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
“你含含糊糊,究竟要包庇谁!”
鞭笞惨叫声又起,这回叫得太过凄惨,孙廉听着,双手几乎要抠进地面。
“通敌叛国。”祝政声音沉稳,只是听着无比疏离,“即使是公卿氏族,也是掉脑袋的大罪。孙廉。”
祝政倾下身子,口吻不容置疑:“抬起头来。”
孙廉瑟瑟缩缩抬了头,只见祝政一双黑泽眼眸沉沉注视着他,那眼神太深,让人完全摸不透他所思所想。
“孙廉。看在你在襄阳数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我不动刑。可你二人相互回护,我是着实……没了耐心。”
祝政开口:“我问你。这襄阳城,是可以缺你,还是可以缺李守义?”
他的语气无比温柔,简直温和地有如低语,说辞却寒得让孙廉有如雷击。
孙廉呆然片刻,只听得隔壁火炙、鞭笞之声不断,“李守义”被折磨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端端起身,双目却早已湿润,而后深深伏地,恭恭敬敬磕了个头:“谢……先生点拨。”
孙廉几欲哽咽,平息片刻方才继续说道:“通敌之事,是我交待了亲厚的士兵在西南角楼记人头幡绳结和数量,再由我自己对照绢帛整理出译文,此事除我之外,并无他人知情,记录的士兵不知其中缘由,李都尉更是浑然不知,还请先生明察,处决我一人即可。”
祝政敛眸,朝身边人吩咐:“去给孙太守换张新纸。”
孙廉写得不慢,不出半个时辰,祝政已拿到了完整的罪己诏。他略扫一遍,轻叹一声,而后缓步走出了审讯室。
铁栅沉沉关上,冷暗的屋子里,只留下孙廉一人,长跪不起。
*
认罪状上,孙廉一五一十全都招了。
夏天罗重伤,之后襄阳围困,城里一开始还算有序,后来粮食吃尽,连街上树皮都剥干净了,襄阳城内开始易子而食。这还是文明克制的,有些蛮横的,直接提刀上街砍人,之后拖走。
襄阳突逢大难,孙廉急在眼里,更痛在心中。
他在此数十年,有许多人更是他看着从总角儿童成长、娶妻、生子……襄阳民众平时也没将他当官老爷,只喊他“老孙头”,好像他就是隔壁街上的和蔼老头,只是住在官署而已。
老孙头治理农桑尚可,征战之事他真是一窍不通,襄阳围困不出三日,他的求救文书一封接着一封,八百里加急朝都城发,甚至天上飞鸽、水鬼传信、游侠带书,能试的方法都试过了。
只是魏军像能未卜先知一般,他传出去的消息必定会被拦截,令兵、水鬼或游侠定会被重伤,再丢回城下。
伤心无望之际,孙廉恳切写了数千字求和文,拖令兵带了出去。不出二日,令兵又被魏军重伤丢回,身上揣着撕碎的求和文书。
而后孙廉递了数封求和书出去,皆被撕碎打转。他哀声叹着,再复数封求和信函,恳求百姓无辜,至少能开城片刻,放得百姓出城。这一次,令兵依旧被打转,但这封放百姓出城的邀请,不翼而飞。
这时候,魏军开始在城外堂而皇之建造瞭望楼,一开始孙廉还不知其意,瞭望塔楼落成那日晚上,忽然有一羽箭透窗而入,直接射在他书案之上,尾端缀着一绢帛。
绢帛中以蝇头小楷写满了字,开篇便是角楼上挥舞火把,不同挥法对应不同天干地支,天干地支相互组合,又与汉字一一对应,更详细写明了两方沟通的时辰、方法。
依他所言,祝政派人在孙廉方枕之中找到了绢帛,只是本该写满暗纹的绢帛,早已被人换做一张寻常锦布。
这位好心办错事的孙太守,一举一动都被盯得清楚,那绢帛,说不定早就被掉了包。
李守义被放了出来,知晓前因后果之后,亲下大牢探望孙太守,只是孙太守一直避而不见。
下大狱的七日间,李守义的确咬定是自己所为,不过每日并无刑讯逼供,什么鞭笞、哀嚎之声不过是幼清空挥掣电鞭,莫桑玛卡仿了李守义的声音,做的一出戏罢了。
审讯那日,两个房间听起来相隔相邻,实际上中间还夹了一个空屋。
常歌先传了李守义在最左侧问话,莫桑玛卡和幼清在中间的屋子里做戏,最右侧审讯室,才是孙廉祝政所在那间。
明面上,是常歌审李守义;实际上,是拿这出苦肉计为基础,由祝政审孙廉。
孙廉招供,李守义这边的情况,祝政也推测了个七七八八——他守着西南角楼,恐怕早已猜测怀疑过,火把和人头幡之间的关系。魏军大摆奇门迷阵那日,他同常歌一样,望见再度挂起的人头幡,即刻明白了通信手法。
上次祝政要惩处孙廉之时,李守义就主张襄阳已失了夏天罗,此时断不能再失去孙太守,再加上李守义至襄阳以来,多受孙太守照拂,这才先祝政一步到达瞭望楼,打算销毁证据,或是为其顶罪。
瞭望楼抓捕当日,那绢帛确实被青衣女子抢走,常歌虚晃一招,亮了手里的锦衣人衣料,谎称是绢帛碎屑。
至于绢帛上写了什么,常歌压根不清楚。他不过是早知晓李守义不通音律,刻意说是琴谱,来诈李守义。
李守义复原职之后,依旧数次求见祝政,意图为孙廉求情,都被祝政沉脸吓了回去。
对此,常歌说李守义这人,忠义是真忠义,驴脾气也是真驴。
此事告一段落,常歌闲不住地去襄阳城西大营晃悠,说着什么“援兵不如练兵,好好整顿整顿襄阳守军才是正理”,天天早出晚归,整日整日泡在军营里。
祝政起初不让,强令常歌待在东厢房休息。
结果白苏子按时来行针的时候,见着一个弱柳扶风靠在床榻上、眉眼间都是流转韵致的“常歌”,惊得银针都摔地上去了。
祝政头疼,从此禁止莫桑玛卡进入东厢房,更不许他扮成常歌的样子掩护他逃出东厢。
对于常歌往军营里跑的事情,他见管不住,只能惯着。
有几日,他刻意踏着极早的时辰来,天都没大白,常歌一见他进了前门,立即从暗道溜了,问就是今日城西大营有特殊训练,非得走。
好像是刻意避着他一样。
五天后,处置孙廉的文书和加封常歌的钧旨一道降了下来。
祝政在东厢房里没见着人,直接去了襄阳城西大营。
城西大营本是魏军的摩骑营地,常歌见搭得不错,一眼相中了,魏军撤军后,他让陆阵云把襄阳城还能动弹的老兵新兵都捞过来,如火如荼地操练起来。
襄阳楚军什么样,祝政心里本是有底的。
他才来襄阳,第一件事便是去了军营踏勘,这才发现粮草断了许久。
那时候,襄阳驻军里饥一顿饱一顿地过了快两个月,主将夏天罗又重病不起,襄阳大营和霜雪打过的麦田一样,死气沉沉的。
这回祝政距大营还有二里地,就听得里面呼喊喝喝,像是突然回过来一口活气。远远一望,各营各伍的士兵分工有序,远处营盘里还隐隐地唱着军歌,整个军营士气忽然焕然一新。
他还没进大营,陆阵云骑着快马一溜烟跑了出来,下马就行了个礼,祝政轻轻摆手,示意他不要声张,只问道:“常歌在营里么?”
“在,我带您去。”
为免惊动他人,祝政还特意在大营外下马,徒步走了进去。
这时候休息,各个校场之上,没在整齐划一地操练,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帮围在一起呼喝的士兵,里三层外三层,也不知在看着什么。
“是不是感觉士气大振?”陆阵云喜气洋洋和祝政介绍,“这帮小兔崽子,也不知常歌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整日整日将军长将军短的——”
话及一半,陆阵云忽然止了话头。
大周时期,常歌亦是威望甚高,不少诸侯、重臣指责他功高盖主、拥兵自重,直到大周天子祝政忍无可忍,一杯鸩酒送他“归西”。
陆阵云自知失言,立即低眉垂眼。
“无妨。”祝政看着营中热闹,似是也宽慰了些,“我同他,不必忌讳这个。”
陆阵云只低声答:“是。”
“将军人呢?”
“……我找找……眼下操练刚过,大家都放松着呢,他要么在校场和那帮子兔崽子说笑,要么摸去炊官那瞄晚饭了……找到了!”
无需陆阵云提醒,祝政也一眼看到了常歌。
一处校场之上,一窝士兵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常歌背着手,悠闲踱至兵士外围,偏着头朝内看。他手里随意捏着袋点心,时不时还摸出来咬上一小口。
他本就生得高,身姿又英挺俊瘦,军营里的士兵都着灰突突的厚重铠甲,相形之下,常歌一袭红衣薄衫,打乌压压的军营里一过,抢眼极了。
开春了,天还是有些寒。
肃肃北风一吹,常歌衣袂飘动,宛如一团烈火绽在风中。
祝政心中一暖。
真不知是谁裁下了一截骄阳,才能制出这么个明烈胜火的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扶风直上九万里,裁得骄阳铸佳人
第34章 大仁 “将军所言,可是真心?”
层叠围观的士兵猛地一声大喝, 叫好声连绵不绝地炸开来,更有激动的,不住摩拳擦掌。
四周嘈杂的厉害,常歌原本放松的站姿却忽然收敛起来, 整个人沉寂下来, 轻低着头, 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祝政站得近了些,此时包围圈中场景一览无余, 圈内有一胖一瘦两位士兵, 正举着木制兵械,你来我往地过招比试。
那胖点的士兵仗着块头大,将对手压制得紧, 略瘦些那个上下腾挪,左右周旋,场面煞是好看,二人缠斗一阵, 胖士兵忽然抢到个空隙,抡起木锤,直朝着瘦士兵脑袋砸了下去。
眼见比试就要“一锤定音”,围观群众急的直大喊:“小乔, 躲开呀快躲开!”
“你他娘的才是小乔!”
被称作“小乔”的瘦子嚷嚷一句,不仅毫无躲闪之意,反而豁出去了,直接冲上前去——木锤就停在他脑门上方,与此同时, 小乔的木剑也架上了胖士兵的肩膀。周围群众激动得大声叫好,直呼精彩。
常歌看得怒气隐隐。
自从楚军百人精骑大破奇门阵之后, 楚军从缩手缩脚的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横冲莽撞,这几天,他已经见着第八起不顾安危,拿直撞南墙当英勇无畏的兵士了。
“你。小乔是吧。”
常歌把点心背在身后,随口喊了一声。
他这声不大,也没扯着嗓子凶,却有股隐隐的压制感,镇得周围的喝彩声猛地停了下来。
小乔回头一看,惊地手上木剑都掉了,结巴道:“对对对,我是小乔。”
常歌仔细端详他的脸,而后慢声道:“三营百夫长,我记得,是叫……乔昭,对么?”
小乔显然没想到,大将军居然能记得他的脸,官职、姓名说得一丝不差,当即赶忙将手一合,讨好地朝常歌行礼:“正是骠下!”
常歌点点头,朝四周道:“劳驾,谁的木剑借我一把。”
他刚说完,人群就像被火星子点着了一样,一窝蜂朝他围了过去,递过来的剑柄重重叠叠,争相喊着“将军用我的,用我的!”
站的远的士兵艳羡地直叹气,还有人嘀咕着小乔真是好运气,还能和将军过两招。
常歌抽了把木剑,随手掂了掂。
普通兵士练习用的木剑和将领所用长剑不太一样,要显著短上一截,这木剑松木刨成,不仅软翠,剑身上还带着些未干的青汁。这东西,是没什么杀伤力的。
众人满眼期待地盯着常歌,只见他举起木剑——咔嚓给折去了大半。
“这……”
那木剑真正主人简直傻眼,练习木剑都是按人头配发的,一把折了,这以后他可咋办。
常歌似乎想到了这一点,回头冲他一乐:“莫担心,赶明让陆二哥赔你个长的!”
陆二哥就是散骑常侍陆阵云,这几天李守义和刘肃清都不顶用,他临时顶了差事,城西大营里一帮子老兵新兵,都归他管。剑主人听常歌发话,立即转忧为喜,乐得嘴都合不拢了。
常歌单手举着那柄断木剑,脚尖轻挑,将小乔掉在地上的木剑轻巧踢起:“小乔,接着!”
那剑在空中打了个旋,直接朝小乔门面飞去。小乔飞身,一把接住了剑柄。
“身手不错。”
常歌将拎着点心的左手背在身后,单手掂了掂断木剑:“来,我给你喂喂招。”
常歌话未落音,小乔举着剑就抢了上来,常歌见状,苦笑着摇了摇头。二人仅有一步之遥之时,红衣一闪,常歌居然旋身避开了这一剑,与此同时,那柄断木剑抵上了小乔侧颈。
常歌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怕么。”
小乔大喝一声:“不怕!”言毕,挥剑照着常歌的头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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