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歌难得主动拍了下祝政的手背:“这点伤痛,真的不算什么。”
他还要去拉祝政的袖角,对方直接把衣袖扯了回去。这在常歌记忆里,还是头一遭的经历。
祝政这人,虽然喜怒心绪都爱藏,多数人都怕他怕的要命,但说到底,他算不上个疾言厉色的帝王,甚至连发火都很少。不过,他也无需真的动怒,脸一撂下,马上乌泱泱跪倒一片。
除了常歌。
许是自幼接触的多,常歌打一开始对他的畏惧要比平常人少一些,公文里、朝廷上也素来是想说就说,祝政对别人动不动沉脸,对他倒是一副乐意看他据理力争的样子,从没同他动过真火。
抽袖子这种动作,更是从来没有。
常歌心中发苦,极有耐心地哄道:“实在不行,你就当做是天罚,你想啊,我身上沾了那么多人的血,这点惩戒,不算什么。”
他还要去拉祝政的袖角,却猛地被抓了手腕,祝政又惊又怔地看了过来:“天罚?”
“……万人伤亡,陈尸数里,用兵本是逆行天道之事,又触及业障,自然有天罚。”常歌同他认真解释,“自古将军无善终,也正是这个道理。”
祝政被他一通看似大义的歪理吓得心惊,他的手颤得剧烈,像要抓不住常歌,手上力道更是难以自控,连之前断情丝留下的伤口都尽数崩开。十指连心,一阵阵彻痛。
常歌这才发现祝政指尖全缠了绷带:“先生手指怎么伤了?”
祝政没答话,满目惊颤。
“是襄阳城前,斩杀司徒玟近卫时所伤么?先生?”
祝政仍是不答。
“给我看看。”
常歌急着挣开,想仔细看看他的指尖,没想到他刚挣脱,却被更大的力道再度抓住。他不得不看了祝政一眼,只觉得祝政脸色蓦然变了,手指也凉得吓人。
祝政短暂地闭了下眼睛,连呼吸都像在竭力克制。
常歌终于察觉到些许异样,轻声问:“先生,究竟怎么了?”
他这么一问,祝政像是再也克制不住,颤抖着吻了上来。
第30章 药王 “你才是那个要飞的筝。”
常歌下意识偏头, 朝后一躲,脊背撞在床侧雕花柱上,但触感却是软而温热的。祝政以手垫了上去,免得他撞着创口。
但如此一来, 他也被迫进逼仄的角落, 顷刻间, 祝政蛮横地吻了上来。
祝政吻他向来是温和轻缓的,像把花尖上的露一点点吻去, 怜惜又珍重, 但这个吻显然不同。从吻上去的那一刻起,就充满索取和侵略的意味,辗转厮磨, 好像下一刻,他怀里这人就真的像雨露一样,一晒便没了。
唇上的触感让常歌莫名紧张,全身都绷得紧紧的, 他胡乱挣扎了一下,整个人却被半抱起来,直接压上床榻,压迫感铺天盖地袭来, 祝政吻得愈发急迫,吻得他整颗心都在颤抖。
他头一次发现祝政如此的手足无措,失了分寸地同他极尽痴缠,气息也凌乱又急促,甚至可以说是饱含怒气, 凶得恨不得咬他一口。
祝政也确实这么做了,常歌唇上一疼, 让整个吻的余韵染上了血腥气。
这一咬,他像是终于定了心,祝政按着他的力道这才松了些许,二人离了点距离,但谁也没动。只是这么近的距离、如此亲密的接触,都像隔了层纱雾,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
祝政并没有立即放开他,而是用冰凉的手指,摩挲着一点点蹭掉常歌唇上的血。
常歌唇上破口很小,唇边沾染的也只是点点血痕,祝政却擦得认真又专注,莫名地擦了很久。常歌别着一口气,只侧着脸,但也没阻止祝政的动作。
“……先生,药热好了。”
幼清的声音自内间外五六步距离的地方响起,他语气迟疑,估计是屋里安静,他又不敢擅闯,也不知在外面背身站了多久,才小声出声询问。
祝政没回答,仍低垂着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发丝如水一般流淌下来,顺着常歌肩颈铺在榻上,又凉又软。
常歌提醒了一个字:“药。”
祝政稍稍低头,这动作让人以为他又要压上来强横地索取,常歌立即紧紧闭上了眼睛,身体也紧绷起来。
结果,料想中的狂风骤雨许久未到,常歌眯缝着眼,发现祝政停在极近的地方,柔和地看着他。
他的肩膀本被祝政松松按着,眼下祝政的手却缓缓顺着小臂滑到手腕处,半是怜惜地圈住。
床榻顶端别满了桃花枝,落英摇落,三两点桃花花瓣落在常歌颊上,又痒又轻,和祝政这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一样轻。
常歌绷紧的身子终于一点一点松弛下来。
恰在此时,祝政低头,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又顺着他的唇角,啜饮般轻轻安抚。
这点浅浅的接触,常歌像被点着了一样,心里忽然乱跳的厉害。祝政似乎察觉了他的变化,轻缓地吻着,揉着他的头发,这才有些不舍地离了他。
祝政在极近的地方垂眸注视着。那目光谈不上温情更谈不上动情,是一种看不透的复杂。
他轻声说:“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常歌知道他又要搬出太过冒险,惹人挂心等等一通道理,可说到底,他是个将军。困境也好,为难也罢,谁都可以回头、躲闪,但他不能。
他这把烂骨头,就是为了守好这片大地而生的。
祝政默默看了会他,似乎在等他些许的动摇,常歌转过脸,只再度提醒:“药。”
最终,或许是不想再加逼迫,或许是服药关紧,祝政拉他起来,定了定自己的呼吸,起身出去。
他走后,常歌这才松了一口气。
常歌扶着背后的床榻,想坐正身子,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心悸得厉害。他唇角还留着细微触感,甚至还有些祝政咬上去时候的幻觉。
兴许是才吃过苦药桃花糕的关系,祝政的吻也有种悠远而清苦的苦涩药味。
“啧。”
常歌一惊。
纱帘之后幽幽传出个声音:“他比话本上写的更会亲。”
床榻四面都遮着轻纱,此时一侧轻纱撩起,莫桑玛卡支着下颌,笑吟吟地看了过来。
难道他刚一直在看?!
一时之间,常歌又惊又怒,心中还升腾起被侵犯的耻感,莫桑玛卡见他脸颊渐红,更被逗得笑了起来:“将军莫臊,我可没那个偷窥的癖好,只是这里隔音不大好,我恰巧溜达过来,暧昧之声,不慎入耳。”
常歌拿茶盏砸他:“出去!”
莫桑玛卡一闪身躲了过去,忽闪着眼朝他甜笑:“这有什么可恼的,我都说了,喜欢便是雪山上吹来的春风歌子,这可是令人欢喜的好事——不过话说回来,在这之前,我倒是将你二人想错了。”
他不知从哪儿捞来个桃花枝,拿枝尖点了点常歌:“你才是那个要飞的筝。”
常歌不解,只皱眉看他。
“哎,将军放过筝没有?筝要自由,总想着挣脱线索的束缚,放筝的人却舍不得筝,只顾着收紧手中的丝线,如此配合,风筝才能飞得高远。”
“只是筝飞得越高,放筝的人却越是害怕,总在断线的边沿胆战心惊,生怕一个不留神,手中的筝便乘风去了。”
常歌无语道:“你们滇南人说话都这么一套一套的么?”
莫桑玛卡低头呲笑一声,轻巧说道:“今日之事,常将军还不知道缘由吧——那日你后心中箭,背后的箭镞有倒刺,为免倒刺伤你,是他亲手剪开衣物,以断情丝一点点切开附近血肉,方才拔|出|来的。”
“断情丝,是个什么东西,一直捏着是个什么后果,将军无需我多言吧。”
常歌猛然一滞。
所以祝政指尖的伤,是为了他才……
“我不知他是什么心情。但若是换做我,不说亲手剖开血肉,我怕是连看,都不敢看上一眼。那么多的血啊……”
莫桑玛卡叹了一声:“头几日,你的衣服是一身一身的换,件件都被鲜血透穿。你伤在背部,躺不得更动不得,他就陪你坐着,让你靠在他身上休息。后来你能搬动了,他把你送来这里,又是日夜无休地照顾。你倒是一天天好了——”
“……可他从那之后,他连睡都睡不着,半夜抓着你,生生合不了眼。”
常歌心中又是酸涩又是触动,一时竟五味陈杂。
“后来那个北境的小少年,叫什么景云的,怕他熬不下去,找姓白的那个小子要了安魂针——那可是滇南药宗的好东西,一针下去,普通人保管睡上十二个时辰的——他俩趁他不备扎了他,可足足扎了七八针,周天子才睡过去,睡不到一个时辰,又惊醒过来,第一件事,便是看你。”
莫桑玛卡悠然看着自己的染了红梅的指甲,语气也懒懒的,好像在说什么无足轻重的小事:“你是昏了数日,梦梦醒醒数日,时辰都是睡过去的,只觉一睁眼一闭眼,日头便和水一样流去了。可这些日子,他可是睁着眼,一日一日,熬过来的。”
他的声音宛如重鼓,常歌听得心惊。
“所以我才说,你才是那个要飞的筝。”
一条红黑小蛇自他左肩攀了上来,吐着信子,好似赞同。
常歌低头,指尖在袖下整齐地蜷紧,他心中愧疚,声如蚊呐:“……多谢告知。”
莫桑玛卡拿指尖玩着那条巴掌长的小蛇,轻巧道:“这有什么。这年头什么都多,人多、钱两多、恩怨多,可惟有这真心,世上确实不多。”
滇南,或是滇南人,其实常歌是没什么好感的。
他统共就去过两次,一次滇南交州战役,滇颖王庄盈为了获胜给他下了蛊虫,折磨得他险些丧命,自己亲手生剖了左臂蛊虫才活了下来。
第二次,便是解救祝政,他亲手剖了滇颖王给祝政下的蛊虫,却大意饮了掺有冰魂蛊毒的毒酒,一直被这折腾人的蛊毒缠到今日。所以最初见到莫桑玛卡之时,出于在滇南的惨痛经历,他谈不上亲厚信任。
这番体己话一说,常歌倒对滇南有些改观:“我还以为你和颖王一样是毒辣之人,是我错想你了。”
莫桑玛卡收了那条红黑小蛇,笑道:“我?我毒倒是真毒,辣也是真辣。滇南蛊宗,哪个不这样。只是,我同颖王虽身形样貌相似,但有一点不同——她没得过真心,便不许他人有。我呢,虽然也没得过真心,可见着他人有,我更不愿见着这真心被辜负。”
常歌回想起在滇南之时,滇颖王百般挑拨他与祝政的关系,还亲下蛊毒,美其名曰好奇他俩会如何应对,听莫桑玛卡这么一点,倒莫名觉得她颇为可怜。
“还有一事,你们方才所提药王,冰魂蛊毒之事,翻什么蛊毒医术是没用的,去神农谷寻药王才是正理。”
常歌闻言一愣:“你如何得知此事?”
“我不仅知道,还知道是滇颖王下的。但你们一直问颖王蛊毒之事,却是问错了人。”
那日雪夜,莫桑玛卡在暗道中见到祝政流血,从他的血中嗅闻到了燧焰蛊毒之气,这才出言提醒。这段时间他随着观察,更是将蛊毒之事猜了个七七八八。
“是药三分毒,医者本就精通毒理,只是不会轻易用之。”莫桑玛卡道,“而且,上数两三辈,蛊是蛊、毒是毒,断不会有蛊毒之说,称这个名字,不过是滇颖王强抢药宗物什的遮羞布罢了。”
“——冰魂或是燧焰,其实都是药宗事物,颖王只抢来了,勉强懂用,哪里懂解。你们翻的那些什么蛊毒全解,那都是蛊宗歪曲过的东西,更不会记载药宗事物。”
见常歌不解,他这才从头说起。
“我滇南与中原不同,你们依托氏族,同姓氏便如手足。我们则依托寨子发展壮大,故而苗人称呼,连名带寨名。这寨与寨之间各有自己的生存之道,譬如有乘象的、有驭蛇的、有行巫蛊之事的,细细分来,有数十种之多,但大体上,可分为药宗、蛊宗二派——药宗寨子尝百草炼丹药,蛊宗寨子驭百灵采丽金,虽然村寨之间有所不睦,但都是小打小闹,问题,便出在这丽金之上。”[1]
“丽水有金,以水洗取,融之,便成黄金。此物贵重,各国诸侯哪个不眼热。荆州离得最近——当时楚国还称荆州,派了位叫做庄蹻的将军过来,一面暗中挑唆药宗蛊宗的矛盾,让两派杀得是你死我活;一面又暗中助力蛊宗,一统南疆。说着是平西南夷,共享一统和乐,可谁不知道,他们为的,是那江水中的二两黄金呢。”
“庄蹻……是颖王外公吧。”常歌垂眸,“我只知庄蹻平定滇南,并不知这其中还有如此缘由。”
莫桑玛卡嗤笑:“不然你以为,当时荆州日益强盛,靠的是什么?靠他云梦、彭蠡两大湖泽种莲藕么?!自是靠我滇南丽金!也正是因为他们需求丽金,扶持的是能淘金的蛊宗。从一开始,这滇南国的取向便是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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