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不在了,他父亲成为凡人后挑选的居所不在了,父亲可能以后也不在。
自己要去哪儿呢?
百谷咬着牙下定决心,不去再去想那嗜血的杀手曾是如何哄骗自己执手相望,因有人命在先,大仇难消,故要与他自此做敌。
“让我帮你,爹。”百谷拦住白沃的腰:“我可以帮你,不然我就不松手了。”
“你根基不牢,毫无修为,上山能活过来用的是……”
白沃眨了眨眼:“……是你命大,没有下次了。”
“可我认识路。”百谷急着说:“我能找的到那条血河,要杀他的话,就可以守在那里。”
白沃:“那就更不行,你清楚他,他不是更清楚你么。”
百谷刚要反驳“他不清楚我”,不知为何嗓子突然发哑,没来由地捏紧了手指。
“不会的,他、他……”
他对着百谷一饮而尽。
那样干涩的鬼眼,居然流下一滴泪来。
刚刚才发了誓要忘记跟邪魔有关的过去,就被牵扯进来的回忆酸倒了话语,怎么能这样?不可以这样。
百谷的瞳仁幽深,强迫自己毫不在意地咧了咧嘴,露出一个傻笑来:
“爹,不要紧的,他已把我忘了。
“就算站在他跟前,他也不会认识我。”
山雪人行绝,死人骸骨相撑住。
在长夜台的一战中,伧民挥砍利器把血池砍破了一道裂纹,血水像破堤一般汹涌倾泻,将里面掺带的东西也抛溢了出来。
伊尔扎吉将绳索捆套在胸前,另一头套在拖拉的“尸体”上,是那个她亲自推下血池的“白毛鬼”,在一场混乱的反抗中逃脱了练尸之苦,伊尔扎吉刚出山洞就看到了他,一起带出来了。
从白日拉扯到深夜,似能听到远方恶鬼的叫嚣,冰晶四下飞旋迷离,睫毛挂雪,女孩不住咳嗽,更加卖力地向前掙行,“尸体”在雪地上留下一道狭长深刻的血迹。
“呃——你活过来!”
她一边使力走着一边喊,右手的腕骨被潇君拧碎,软塌塌耷拉着;左手被绳子勒出青紫,皮肤崩裂,只得使着蛮力趟向深雪更深处:“我们伧民从不错杀人,这回妄听歹言害了你,你活过来就给你道歉!呃——呀!”
苍华冻草哀,渊冰百丈深,伊尔扎吉像雪原上的麻雀,碎雪末黏在棉衣兽皮上冻透了大半个身体,狂躁的厉风与踩踏的吱扭彼此和余。
她不想放弃岚间——落陷好人是伧族人的耻辱。可下坡用力太多,冻僵的两脚早已兜不住距离,一个趔趄没站稳,山麓斜背便抖落了她,令女孩翻滚跌下。
雪泥塞进了口鼻,胸口的绳子扯得极为痛苦,而在绳索的另一端,昏迷的岚间也被巨大的坠落拽离了路线,无有回转垂直滑下。
两人栽着跟头,套索缠绊,细腻的冰雪铺成羊绒华毯,将二人一路推下深渊。悬崖咫尺在即,如大张的兽口,伊尔扎吉捡起松树的断枝插进雪下草皮,左脚一蹬,撞向凸起的山石,慌乱的滑行就变换了路线。他们从必死的绝路撞到巨石上,停止了滚落,却也因重重砸在其上,骨节受创,浑身磕破。
这一痛,反倒让岚间苏醒了。
他睁开眼睛,像在这个世上第一次睁开眼睛,就那样躺着,脑袋空空。
一只苍鹰双翼荡着风霜,从天外峡谷轻盈飘来,它先是围着岚间的身体盘旋打转,而后径直落地,扭头晃尾地走到他面前,黄眼睛侧目锐利。
一人一鸟互相盯了一会儿,都觉得奇怪,苍鹰又拍拍翅膀飞走了,继续寻找主人。
雾野之神神性泄散,许多生灵认不出他了。
还好有两只小豹兄弟学着小鹿步伐跳跃路过,它们在清晨前咬着妈妈的长尾巴一路玩耍,撞在岚间脚上,慢悠悠打了个滚儿。大雪豹凑近闻了闻,知道这是几天前许可自己吞吃祭牛的恩主,它伸出舌头,不断舔着岚间的脸,想用寒宵霜雪里独有的一点温热唤醒他。
野兽体内未开采的山魄熏腾着岚间,他抹了一把眼皮上的腥气水珠,抬手摸了摸小豹子毛茸茸的头,它就兴冲冲地一头拱进岚间的颈窝里。
“嗯……淘气,贡布。”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说了什么:“贡布,你是大孩子了,怎么不给弟弟做榜样呢。”
贡布的弟弟多吉蹲在岚间肚子上洗脸,掌心还很软呢。
贡布是护法,多吉是金刚。
名字是一把钥匙,撬动了心。
岚间忽然心中发紧,伏地干呕,血池的污秽之水没有放过他,引发腹部的痉挛,通体的疼痛,一时呼吸、吞吐、目视、听觉与思考,都受到了邪奇陡升的拦阻。他没经历过似同脆弱凡人的煎熬,使劲捏住眉心,为要让自己清醒起来:
“……假山神,是他……内丹半颗没了,另一半……被污染了。”
因着身体里的异变,内丹染为血色,起引凄意,他攥起拳头锤击地面:“可恨!”
多吉胆子小,吓得四肢飞跳起来,躲进妈妈肚子底下乱瞅,贡布伸出手掌去碰岚间,胡子一耸一耸嗅着他的怒怯,有清晨的薄光映亮它的绒毛。
天色愈亮,不安愈强,一眼生寒的玉衣已换为刺目深朱,这不像岚间的艳丽颜色,染脏了雪。过了一会儿他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出残雪与浅草地,想寻一处遮蔽处藏掩身体——太肮脏了——他想,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如何见人?
想洗掉,洗掉这被恐恶与冤苦累加的红,洗掉身上被咒诅的血。
但预料之外的人就在不远处。
伊尔扎吉连声痛呼,摇晃着身体,她的手腕本来就不能动,这下腿也摔伤。今日若是放晴还好,否则碰上风雪天,便是毙命于荒野。伊尔扎吉挪了下膝盖,便传来扎心的疼,她却知道自己不能哭,不然能向谁呼救?阿爷死了,村里的勇夫死了,山神大抵也死了!
岚间听见屡屡闷哼异响,走近石崖地的另一端,见一个女孩匍匐挪动去避风口的路上,身上缠着绳子,锋利的山石把她衣裳割得破烂。岚间从她头饰里看出了端倪,心生怜悯:“卓玛,你是伧民么?”
伊尔扎吉扭头见到岚间立在背后,顿时因他身有血气萦绕而拼命搓动两腿后退:“别过来,别过来!”
岚间停住脚步,无声地看着她,看她慌张的眼睛里有自己狼狈的身影。
两个人喘着气对峙了一会儿,彼此略有几分不同的紧张。只有贡布在他们俩中间跳来跳去,活跃气氛。
伊尔扎吉见对方久久没显出要加害的模样,神色有别样清幽,又有驯服圣山神兽之能,便缓缓伸出掌心,给他看手中的勒痕:
“是我把你从血池带出来的。
“我原本是去找徐鉴,结果这贼人不见了。鬼王放了一洞的鬼咬我们……许多人死了……”
这一句说完,便有许多话想要倾诉,伊尔扎吉泪花泛起:“昨夜里我好像听见哭嚎连天,不知是风叫是鬼叫,它们会去村子里抓人吗?”
此意万重,让岚间有些错愕,微微张开口,恍然觉得自己能活下来已是天恩,于是慢慢蹲下凑近了女孩:“不,卓玛,不会的,繁星银台夜夜护人,可刺伤恶鬼双目。”
“若是冥雨阴云呢。”伊尔扎吉看着他,泛紫起皮的嘴唇打颤发抖:“若是风雪遮住了星子呢。”
岚间犹豫着不敢确定了:“星官聪慧,晓暮无断,招数亦多。你且告诉我谁是徐鉴?”
“山神的命令,都是通过他告诉我们。”
伊尔扎吉用袖子抹了下鼻涕:“我们挖来的山魄,都是交给他。”
挖来的山魄,山神的命令!
岚间茅塞顿开,忆想起自己漫山遍野追寻撬山客,屡次威吓禁止不住,可不就是只有假山神的命令才能令他们冒死前往!
只怪自己略之不察啊……但徐鉴是何人,岚间没见过,也不知跟假山神是何种关系。心里倒是想起另一个人来:“卓玛,你一路上有没有见过一个年轻男子?大约你比高上一头,大上三岁,长得极好看。”
伊尔扎吉摇摇头,大眼睛里布满红丝:“我看到的,都已被鬼吃了。”
不仅是自己,还有更多人落难了。
仙格在身,顾不得满身狼藉阵阵心悸,岚间急着下山寻找杉弥,以救百谷;也要知会更多人:让百姓立即停止敬献人祭与蕙肴桂浆、惦念圣山灵旌,这里已成为邪佞鬼巢,滋生狂妄之心,众生应暂时迁走,以防后患。
他定了定心,认真检查了伊尔扎吉的伤势。
“卓玛,往下的路我来背你。”他侧过背,示意伧族女孩趴过来。
正此时,天缺光裂,明泽蔚蔚,日头穿出薄雾,比赤血更红,比丹花更亮,须臾间五彩动摇,似有火凤飞冲,从山尖开始照亮,一寸寸下移,直到金红之束落在二人所在的石崖上。
白昼即到,天纲往常,六龙服气舆,万古浩荡拔地而起,岚间再次不安地向后望去,顿时吼叫起来——
不安的根源找到了。
光芒似熠熠弓刀追逐着猎物,岚间只能遮住脸躲在山崖的阴影里,他的双目流出血,仿佛被密密实实的针扎过一千遍;他看到自己用来阻挡光线的手背上生出黑色的青筋,脉络如干涸的土地干瘪碎裂。
“我、我……”
岚间大口呼吸,用高岗寒风压下灼心疼痛,手臂的皮肤不断脱落又生长,反复着死亡与重生,凡接触到光线的部位便似有盛大的烈火附身,他是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我……变成鬼了?”
明明日月光,金霞无穷,遵天弗违的人才能直面。
岚间笑起来,咯咯地笑,伊尔扎吉却觉得他在哭。
女孩默默地曲着腿,闷声问:“你果然是白毛鬼么?”
“白毛鬼……?”
岚间的反问亦是自问,他在嶙峋的山石缝里看了会儿女孩的脸,又仔细地看着自己满身的奄息变化,不住腾起的焦黑鳞片,心中譬如金石震荡,脸上却一改冷淡,禁不住笑道:“我是青天所弃呀……女娃娃,你的刀呢,把你的刀给我。”
他是在用汉人的说法称呼自己,伊尔扎吉动了动:“你要做什么?”
“只管给我,我就告诉你我是谁。”
伊尔扎吉的刀丢在长夜台了,也幸亏是丢了,她便答:“叫鬼王夺去了。”
“我是神——!”
岚间终于遏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怒吼起来,口里好像要喷出死黑的火,喷出黄泉的血。
“我是神明,竟有一日身体零落为土灰……实在不公,实在不公……
“太一!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不解极了,嗫嚅自语:“为什么要惩罚我?”
这一刻,津滇质问的“你是仙是鬼”终于有了不想承认的答案,邪魔嘲弄的“你是仙是鬼”终于有了死不甘心的结果。
往前是凤凰清饮昆仑水,九九回翔,燀赫宇宙,使河心里诞生了一对双生子;往后是一个双生子罹患天衰,仍喜爱纵横长云,神意鸿蒙,掩乎四海,固山峥嵘。
这是逾千百年没有的愤怒了,他不顾被晒伤,从山阴里猛然站起来,面对着朝夕青天,心焦愁苦,不禁叹道:
“尘露啊……!卓玛,我是烟岚,太阳一出我就不在了。从前我总不想承认,奈何还是走到这一步……”
伊尔扎吉被吼得有些害怕,却无比能体会着这种未解的挫败,喃喃说道:“是呀,我们做错了什么呢,阿爷……我们被困住了,我马上要去找你了。”
此山接云,岩峦触极,乃世间之高天,却仍通不向神殿。
岚间闭着眼睛想:哥哥,我找不到你了。
他身形溃化,随柔柔纷纷雪倒塌,下意识地想往怀里取出陶埙,吹响它,又似乎有意料之中的沮丧:“不见了,阿兄给我的陶埙也不见了。”
他上次好好地看日出,还是跟百谷一起。
伊尔扎吉在喊叫他,叫他不要直视太阳;贡布舔他的手,多吉往回咬着他的衣角;母豹的力气更大,用头拱他退了两步,就在岚间意冷心灰之际,一声清亮的男声响起,一道雪莲长成的花墙从雪地里攀附向上,乍现在岚间和太阳之间。
“仙人让我好找!”
岚间闻声回头,新上位的茶神杉弥不知何时出现在旁边,擦了擦头上不存在的汗,恭敬作揖:
“仙人遣来的雾鸟半路就迷失了方向,害我多跑了半宿……不说了,依照我们的约定,小仙前来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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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个该救谁了
第49章
杉弥指手点擎一把巨大花遮,浮离于岚间头上七八寸处。天晴愈盛,花开更繁,给岚间留下一片皎霜光阴,璧穹素香。
“仙人,不必愁苦,不必在诡计前叹息。”
杉弥总是这副什么都有点把握,却不觉得他有多强的模样,对岚间说:
“流石滩上有许多雪莲,我为上仙织成这把冬夏蔚然的花遮,永不枯败。在想出好法子之前,够用了。”
而岚间背对着他和伊尔扎吉,不敢把如今的面目示人。
眉心千叠,他在阴影中战栗着摸到自己的脸:被强光焚烧后的血肉脱落下一层层焦末,肉芽顶开僵硬的死肉,慢慢伸出新茬愈合,重新结成光滑的皮肤和无暇脸庞,看起来还与从前一样。
无论是仙是鬼,都拥有着顽强的恢复力,但岚间知道,自己已经不一样了,他在用丑陋的模样继续存活。
还有活下去的信念吗。
“你不必再履行前诺。”
岚间垂下头,对身后的杉弥说道:“我神力不在,名号已失,无法满足任何人的祈求与愿望,不再是他们的神。
“我曾想去更远的地方看一看……如今只能躲在夜里。我不会为难你的,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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