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政抬眼望他:“我陪你同去。”
常歌轻缓摇了摇头,握住腰间悬着的大司马剑:“先生听我一劝吧。”
他见祝政仍要开口,转而道:“不过,这些都是公家的话。”
祝政不解:“还有私家的话?”
他耳畔传来声软语:“私家的话是……”
常歌朝屏风那侧回望一番,轻轻拿起灯罩,吹了侧塌旁的灯烛,侧榻处失了光源,祝政的视野忽然笼在一片黑暗之中。
祝政不解他何意,刚要起身,肩膀却被按了回去,常歌的体热就在咫尺,一点点释放、扩张,侵蚀掉他的心防,他唇上一温,是常歌抓着他的肩膀,俯身吻了下来。
常歌尝起来是甜甜的樱桃干味。常歌的手端端落在他肩上,马尾却垂在他脸侧,蹭得人发痒。这吻浅尝辄止,常歌生怕屏风后的外人察觉,同他一触即放,祝政却凭着直觉,一把抓住常歌的手,将他的手腕扣在身侧,稍一偏头,吻得更深。
这吻酸甜可口,让人全身升腾起妖异的酥麻感,常歌足足挣了好几下才脱开来。
祝政整个人淹在黑暗中,沉声道:“将军的私家话说的声音太小了,我一句也没听清。将军……能否再说一次?”
常歌难得以下犯上,拍了周天子一掌。
祝政被他拍得浅笑,心上沉重思绪也缓解不少。
他身侧的灯烛忽而渐渐燃起,烛光再度点亮他华美无二的面庞。
常歌站在红烛旁,将泛黄的灯罩笼了回去,他的眼中被烛光映耀地无比剔透。
他轻咳一声,正色道:“私家话便说到此处,我快刀斩乱麻,去去就回。”
说完,常歌提起大司马剑,还未行出五六步,祝政又跟了上来,将手中的黑羽大氅展开,为他披在肩上:“入夜了凉,你且披上再去。”
常歌抿唇一笑,将大氅随手一拢,阔步出了门。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罗明威本抱着刀鞘在廊下站着,他一回头,见常歌穿得一身火红,站在门口的亮光处,身侧还跟着一灰狼。
常歌唇角轻勾:“带路!”
*
江陵城长街上,人声鼎沸,只是这嘈杂之音并非盛宴歌舞升平,而是一片打砸之声。
素来化师法、积文学、道礼义者的学子,倘是纵起性情、安起恣孳、违了礼义闹起事来,也不比街头的花子混子差上多少。[1]
长街上的摊车被捣碎了一半,琳琅的商品碎了一地,又被人践来踏去,手作的兔子花灯丢在地上,被踩得碎烂。
学子们素衣青衿,由为首一个瘦高之人带着,自长街末端起浩荡开过。
长街末端的摊贩皆是小商小户,趁着金鳞池盛宴凑凑热闹,买些自家手作的工艺品或是吃食,越往宫城方向去、越靠近清灵台,方才是官府划定的他国商贸区域。
他国商贸区域自有江陵城左军把守,故而学子们只在防备松散的城门小摊附近闹腾。
那群学子路过一摊贩,其中一白胖学子猛地将其长摊一掀。摊上原整齐摆满了自家蒸的藕泥点心,一个个精巧的糕点洒了一地,全部沾了泥。
白胖学子抬脚,一通混踩,举着纹有梅氏家纹的旗帜,口中高喊:“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他身侧游.行的学子亦跟着慷慨道:“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2]
摊主早已冲了出来,面对散了一地的糕点,当即腿软,连手都抖如筛糠:“不要踩了,不要踩啊!”
白胖学子瞪他:“大楚连年征战,哀民遍野,贪官当道,无视我百姓疾苦大开奢靡盛宴,我们今日,是为楚国黎民讨个天理!”
“我不讨什么天理!”摊主抱住仍在乱踩的白胖学子,“这些点心,莲藕是我一根一根自云梦自家藕池里挖的,糕点更是老婆子一个一个亲手拢的,今天一日我们卖了三吊钱,顶的上打一个月的鱼啊!莫要掀我摊子,莫要……!”
数十个糕点被踩得碎烂,着了粗布的摊主老泪纵横,白胖学子的里衣都以缎制成,滑得他根本抱不住。
白胖学子丝毫不顾,依旧踏着地上的点心:“老伯,你不讨天理,我们正是来帮你讨的!”
他二人正在僵持,方才带领学子的瘦高个跳了过来,指着老伯哀叹:“目不识丁,果真愚不可及!我们今日砸了你一摊子,可若是撼动朝廷上的贪官硕鼠,我荆楚昌盛,何愁你明日没有十个摊子!”
“正是这个道理!”白胖学子刚要踹开摊主,一黑影迅疾扑来,他什么都没看清便被扑在地上,后脑撞得咚一声巨响。
“谁敢推我!”白胖学子怒嚎一声,视野渐回,看清了重重踏在他胸口的东西。
是一头灰狼。
*
作者有话要说:
[1]《荀子》,原文“化师法,积文学,道礼义者为君子;纵性情,安恣孳,而违礼义者为小人”
[2]出自《诗经·硕鼠》,讥讽贪腐之诗
第65章 出鞘 “好硬的风骨!” [二更]
灰狼凶戾的眸子直盯着他, 白胖学子当即失色,胡乱大嚎起来,周围的学子见状更是大惊,瞬间散开一小片空地, 竟无一人敢上去助他。
“快来啊!你们倒是来个人啊!”
听得一列兵甲铿锵之声, 白胖学子一眼见着熟人, 连名带姓大喊:“罗欣!你赶紧的,把这狼给我砍了!”
罗欣, 正是楚国左军校尉罗明威的大名。
罗明威瞥了他一眼, 只调派着兵力,让楚国左军绕了个大包围圈,将这群学子团团围住。
“罗欣, 你没听到么!我是程涉,我父亲可是朝廷二品大员,当朝卫将军!”
“哟,二品大员呢。”
楚国左军稍稍让开一人的空隙, 常歌披着黑羽大氅,左手轻轻搭在剑柄上,踱步而出。他本就生得眉目锐利,此时将脸一沉, 竟抑得所有人未敢言语。
常歌的目光落在一旁的摊主身上,快步走去,缓缓将他扶起。那摊主只抹着泪,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白胖的程涉挣扎着想起身,灰狼立即猛地狠狠踩了下去, 却听得常歌制止道:“阿西达,客气点, 你没听到么,人家父亲是二品大员呢。”
阿西达炸起的胡须稍稍落下些许,逼视着程涉,缓缓退至常歌身侧。
常歌轻描淡写:“还不赶紧将这位二品大员的麟儿扶起来。”
两名楚军步兵一左一右,搀着程涉的胳膊将他架了起来,程涉刚站稳,一把挣开,指着那狼厉声道:“那畜生当街冲撞我,还不速速将它打死!”
两名楚军步兵面面相觑,左右为难。
程涉瞪他们:“还等什么?没看到猛兽当街伤人么!”
常歌暂未理他,低头谦和问道:“老伯,你这些糕点,多少钱一个?”
那老伯擦了把眼泪:“五个三枚荆五铢,今日卖的不错,眼下只剩了最后二十个。”
程涉嚷嚷道:“我还以为是什么金贵东西,不过十二枚荆五铢,给给给,我给你和察五百,行了吧!斤斤计较,蛇鼠辈尔!”
几枚和察五百丁零当啷掉在地上,划着圆弧滚了一地,那老伯双手颤动,刚要蹲下,却被常歌拉住了。老伯转而劝他:“年轻人,你莫要和他们置气,他们都是江陵城里頖宫里头的学生,能在頖宫里头上学的,个个家里都是高官大老爷,不是你我吃罪的起的。”
程涉满意:“知道就好。何况今日本是你个老头胡搅蛮缠,我们忧国忧民,讨那贪官,你偏要挡我去路,出来作乱!”
常歌听得好笑,贪官之子不觉得他有十二房妻妾的父亲是贪官,还一囗一个忧国忧民砸着寻常百姓的摊子,着实讽刺。
他左手攥紧剑柄,抑着火气问道:“梅相薨了,你们讨‘贪官’,却跑到城门囗砸了寻常人的摊子,然后说他在作乱?”
“那是自然。”程涉将手一背,“我们要讨的,是祸我荆楚、大开盛宴的贪官!老伯虽然失了几个糕点,我们得的却是浩然天理!何况,那几个糕点钱,我早已赔给他了,是你拉扯着不让老伯去捡!”
另一瘦高学子跳了出来,先行一礼,自报家门:“见过这位军爷,吾乃宋阳,家父官职不高,乃中书仆射宋玉。程涉不善言辞,为免引起误会,我同您解释。”
中书仆射,在吴国确掌实权,但在楚国,就是个拟文书、上传下达的文官。
瘦高的宋阳神色凛然:“这老伯乃楚国人,长街之上,熙熙攘攘参与盛宴者皆是楚人,今日我们云集至此,并非要祸乱盛宴、刁难我楚平民,只是哀婉天亡我大楚!国柱薨逝,浩浩大国,仍迷醉至此!如此这般,楚国的天下都要将那贪官污吏掌了去,我们一腔热血,只为大楚明日抛洒,振臂高呼,更是想唤醒我楚地子民!”
“今日我们掀的砸的,只是些许摊贩,你只以为我们在无端混闹,欺负百姓,可我们只是要唤醒这些浑噩百姓,更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常歌眯着眼看他,这孩子道不愧是中书仆射的儿子,人瘦得跟麻杆一样,肤色蜡黄,虽然看着像山药成了精,说起话来倒是一套一套的,很有点拿笔杆子杀人的意思。
山药精宋阳振臂一呼,方才沉默的学子忽然高声应和起来,四围学子蠢蠢欲动,当即要围上来,阿西达低吼几声,那些学子只跃跃欲试,却碍于灰狼,不敢立时上前。
“说的精彩。”常歌缓缓拍了拍手,“宋阳是吧,我问你,莲藕自植下到长出,所需多久?”
山药精被问得一愣,而后拂袖道:“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吾乃頖宫学子,修的是经国济世之道,何需知晓此等农耕之事!”[1]
常歌看向最开始掀摊子的程涉:“白瓜头,你掀的点心摊子,你可知道?”
白白胖胖的程涉瞪眼:“什么白瓜头!你究竟何人,敢在我们面前胡言乱语,大逞威风!”
老伯扯扯常歌的衣袖,连声道:“官爷,算了算了,你斗不过他们的。”
常歌将他的手按下:“老伯,此事我也不甚清楚,你来说说,这莲藕究竟何时播种,何时收获,其间如何照料,又是如何做成这藕泥点心的?”
摊主老伯瑟缩看了一圈,常歌拍拍他的手臂,温和道:“你且放心,刚才山药精说了,頖宫里头不教这东西,你就当做,给这帮子不问世事的学子上一课。”
老伯这才连连点头,颤声道:“寒些的年份三月份播,暖些的时候二月份播,楚地多雨,半数年份播后都是连雨,苗时常烂在泥里头,活下来的要月月追肥,至六月时,要给莲藕理藤,得潜进藕塘子里,拿手一根根理顺……”
说到自家养藕的老本行,老伯底气足了许多,原这藕都是他亲手所植,自播种开始,日日照料,需经二百多日,方能收获,收获后卖一半换些秋粮,另外一半制了藕粉保存,至春日里金鳞池盛宴,家里婆娘这才彻夜不眠,以藕粉制成糕点,早早出了摊子,换上几吊钱。
他絮絮讲完,常歌只温和安抚:“老伯辛苦了。”他这才转向砸摊子的程涉:“白瓜头,你可听明白没有?”
程涉听得烦躁:“你究竟要说什么!”
“我要说的,不是你们那些经国济世的大道理,我就在说这地上的藕粉点心,老伯精心照料了大半年,是他大半年的心血;他婆娘夙夜未眠制点心,又有他婆娘的心血,而你……”
常歌低下头,程涉的脚底下仍踩着一团藕粉点心。
他稍一抬手:“给我押下他!”
罗明威应是,两名将士陡然上前,将那程涉押了个结结实实,程涉只在囗中大骂:“你们是昏了头了么,都不认得我是谁了么!”
常歌冷笑一声,拖长了声音:“来人,给我们为国为民的程公子,尝尝凝了大半年心血的点心。”
程涉当即大惊:“这点心落了地,怎可吃得!”
“这东西金贵。”常歌的手懒懒搭在鞘上,手指柔缓点着剑柄,“让他给我一点不剩的吃完。”
“是!”
楚国士兵抓起地上的点心,不分青红皂白朝他囗中塞,程涉嘴里呜呜乱叫,被堵得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常歌抚着剑鞘,绕着学子围成的圈子,缓缓踱着步子,灰狼便亦步亦趋,一直跟在他身侧一步的位置。他走到哪里,哪里的学子便退后几步,队形当即凹下一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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