宫变那日的祝政,居然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眼前!
冷白衣袂闪过,祝政策马而来,竭力追上了四处横冲的烈马,迅速调着角度,和黑马保持平齐,此时常歌已无力管束那匹烈马,几乎要被摇坠下来,四周兵士急切退开,生怕被没长眼的马蹄子送得归了西。
在二马并驱的瞬间,祝政倾身一带,将常歌顺当拥进了怀中。
常歌刚被祝政救下,那匹黑马撒开四蹄,猛地朝北面山上跑去。
祝政则护着常歌,月下勒马回身,惊起密林中一片暗鸦。
他冷眼看着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司徒玟。
司徒玟本想出声,却有如被冰凉铁钳扼住喉咙,竟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一看到祝政那张脸,大周天子经年累积的威赫,瞬间复苏。
祝政从不疾言厉色,但他心思情绪过于难测,只是脸一沉,文武百官便深知不妙、噤若寒蝉。
正如此刻,祝政一语未发,司徒玟已给吓得说不出话。祝政广袖翩然,银色冷光一闪,他的广袖却被人抬手按住了。
常歌竭力抓着他的袖,他背部的伤口太深,猛然大量失血更是让他失去了力气,即便如此,他还是遏着喘息,勉强道:“留他一命!还……还有话要问。”
“别说话。”
祝政急忙将他圈紧了些,他单手驭马,寒寒望了司徒玟一眼:“幼清!”
幼清早已抽出掣电鞭,将司徒玟来了个五花大绑。
几乎同时,司徒玟胸口猛地传来三下刺痛,痛感非常细微,有如被蜜蜂蛰了一般。他低头一看,不知何处飞出三枚银针,早已扎进了他的心口,鲜血刚润红银针,针尖便立即变黑,这显然是喂了毒!
司徒玟喉中古怪大叫起来,银针太细,幼清全然没察觉,还以为他被擒了心里愤懑,只喊着“安静点!”一个手刀将他击昏了过去。
而此时,祝政早已策马,带着常歌回到襄阳城中。
经过了一整天的战火,城里格外萧瑟,刚刚下过场雨,更让空气湿润寒凉。
马背颠簸,常歌半伏半靠在祝政胸口,他身量本就瘦削,只盈盈一搂。他后背血流不止,把祝政半片广袖染得通红,不仅如此,常歌的身体发起高热,冰魂蛊毒也随之兴风作浪,他身子忽而滚烫忽而冷寒,全身更是绵软无力得可怕。
祝政见此,不敢多想常歌的伤势,只恨不得一步行至官署,着人医治常歌;又悔恨自己恪守常歌的交待,一切以军机、以谋划布局为重,没能早些站出来。
常歌呼吸中已开始出现腔音,背部也跟着急促的呼吸阖动,眼睫更是颤抖不停,更不知现在他还有没有清明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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