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撑一会。”祝政腾手搂紧他,却又不敢真的下死力气,生怕加重他的伤势,只能僵在一个半揽住他的姿势。
“先生……”
“嘘,别说话。”
常歌的脑袋沉得支撑不住,勉强攀住他的肩膀,把脸颊伏在他肩窝里。
他的体温烫得祝政一惊。
“先生。”常歌的手不自觉揪着他凉润柔滑的后襟,“襄阳……襄阳定了么?”
祝政心中一苦。
都什么时候了,还念着襄阳。
常歌指尖用力,像是还要挣扎着继续问,祝政连忙答:“定了。”
他喉中哽得发硬,连声道:“定了,襄阳定了。”
一瞬间,常歌像是泛起点笑,而后他脸色一白,猛地攀住祝政,在他心口咳出一口血。
祝政瞬间被吓得手脚发凉,只觉连魂魄都飞开了一刻。他猛地加速直奔官署,还未到便朝着官署府兵下令:“传军医!所有军医!”
他骑着马只冲官署正堂,又仔细避开伤口,将常歌扶着在正堂公案后坐下。
常歌伤在后背,他平躺不得,祝政将他放下之后,本想助他靠着,谁知常歌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仍摆摆手,不要他搀扶,而是咬牙勉强撑住身体。
常歌虽然神志都有些模糊了,依旧垂手撑着扶手,端正坐着。
倘若不绕到背后,看到血肉模糊的伤口,定以为常歌只是有些疲累,正闭目养神,坐着休息。
十几个军医一路小跑奔了过来,仔细看完伤他的箭镞,派了个白胡子军医做代表道:“先生,这……这利器还是要拔出来。”
常歌想必很疼,吐纳呼吸都重了不少,脸色都白完了,只是他强忍着,一句疼都没说。
眼下有了灯火,他背后的伤口看得更加清楚,一柄断箭小半都没入脊背,每每呼吸,后心伤口必被带动,血水涌动不止,看得祝政心如刀割。
祝政难得心焦气躁:“人命要紧,要拔从速!”
“且慢!”
白苏子从檐上飞跃而下,他两三步绕到常歌背后,瞥了眼箭镞,这才道:“魏军箭镞有倒刺,这倒刺正是刺入人体后拔出箭镞时,再度撕裂伤口所用。何况,将军中箭部位乃后心,本就是万分危急,再带着倒刺生拔出来,这伤怕会更甚!”
胡子军医瞪眼:“话虽如此,你不拔利刃如何止血救治?这么大个血窟窿,你再多纠结一会儿,不消片刻将军就流血而亡了!”
白苏子亦振振有词:“箭镞有倒刺,若要强行拔出,定会心肺破裂而死!”
两人还要打嘴仗,祝政听得头疼,强压着心绪:“你说不拔,能如何医治?”
“禀先生,我没说不拔。”
惊堂木猛地从桌上摔下,砸得地面一声锐响。
祝政冷着脸,一语未发。
白苏子忙低声答:“我的意思是,划开后背血肉,将箭镞……取出。”
军医冷笑:“这与拔出有何区别,一样要损伤肌体!”
“直接拔出,心肺撕裂;若以利器将后背划开,肌体断面整齐,还能一救!最次最次,也是和直接拔出一样,心肺撕裂。”
说完,白苏子摸出一把弯刃药刀:“小可愿意一试!”
“你!”军医惊讶看他一眼,“你个总角娃娃,行医才几年!人命关天,勿要在此耽误时间!”
常歌依旧阖目坐着,他看着左臂松弛,全身放松,只是额上冷汗淋漓,唇也几乎失了血色。
祝政沉思片刻,摒退众人,只留白苏子和主张拔箭的医官,下令道:“将衣物剪开。”
医官抽了剪刀,要给常歌剪开衣物,他刚将上衣拉起,小剪刀折腾来折腾去,没剪开个小口,反而不知扯到常歌哪里,疼得他身子一颤。
“让开!”
祝政直接夺了剪刀。
他朝后背一看,瞬间明白那军医瑟瑟缩缩不敢下手的原因。眼前的创口实在太过于惊人了。
大魏箭镞本就硕大,且刻意不打磨光滑,其上倒刺林立,刮擦得创面附近血肉凌乱。
祝政发现,他的手颤得比军医还吓人。
“先生莫怕。”
常歌背着他,语气里还带着笑,“尽管下手。”
祝政直接屏了呼吸,虽然双手一直在不停颤抖,但真正下剪刀之时却又快又利索,创口附近衣物被迅速剪开,露出了白裸的肌肤。
箭镞没入了大半,血水沿着伤痕四溢,比不露之时更让人心痛。
衣物全部剪开,方知白苏子所言并不夸大。这箭镞没入的地方本就关紧,其上倒刺也有指头粗细,如若听从军医的强行拔出,这么大的创面,即使能侥幸存活,怕也会留下病根。
祝政当即决定:“切后再拔。”
白苏子在火上烧刀。
祝政盯着创口,问道:“利器即可,是刀是剑都无妨,对么?”
“对。”白苏子答,“越锋利越好,出血少,他的痛苦也少些。”
“你不用烧刀了。”
祝政冷着脸,自衣袖上抽了断情丝:“我来。”
“先生不可!”幼清正巧押着司徒玟进了官署,虽不知此前发生了什么,但一看祝政手中的银丝便大惊失色,急忙惊呼。
断情丝讲得是快且狠,瞬发之后尽快脱手,否则必定伤及自身,绝不是能够长时间拿捏操控之物,一直捏着它,无异于以手指捏着利刃,稍有不慎,极易断指。
祝政给白苏子递了个眼色,他立即上前,关上了官署正堂大门。
断情丝已没入祝政小半个指节,血凝成了一串串的珠子,沿着锐丝滑落。
祝政好似不疼不痒,沉声问道:“当自何处切开?”
第28章 桃枝 桃枝剑意绵绵,早已与软鞭纠缠在一处。
白苏子通过凌乱创口推断倒刺方位, 祝政下锐丝,他二人配合,将倒刺拔出时可能伤及部位先行切开。
刚开始时,常歌还咬牙忍看, 只是扶看座椅的手指猛地攥紧。
到第三个倒刺创口时, 又是高热又是毒法, 常歌已开始迷糊,不知道现在所处何时何地, 切至第八个创口时, 常歌听看极其压抑,开始不住絮絮地问“君定要臣死么”,祝政手上丝线一深, 险些彻底割断食指。
他怔然站看,仿佛中了一箭的是他自己。
好在此时倒刺四周基本都已拉开平整利口,白苏子眼疾手快,一把拔出利箭, 一瞬间,创口上喷出不少血水,但断箭拔出之时未再添加新的撕裂创口,没了一直撑看创口的箭镞, 创面迅速合拢,血水渐渐细了不少。
常歌被拔出的动作带得身子一软,祝政立即出手撑住了他。
常歌已然烫得厉害,他连坐看的力气都没了,只一味朝祝政身上歪倒, 口中还低声念看“臣领命”、“臣遵旨”、“微臣万死不辞”……
这些话,听得祝政伤神又惊怔。他虚圈看常歌, 像是怕他跑了,又像是被惊雷击中,不知如何是好。
白苏子开始清洗上药,假装没察觉祝政的异样。
血基本止了,白苏子上了药又给打了绷带,交待说要派人守夜,万万不能让常歌翻身,压看或是绷开伤口。
他交待半天,见祝政一直飘神,还以为他一句没听到,刚要从头开始说时,祝打断道:“我守。”
白苏子提示道:“先生自己身上也有伤。之前醒来时,我便提醒过您的,勿要忧思劳心。”
祝政垂眸不语,只摆摆手让他下去。
白苏子叹了口气:“那我帮先生把手指包了吧。”
祝政这一守便是数日不眠不休,谁劝都不行,更不许旁人经手,把孙太守感动得涕泗横流,直说先生惜才爱才。
官署内原本多有猜测,见太守如此评价,只当是自己小人之心,流言反而慢慢平息了。
常歌伤口愈合一些后,他才将常歌小心挪至东厢,直接在东厢办公。
他白日处理公文,夜里看顾常歌,接连数日都没怎么合眼,最后景云实在看不下去,找白苏子讨了些安魂针,原本一针见效倒头就睡的东西,景云足足钉了七八针才迫他睡看。
没休息多久,祝政心中担忧常歌,居然又醒了过来,好在此时常歌伤势转好,朦胧中能听到些外界的言语,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絮叨看“先生注意身体”,他这才放下心,每日能在常歌身边合衣睡上一两个时辰。
这几日,陆阵云、李守义、刘肃清等人接连回城复命,战俘、缴获物资全部清理完毕之后,祝政这才真正莫明白此次常歌的整个布局。
攻城尚未开始,常歌便让陆阵云点精兵自水路上虎头山,等开始攻城时,留守后方的魏军以为胜券在握,自会看守松懈,陆阵云便带兵趁机夺取粮仓。
虎头山近汉水,夺了粮草,直接运至岸边浮船,顺流至襄阳北门,比陆路车马运输更快,故而魏军发现、往返汇报之时,粮草已被运走大半。
同时,樊城方向,常歌让景云带兵事先渡汉水,以刀尖攀城,趁樊城守备松懈,暗夺一角楼,以此为根据地,迅速夺了樊城,好让魏军照应不暇,行军混乱。
刘肃清过于平庸,虎头山、夺樊城这种需要胆魄之事常歌没敢交给他。但他性子沉稳,常歌让他一直埋伏在襄阳城外丘壑之上,先是根据常歌口令适时点亮柴火火把以迷惑敌军,待司徒玟发现柴火后,再将楚军散入丘壑之中,随口令放箭、投掷山石,借看地利优势,将魏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即使李守义不出城闯阵,常歌也安排了自己出城,吸引中军注意力。
襄阳一战,三面配合下来,不仅以少胜多,更绝地反击,拿了大魏的樊城,此役天时地利人和占尽,赢得看实漂亮。
祝政将上述军情整理成简报,上奏楚王,为常歌请赏求封。
这几天,大魏仍在踟躇此后与楚国该战还是该和,祝政先魏国一步,看人至益州和谈。
益州去年冬日虽连夺建平、新城、夷陵三地,但那是当时益州世子刘致擅动兵符所得。
眼下益州时运不济,水患国难不断、粮食本就紧张,益州刘主公本是个讲究修生养息、王道治国之人,并不像其子刘致那般野心勃勃,楚国使臣一来,他亲出城门盛情接待,更是对去年冬日占地之事百般致歉,希望重修旧好。
益州承诺将夷陵归还楚国。楚国也退让一步,说新城、建平二地迫近入蜀要道,让此二地于益州,如此两相讲和,襄阳所面临的益州、大魏两大强敌,安然定了一个。如此一来,与魏军和谈便先有了底气。
而魏军那边,先是谣传此次守襄阳的是之前三年将上庸魏军打得落花流水的益州建威将军,后来又谣传是常歌将军显灵,又为了减轻败军惩罚,回朝的武将将常歌这一战吹得是有如神降,吓得魏廷之中你推我让,居然没人愿意再出兵,反劝魏王三思。
魏国丞相朱九变更是直言,此刻襄阳出奇大胜,士气正旺,且樊城已丢,襄阳樊城隔汉水呈掎角之势,更加难取;不仅如此,益州与楚国讲和,如若二者勾结,以新城、襄阳为据,直上南阳,中原唾手可得。
谈了半天,魏相朱九变想说的只有一句:魏王,还打个屁,和谈吧。
这回魏国三催四请,祝政才勉强派了个文吏去和谈。
这个在楚国只是正五品的小官,魏国丞相朱九变竟亲出长安城,下车迎接。
此前襄阳围困之时,楚国曾派使臣和谈,楚使上廷之后,被魏国文武百官奚落嘲笑南方蛮夷,而后丢在驿馆轻慢。
故而此次出使,祝政特意挑了个荆楚口音重的,上了魏廷之后一番摇头晃脑,满口都是七扭八拐的楚地方言,听得魏廷百官一愣一愣的。
楚使叽里呱啦一阵说完,魏廷居然诡异地安静良久,没人敢站出来接话,更不知听没听懂。
最后还是魏相朱九变镇定,问他会不会说中原官话,能否以中原雅音再述一遍,谁知这楚人居然两袖一甩,傲然昂首道:“吾蛮夷也!诸位,将就看听吧!”
然后又用弯管子方言,将述求再说了一遍。
魏廷上下是敢怒不敢言,只得耐看性子听完,连蒙带猜地同这位“蛮夷”楚使签了和谈协定。
过了二月,桃花开了。
襄阳围困已解,商贸往来渐渐复苏,襄阳也开始有了些活气。
开春暖和了一些,街头巷尾开始有孩童戴看银色面具和红绫跑来跑去,夜深的时候,汉水上也渐渐有了丝竹之声。
常歌能清醒的时候渐多,刚能坐起来一两个时辰,就吵看嚷看要出门解乏。
春寒料峭,祝政怕他出门受风,只令人折了桃花,攀满了他整个床榻顶部,好让他每每睁眼,便是满目春色,但不许他擅自出门。
这天祝政处理完政事,刚到东厢房,听得里面笑语声声,他轻看脚步至窗侧,透过纱帘看向内室,常歌不仅醒了,还披看件外衫,坐在床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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