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恒注意到郑真不大对劲,始终背对他,在巷子一侧咳嗽,关切上前要照看,项余却以左手轻轻握住姜恒手腕,不让他靠近。
“他没事。”项余说。
郑真满脸通红,看了姜恒一眼,今天在阳光下,姜恒端详他的眉眼,又觉得与自己不太像了。
“所以呢?”项余示意姜恒继续说。
“我们……会在这儿待上一段时间,”姜恒道,“您先回宫去罢。”
项余说:“我必须留下来,保护你是我的职责所在,虽然我知道聂海小兄弟武艺高强,但你总不能让我擅离职守罢。”
姜恒也知道项余是劝不住的。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项余说,“除非你答应我可以说出去。”
姜恒只得点头,说:“当真给您添麻烦了。”
项余看也不看郑真,跟着姜恒进去了。
魁明见项余来了,也不多问,只要界圭相信的人,他就相信,而姜恒带来的人,他自然也一并相信,无需多言,于是摊开朱雀宫与半个江州城的地图,朝他们开始解释。
耿曙眉头深锁,在一旁听着。
这是姜恒提出来的办法,他们都相当清楚必须尽快查出这伙刺客的来历,拿到证据,否则敌在暗处,他们在明处,这么拖下去,什么事都做不了,只会受制于人。
入夜,汁琮听完玉璧关的军事汇报后,太子泷来了,父子俩闲谈几句,无非是变法之事,又有几句家常,再接下来,汁琮突然提起了令太子泷有点措手不及的婚事。
他长大了,这是汁琮对儿子最强烈的念头,他是什么时候长大的?
太子泷的眼神竟然奇异地,与姜恒有点像,只是姜恒外露,而汁泷内敛。起初汁琮只觉得,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儿子被姜恒教会了不少事,但落雁一战后,汁琮总在回想。不……不是因为姜恒,亲儿子的眼神,他早就看见过了,他的温顺,不因为惧怕他,而是因为,他是他的父亲。
“联会之前,”汁琮说,“爹会替你订婚。”
太子泷只是稍一怔,便接受了现实,丝毫没有异议。
“爹替我订的婚,一定合适。”太子泷答道。
汁琮淡然道:“爹也说不上,这些时日,爹仔细想过,姜恒有些话,很有道理。”
太子泷不知汁琮为何又岔开了话题,不明其意,只安静地听着。
“譬如说,这场天下大争,明面上是在打仗,实则在这底下,还有更多我们需要去做的。”汁琮道,“我们必须先稳住代国,但爹也不想,你的孩子是代国的外孙。”
太子泷轻轻地“嗯”了声。
太子泷看见界圭今天一直站在父亲的身后,也没有问什么。
“你明白爹的意思吗?”汁琮说,“之后,爹还会为你娶一名妃子,也许是周家,不过眼下还没想好。”
太子泷虽然很少谈男女之事,但大抵还是懂的。汁琮又说:“很可惜耿家没有女儿。汁淼若有个妹妹,一切就完美了。”
太子泷颇有点哭笑不得,汁琮安静看着儿子,说:“你必须完婚了。”
“是,父王。”太子泷发自内心地接受了安排,他没有任何抵抗,更清楚他的婚事关乎雍国的未来,容不得自己做主,落雁一战,正证明了王室延续的重要性。更何况,他爱他的父亲,也爱他的家人,他相信父亲不会害他。
汁琮车裂了牛珉,这是横亘在他心上的一根刺,让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可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亲就算想杀他,他也只能任他杀。
只是有时,太子泷宁愿替手下的谋臣去死,也不愿意他们被汁琮赐死。
太子泷有时总带着一股悲观又倔强的念头,既爱他的父亲,又恨着他,那恨意来自于失去与他亲近的其他的人的痛苦。
他被寄予了太多的期望,有时他也想像姜恒一般,他没有责任,所以无论做出什么,都是值得被肯定的。
而他呢?做得好,那是储君的本分;做得不好,则要接受雍人乃至天下人的唾骂。
“去罢。”汁琮说,“先不必告诉你王祖母。”
太子泷走了,他开始猜测,即将前来的太子妃,也许不太好伺候。
姬霜与耿曙当初没成,如今即将变成他的太子妃了。
“他是个听话的孩子。”汁琮整理面前的外交照会,盖上王印,自言自语道。
界圭没有回答。
“听话得让人心疼,还很笨,”汁琮又说,“让我只想将天下最好的都给他。你跟在他身边时,是不是也这么想过?”
界圭这时候答道:“是。”
汁琮抬眼,又道:“幸亏我当年只生了这一个。不像李宏那厮,害得膝下兄弟阋墙,同室操戈,享不到天伦之乐不说,活生生葬送了一个国家的前途……”
说着,汁琮又叹了声,无奈道:“李胜死了这么多年,想来也没料到罢。太可惜了。”
界圭知道汁琮已经开始怀疑了,这些话俱是在暗示他——在王室继承人选上的争端,将消耗一个国家的实力,最终毁掉了汁琅的远大志向。
界圭却答道:“有时我总在想,设若当初我有兄弟,兄弟们一条心,是不是越国就不会亡?”
汁琮停下动作,一时无法判断,那是来自于界圭的嘲讽还是警告。
界圭想了想,又说:“但后来,我渐渐明白了。”
“明白什么?”汁琮说。
“明白这不是我能决定的,”界圭说,“命里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
汁琮拈着文书的一页,手指有点发抖,那是即将发给代国的书函。
“你是不是受伤了?”汁琮忽道,“听你说话,似乎中气欠足。”
界圭答道:“旧伤,冬天守城时落下的。”
汁琮抬眼,望向房门外,沉吟片刻:“受伤就去歇下,今夜不必守了。”
界圭答了声“是”,正要离开前,汁琮又道:“顺便传卫卓过来。”
第136章 尘封事
夕阳西照, 南明坊的巷内一瞬间热闹了起来,艺人们纷纷动身,准备前往朱雀宫, 挣这一天的口食。
姜恒提笔, 帮耿曙修完眉, 耿曙已变作了姜恒的模样, 而一旁瘦瘦高高的魁明, 则变成了耿曙。
耿曙对着镜子看了一会儿, 说:“挺像。”
项余抱着手臂,在旁看了片刻,再看魁明扮的耿曙。
“其实六哥你……”姜恒哭笑不得,“不必易容。”
姜恒与他们相处短短半日, 也有了仿佛与生俱来的亲切感,学着戏班的人叫他作“六哥”。
“他个子高,”魁明说, “单独看容易露馅。有我在旁扮他, 两人一对比,便不容易看出来。”
姜恒每天与耿曙形影不离,现在耿曙扮他, 看上去确实身材有区别, 好在多了个魁明扮耿曙,两人一对比,这下像了。
“你要扮女孩么?”耿曙显然对上一次姜恒的扮相意犹未尽。
魁明说:“你可以扮成郑真。”
“身材有差别, ”姜恒说, “我有办法。”
接着,姜恒入内,换了衣裳, 扮成女孩。
耿曙:“……”
扮女子确实最不容易露馅,姜恒拉起耿曙的手,就像牵着自己,说:“行了,走吧。”
于是众人上车,前往朱雀宫,开始今夜的看戏消遣。
扮作姜恒的耿曙,与扮作耿曙的魁明坐在一个包厢内,作女装打扮的姜恒,则与项余坐在另一个包厢中。
按姜恒的计划,接下来的数日中,他们每天都会到朱雀宫看戏,看完戏后,马车将前往项余家,并由桃源的人暗中尾随,侦查是否有人跟踪。
毕竟第一次刺杀失手,敌人对王宫一定有警惕,不会再轻易进去,换成住在项家,就当姜恒去玩,勉强也算合理。
先前他们在王宫里,几乎不露面,等敌人来,明显是错估了对方的实力。
朱雀宫中。
“他们会来么?”耿曙望向隔壁包厢的姜恒,姜恒也是心大,在听台上说书的讲笑话,被逗得不住笑。项余则坐在一旁自顾自饮酒。
魁明始终很守规矩,没人问他,他就不说话,这时答道:“我想也许会。如果天天出来,他们多半是忍不住的。”
“你武艺如何?”耿曙说。
“公子请放心。”魁明说。
耿曙确实不太放心,魁明对他而言,现在就是手下的将士,他当然要在乎将士的性命,这是他的原则。
耿曙又道:“比起界圭呢?”
魁明说:“天下五大刺客面前,全力一战,或有机会逃脱。”
耿曙:“好大的口气,只是五大刺客,早就销声匿迹了。”
魁明说:“您不是已替了您父亲的位置么?五大刺客还是在的,只是不轻易露面。每一个只要出手,结果就是一国之变,牵连甚广,有时,间接卷入的人,较之亲手所杀,更是以数十万倍计了。”
耿曙知道魁明看出自己的身份了,也许是界圭说的,倒不如何奇怪。
“你见过我爹?”耿曙说。
“许多年前,”魁明说,“为梁太子毕颉演戏时,在安阳宫中见过一面,他就坐在毕颉身后,眉眼间蒙着黑布。”
“长什么样的我都记不清了。”耿曙自言自语道,昔年父亲的容貌,早在岁月里模糊,那时他实在太小了。
“与您很像,”魁明说,“更儒雅些。”
耿曙转头,望向一侧的姜恒。
“我不儒雅,”耿曙自言自语道,“漂亮的姑娘,都喜欢儒雅的小伙子。”
耿曙想起的,却是当年母亲对父亲的爱意。
“五大刺客里,项州走得最可惜,”魁明说,“当今世上,只知他已逝,却不知他葬身何处……”
“不可惜,”耿曙说,“迟早有一天,天下人会知道,项州是他们的恩人。”
若项州当年没有救出姜恒,如今雍国也许将是另一种模样,也许没有人能挡得住汁琮暴虐的性子与残忍的铁骑,但姜恒成功地做到了,他的变法哪怕在汁琮一统天下后,仍会发挥作用。
“如今江湖人说,您接替了耿渊的位置。”魁明说,“罗宣虽不知所踪,想必还在。界圭也在。真正离开的,只有公子州。”
“神秘客是谁?”耿曙忽想起了那最后一名、始终没有现过身的神秘客,这人来历当真成谜,是世上消息最少的一个,传说从不在江湖中露面。可是既然从未露面,大家又怎么知道有这个人呢?
起初姜恒曾猜测这人是孙英,耿曙却对此嗤之以鼻,设若是孙英,那么父亲名列五大刺客之首,实在是种屈辱。
“不清楚。”魁明答道,“但有人说,神秘客是名王族,极少动手,因为没必要。”
耿曙皱眉,“王族”虽稀罕,范围却也很广,五国之中的王族不一定特指宗室,全加起来,算上旁支,至少有个上千人。
戏台上,那说书人还在絮絮叨叨,姜恒对后面的故事就不感兴趣了,多半都是他在书上读过的,便转头与项余闲聊,说:“将军,您可以不用在这里陪我。”
“故事不好听吗?戏不好看吗?”项余却道,“让他们换一出就是了。”
项余手指捏开松子,随意吃着。
姜恒笑道:“不,好看。”
“好看你就会看戏了,”项余说,“不会理我,对不,姜太史。”
说着,项余朝他神秘眨了眨眼,说:“这就使人去换一出。”
“别,”姜恒马上道,“聊聊天,不也挺好?”
项余今夜似乎喝了不少酒,姜恒看他酒量倒是不错。
“少喝一点。”姜恒说。
“你是不是总这么管聂海?”项余说。
“呃……”姜恒道,“我给你斟一杯罢。”
“想聊什么?”项余朝姜恒扬眉,“说罢,陪你聊,今晚聊个够。”
姜恒只觉好笑,项余脸色如常,眼里却带着几分酒意与戏谑神色,那眼神与姜恒转瞬间拉近了距离,仿佛他们已经这样认识很久了。
“我的那位大师兄项州……大师伯他……”姜恒说,“什么时候去的海阁?您认识他,应当记得罢?”
项余听到姜恒提起项州,便接过他的酒,想了想,说:“忘了,只记得我小时候,他还常常指点我武艺。”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姜恒说。
“一个长得好看的人。”项余说,“你见过他的脸不曾?公子州昔年在郢地是很有名的。”
“见过。”姜恒说,“后来他为什么不当王族,去当刺客了呢?”
姜恒与项州相处时,总感觉自己很小,哪怕在洛阳已经十二岁了,他是将项州当成家人来看待的。
“因为他喜欢姜昭。”
项余戴着手套,剥松子不太方便,姜恒便从他手里把松子接过来,替他剥好,放在盘子里。
姜恒猝不及防,听见了母亲的名字,心中百感交集,点了点头。
“喜欢一个人,自然是什么都愿意为他做的。”项余本想懒洋洋地枕着手臂,跷着脚躺下,但刚躺下便意识到不妥,马上又坐了起来,按着膝。
姜恒却没有注意到,低声道:“所以他习练武艺,是为了我娘。”
“没有得到意中人的青睐,”项余说,“却成了天下第四大刺客,也是天意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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