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歌哐地将酒碗砸在桌上。
“这诏,我想想吧。”
过了片刻,常歌开口道,“这几日我在军营里,只觉楚国……门阀世族太过严重了。益州军营里,还有些个白衣农户。家将出身的孟定山,还能官至平南将军。可你看看楚国,往小了说,李守正李守义、乔匡正乔泽生——军营里千夫长往上均是名门世族,往大了说,陆阵云、梅丞相,哪个不是巴陵望族……还有襄阳城里那个老好人刘肃清,他是尚书台刘世清的亲弟弟,整个楚廷,就没一个是白衣出身的——楚国世族专权,可见一斑。”
祝政垂眸思索片刻,常歌说的不无道理,但这并不能单怨楚国,各诸侯国、现在的大魏、从前的大周,皆是如此。
要怪,也只能怪大周统一之时,仰仗的正是世族势力。
大周分封之后,门阀世家更是偏安兴起,定国后,各诸侯国有頖宫、大周有官办太学,世族贵游子弟自幼便聚在一处,教习礼、乐、射、御、书、数。
一两代的差距尚不明显,可代代积累下来,教习上和家族上的优势就天差地别了。
祝政思虑常歌也明白,他也不想染指朝堂谋略之事,只道:“谋略之事,先生自行拿捏。我这话,不过是征伐闲语。军营与庙堂不同,讲究的是个‘将心,心也;众心,心也’,也就是将士同心、军心如铁,这东西,世家公族教不会,頖宫太学也教不会,得再大营里头泡会。”[1]
他抬手指了指陆阵云:“那位陆二哥,来的时候什么牛脾气,逮谁踹谁,茶盏都砸了十七八个,看看现在。”
陆阵云吆五喝六地,居然被一帮子将士拉到桌旁拼酒去了。
“只是军风军纪短时间好整,可军心难寻。若这世族制度不改,陆阵云前脚走,襄阳守军后脚就能垮成沙堆。”
祝政沉声:“将军若能接了将军金印,军中事务便好调动了。”
常歌没说话。
祝政:“此外,我已在江陵物色选址,想效仿淮安国,开民办学堂,子规阁斗诗传统,可再兴办起来。”
淮安国乃数百年前一小诸侯国,淮安王简青阳任人唯贤,设子规阁,文人学士在其中斗诗论政,该国大将军伍子珏,便是在子规阁展才,方能从一流亡孤儿,最终官至三槐。
常歌只随口答:“先生妥当。”
祝政垂睫,声音也温和了三分:“陪我出去走走。”
常歌笑着拒绝:“晚上我还约了兵士下六博棋——”
他这话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了,祝政一语未发,只松松地抓着他的指尖,神色颇有些失落。
他的手指向来是纤长带些冰凉的,但今日掠过之时,常歌感觉到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他反手去捉祝政的手指,祝政却猛地挣脱,一掠而过的接触中,他还是摸到了祝政指腹上的伤痕。
伤痕很浅,像平时被纸张裂破的痕迹一样,但常歌明白,这可是断情丝。这道浅痕内里,一定伤得很深,说不定还触及了骨骼。
他忽然闷了会儿,方才轻声道:“先生……弹琴的手,当好好珍惜。”
祝政没答话。
常歌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我陪先生出去走走。”
二人并肩朝外走,有将士见着常歌,大着胆子喊:“将军,六博下不赢也别跑呀!”
常歌回头骂他:“臭小子,明天再来收拾你。”
城西大营建在襄阳城外的丘陵区,一出大营便是绵延的矮山头。迷阵那日天降山火,山头上小片密林给烧得焦枯,不少树干被劈倒,横七竖八滚在路上。
祝政常歌二人本是沿着山道骑马而行,走了没多久,被烧焦的木头拦得没法走,常歌朝着北向驭马,直接闯入密林之中,示意祝政朝这边走。
常歌一直在祝政前方五六步的距离行着,不远不近,祝政若是加速追上,他便也加速,祝政若是缓了下来,他也放缓。
烧焦的枯木林延续了一阵子,常歌在其中左钻右穿,忽然见着一大片丁香藤,只打了一串串小果,还未绽开。
常歌见着层叠如絮的丁香骨朵,叹道:“之前山火那么厉害,这才数月不到,枯樵之上,居然连丁香都要开了。不过,这花不好,不开也罢。”
祝政马蹄徐徐,追上了二人之间五六步的距离,问道:“这花有何不好?”
“先生没听过么?蕉心不展、丁香千结,这东西,是愁怨花。”
常歌一回头,恰巧见着祝政停在丁香藤侧。
粉白带紫的细小花朵缀了雨水,满枝晶莹。
春日里的夜风一过,花枝悠悠凑向祝政,更衬得他新月清辉一般,几分愁绪、几分温柔。
常歌不自觉晃神,微微一笑。
“将军最近……缘何躲我。”祝政并未回头,只垂眸,看着未绽开的丁香结。
常歌一愣:“没有,怎么会。”
祝政驭马回身,短短几步距离,他走得缓而慎重。他停在与常歌平齐的地方,朝他伸手:“过来。”
第三十六章大仁
常歌没躲,他的马停在极近的地方,问:“干嘛?”
这是个傻问题。祝政的动作很显然是要他到自己的马背上来。然而他看常歌似乎不太情愿,并未出手强求。
常歌脸上闪过一抹怅然,他很快弯起眉眼,摸了摸祝政的白马:“你家先生对你可真不好,俩大活人呢,都上去,还不折腾死你。”
白马温和地眨了眨眼,好似赞同。
他开了个玩笑岔开话题,轻挥马鞭想离开,鞭子却被人扯住了。
他一回头,看到祝政正望着自己,松松拉住了他的鞭梢,常歌却觉得,那条鞭子沉得他再也拿不住。
“你要就给你。”他将马鞭一松,佯做没看到祝政眼神的黯淡,败兵似的逃离这里。
早些时候刚下过雨,夜也将起。
马蹄踏在软草之上,溅起些许清露,常歌在密林里七钻八钻,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祝政还捏着他的鞭梢,马鞭无力地垂落下去。
有时候他真的分不清,常歌和他之间有多少是君君臣臣的义理顺从,多少是因为少时陪伴成性,又有多少是另一种别样情思。
他不是不知道,常歌的心思只是刚冒出个绿芽,可能常歌自己都没理清楚究竟哪部分居多,他就立即不管不顾,将这缕嫩芽死死攥在手心,好像生怕常歌回过味来,反悔似的。
这回祝政没有驱策白马追上去,只由着它懒懒行走,那马也悠闲起来,时不时还停下来吃上几口草。
常歌的马鞭是五枝柳条拧的,握柄的地方有些显著的掐痕,粗糙的柳枝皮卷起,露出青嫩的内里。
握鞭的时候是不会掐着鞭柄的,常歌这种骑射惯了的更不会。马鞭上留下掐痕只有一种情况——他心中杂乱焦虑,不自觉地掐紧了手中唯一捏着的柄。
祝政想不通他焦虑的缘由,他的白马徐徐而行,忽然停了脚步,打了个响鼻。
“先生慢死了。”
树上嫩叶挂满雨露,圆月将出。
常歌站在树下,随意靠在马背上,本是抬头看着他的,和祝政目光一触,即刻偏过头去。
月是好月,人乃璧人。
他还以为常歌去了便去了,没想到还会在前方等他,一时有些发愣。常歌三两步走过来,拉过了他的马笼头,牵着他的马,缓缓朝前走。
二人各有心事,沉默着走了一阵。露水压过草地,整个夜晚都温凉潮湿。
“我没在躲着先生。”常歌牵着他的马,忽而小声道,“我……只是不知是怎么了,这几日见着先生,心里就重的慌。”他停住脚步:“我见着他人,明明没有这样的感受的。”
常歌还要朝前走,手上忽然一凉,被人覆住了。祝政只不松不紧地捏着他。
常歌摇摇头,摸了摸白马:“我躲不过十五了,这回可不能怨我。”
祝政已经下了马,扶着常歌的背帮他坐了上去,复而自己也跟着上马。
常歌肩背窄瘦,恰巧入怀,祝政只是绕过他,轻轻抓起缰绳,就显著感觉到怀里的人全身都紧绷起来。
祝政没有俯身贴上去,而是保持了一点微妙的距离,轻声和他说话:“景云,自药王谷回来了。药王不在,仅有一张字条说是出去云游了,景云说,药庐里有层厚厚的灰,可能许久未归了。”
常歌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马背上颠簸,他的发尾摇摇荡荡的,胡乱在祝政衣襟上扫。
“过阵子,我还要他再去,一定把药王请来。”
这回常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彻底走神了。两个人距离很近,祝政的角度可以毫不费力地从领口看进去。
常歌正低着头出神,右颈后方露出一小片粉色的胎记,活像是落了片花瓣在上面。月光照得他肤色白净,而那片花瓣样的胎记则越发灼眼。
“常歌。”
常歌轻轻嗯了一声。
“你劝乔泽生不要过于冒险的话,真的是那样想的么?”
常歌摸着有些粗糙的缰绳。
其实,将与士不同,士将留存,否则难以久战;但将当无畏,否则军当不军。
那话劝劝乔泽生合适,但放在他身上,其实是不大合适的。
不过这话,他是不敢当着祝政的面说的。尤其是知道箭镞真相之后,他有些惶惑——他身上有冰魂蛊毒,又常常在马背上讨生活,他从没想过会活得长长久久。当时答应祝政也是想着有一日算一日,但他忘记了一点,祝政似乎并不这么想。
只是受伤而已,祝政就完全受不了。
常歌只低声搪塞:“是,我是这么想的,所以才这么劝乔泽生。”
他忽然觉得身后的人稍稍顿了一下。
经过密林,白马晃晃悠悠,踩着月光沿着林边走,恰巧能远远俯瞰襄阳。
汉水环抱,襄阳城里已有了些活人气,天刚麻黑,已点起了些许灯火。
常歌见着那片灯火,身子渐渐放松起来。灯火映进他漂亮的眼瞳里,一片璀璨。
祝政的声音更低了些,也更温和了些:“将军此刻在想什么?”
“我在想……终有一日,天下泰定,江河万古,我王……万年。”
三个愿望,十二个字,没有一个字在说他自己。
祝政攥紧了他的手。
常歌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不知是规劝还是开解,轻声说道:“……王乃公器,须寡欲薄念,无妄无情,大仁不仁,方成仁王。”[2]
常歌对这一点认得太过于清楚,尤其是西灵一定,狼将火寻鸰失踪,狼胥骑崩解;而北境一定,定安公常川“自尽”在常家祠堂。
他没觉得这命运末途太过于残酷,这不过是历朝坐拥兵权的大将,无可避免的末局而已。
正如常川生前时常说的那样,“将者,为王之刀剑,锐利即可,无需多思多情”。
他还偷偷想过,万一功成,良弓藏了便藏了,只要为家为国、为定天下,他都能接受。
常歌同祝政说着掏心窝子的话:“我杀孽太重,一路走到头,怕是神佛都不肯渡……而今更是,过一日便赚了一日,很多事情,只盼先生看开些……自古仁王军政大事,只有礼乐征伐。除此之外,万事万物、凡间众生——”
“……何物不可舍,何人不可舍。”
突然间,他被死死抱住了。
祝政搂住他的力气那样大,几乎要将他的肩骨都捏碎一般。这本该是个主动宽慰的动作,但祝政却极其压抑,像要撷取他身体中的一切温度。
也不知是谁在宽慰谁。
常歌由着他搂紧,由着他裹住自己的手,祝政的手指掠过他手背时,指腹上伤痕仍在,留下轻微的刮擦感。
这道理连常歌都知晓,祝政断然也知晓。
许是此时他才受大难,祝政对他的怜惜也多些。他大可以先将祝政安抚下来,明日之事颠沛,谁又能说得准——况且,也许真的发生什么不测时,祝政早已坦然。
常歌转言安慰:“是我说错话了。”
祝政还以为他又要说什么受伤是天罚、伤痛是小事的鬼话,彻底没理他。
没想到常歌轻轻抚着他的指尖,轻声道:“先生下次,不要太任性了。”
“手。伤成这样,我也痛心。”
祝政的动作一僵,他搂着常歌的动作都不敢松懈,生怕一旦松手,怀里的人转眼就没了。
常歌沉默片刻,还是拍了拍他的手背:“我会好好注意身体。先生给的什么苦药点心,也有在吃。如有出征,会尽力活下来,好好陪着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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