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恒说:“这是个很好的地方。”
“是。”耿曙点了点头,“六岁开始,每三天,我会拿着一个木盘,拴绳子,挂在脖子上,穿过集市去卖。”
当年聂七带着耿曙,在安阳住了下来,耿渊入宫,成为王子毕颉的琴师。聂七自食其力,在家里制灯芯,每隔三天,耿曙就要到集市上去沿街卖灯芯,被人讨价还价,但耿曙一律不回答,爱买买,不买滚,因为那是他母亲的血汗钱。
最后换回有限的钱,再上交给聂七,聂七便为耿曙做衣服,买米面吃用。
姜恒想到那场面,就觉得很有趣,六岁的耿曙持个方木盘,走过集市的模样,就像一只被套着鞍绳的小马驹,那模样是他从未见过的。
“你叫卖吗?”姜恒问。
“脸皮薄,”耿曙答道,“难为情,从不叫卖。但我娘用最好的棉,制出来的灯芯,烧得最久,连王宫的人都买她的灯芯。只是他们不知道,最后她在灯芯里掺了毒,王宫买去后,那天烧起来,一片漆黑,所有人都瞎了。”
她的灯芯远近闻名,集上的人都叫她“灯芯娘”。但她很少露面,只因对外的身份是带着儿子的寡妇,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过活。
街坊都知道,有个瞎子琴师,会每隔十天来看这对母子,便有人闲着猜测,那孩子是个逃生子,灯芯娘看上了宫里的琴师。
直到那瞎子杀掉了宫里四国的大人物,这消息才让全安阳、乃至全天下震动。所有人也因此知道了瞎子的名字——耿渊。
姜恒说:“小时候我听你说那会儿,常常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耿曙与姜恒十指相扣,走到街道尽头,沿着青石板的石阶,上得第二层山上去。
“不明白爹死了以后,”姜恒说,“她为什么不带着你,活下去。”
耿曙点了点头,说:“我曾经也恨过她,她就这么抛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活着,太残忍了。”
姜恒说:“但我后来懂了。”
他不仅明白了母亲,也明白了聂七的选择,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生随死殉,明白她为什么扔下了耿曙。
明白了母亲为什么在离开时的那天,说“娘本想一剑带了你去”。
“我也懂了。”耿曙朝姜恒说,并稍稍低下头,在姜恒脸上亲了一下。
姜恒脸上发红,耿曙却很平静,说:“幸好我找到了你,恒儿,不然对我这辈子而言,当真太残忍。”
姜恒说:“都过去了。”
耿渊事发之后,聂七知道一切终于结束了。
“先别进来,”那一天,聂七朝门外说,“曙儿,别推门。”
当时全城大乱,耿曙听到消息后,顾不得手里的灯芯还没卖完,赶紧回家去。那天午后他尚不知杀人者是他父亲,集市上全在说梁国要完了。
他得告诉母亲这事,他是小大人了,须得保护母亲与瞎眼的爹,带他们到安全的地方去。
聂七在房梁上系上白绫,手里给白绫打结,朝窗外的儿子笑道:“别听他们大惊小怪,没事的。”
耿曙充满疑惑,看见母亲在房中的影子,说:“娘,你在弄什么?”
“没做什么,”聂七说,“娘在换衣服。早上得了几个钱?”
“两个钱。”耿曙答道,“没人买,都在收拾细软,说要搬家,咱们搬吗?爹呢?我得去找爹,他就在宫里头,他不会有事罢!”
“娘待会儿就去见他。”聂七说,“你去买点酒来,待会儿娘去看他,打两个钱的酒,去罢。”
“哦。”九岁的耿曙躬身,解开脖子上的系带,飞奔去买酒。
耿曙提着酒,推开家门时,母亲已经死了。给他留下了一封信、一把剑,以及他戴在脖子上的玉玦,还有一份不识字的他,看不懂的心法。
如今,长大后的耿曙带姜恒回来了,他们经过一座已成废墟的房屋,房屋上已长出了青草,破毁的墙壁上尚有火烧的痕迹。
“是这儿吗?”姜恒问。
“不,”耿曙说,“是屠贩的家。”
“屠贩?”姜恒问,“邻居吗?”
“嗯。”耿曙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又带着姜恒,沿途走到山腰巷的尽头,推开了那扇门。房内满是灰尘,已有十余年未曾有人来过了。
家里所有东西几乎都被搬空了,只剩下一张破毁的床榻,耿曙在床榻边上坐了下来,抬头看着母亲上吊的横梁。
姜恒本以为会看见耿曙小时候用过的东西,但过了这么多年,早已家徒四壁,他知道这个时候,耿曙需要安安静静地待着,便不打扰他,在一旁坐下。
耿曙被记忆带回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只是这么坐着,日渐西斜,午后的阳光照进窗格内,投下一道影子。
响动声忽然让耿曙回过神。
“做什么?”耿曙道。
姜恒跪在地上,打了个喷嚏,起身道:“这儿有个地窖。”
“嗯,”耿曙说,“我娘生前放东西的。”
姜恒说:“应当没人发现过。”
家里地上有一块木板松动了,底下可以开启,地窖不大,不过五六步见方。但现在想起来,耿曙小时候也不知道家里为什么会有这个地窖,兴许是母亲让人做的,唯恐有一天,父亲行刺失手时,万一有人找上门来,她便可让儿子躲在里头。
姜恒盘膝坐在地上,想到很久以前,罗宣家里的地窖,他随手玩了两下铜环,决定不去开它。
“你要看看吗?”耿曙说,“底下都是酒,给爹回家时喝的。他喜欢喝一杯酒,吃一点娘亲手做的小菜,再抱着我,弹琴给我听,哄我睡着。”
姜恒对父亲极其陌生,但就从耿曙一点一滴的回忆中,渐渐地拼凑起了父亲的形象。
“真好啊。”姜恒听着耿曙的回忆,就像自己也经历了这些一般,既是羡慕,又充满了遗憾。
“我……对不起,恒儿。”耿曙忽然醒悟过来,他所回忆的一切,姜恒却从来没有经历过,没有人像聂七与耿渊爱他一般,爱过姜恒,从小到大,他一直生活在孤独之中,哪怕昭夫人予他的爱,在他小时候也无法理解。
“这有什么的。”姜恒笑道,“下去看看么?想不想喝酒?我去拿上来给你喝。”
“我去,”耿曙说,“下头很黑,你不知道地方。”
耿曙拉开铜环,凭借回忆走下去,他几乎没有进过地窖,聂七怕他打翻了藏酒。酒坛子放在架上,已被喝得差不多了,剩下三坛。
耿曙提起一坛,在旁边摸到了一个铁匣。
耿曙停下动作,在他的记忆里,童年中似乎没有看到过这东西。
“当心别摔了。”姜恒朝下说。
“没事。”耿曙打开铁匣,摸到里头的东西。
姜恒去简单地打扫了下房间,清出一块地方,走开后耿曙头顶地窖口的微光投了下来。
耿曙从铁匣里头,摸出了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包里有一块布——对着微弱的阳光看了眼,上面满是斑驳的血迹。
这是什么?
布里还包着一封信,十余年前的信,写在一张发脆的纸上。
耿曙小心地展开它,看见了信件的抬头称呼,乃是“昭儿亲启”,他借着光看了两行字,登时呼吸一窒,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哥?”姜恒在上面问。
“我上来了,你让一让。”耿曙说,马上将油纸包收进怀中,手上发着抖。
姜恒不住打喷嚏,灰尘实在太多了,耿曙提着酒上来,说:“不在这儿喝,去看看我娘罢,我还找到了几个杯子。”
“好。”姜恒使劲揉了揉鼻子。
耿曙的脸色明显地变了,他的呼吸急促,但上来时也吸了不少灰尘,顿时打起喷嚏来,两兄弟此起彼伏地打喷嚏,引得姜恒大笑,耿曙不知不觉,眼泪都打出来了,笑得实在控制不住。
午后,安阳城北,墓地前。
耿曙斟了三杯酒,一杯洒在聂七的墓前,自己持一杯,与姜恒互敬,两人喝了。
“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回来了,娘。”耿曙说。
姜恒道:“哥,不会的,咱们还有机会。”
耿曙想了想,没有接姜恒的话,朝墓碑说:“我找到恒儿了,从今往后,我要好好陪着他。”
姜恒只觉十分感动,眼眶发红,最后哭了出来。
他想到那年耿曙是如何抱着母亲的尸身上山来,挖了一块地方,把她用草席裹着,放进土里,填土进去。
那天安阳一片混乱,不会有人注意到一个上吊的制灯芯的女人。耿曙甚至没有钱请人为她刻墓碑,也不能去收敛父亲的尸体,为她立了一块无字的石碑,权当记号。
其后,耿渊的尸体被挂在安阳城门上,曝尸三月,在越地的、早已荒废的耿家祖祠被愤怒的郑王夷平,祖先尸骨被鞭尸。
这一切,都过去了十五年。一个又一个的消息传到浔东,传入姜昭耳中,她始终无动于衷,就像与她毫不相干,将姜恒抚养长大。
她教他读圣贤书,没有让他恨任何人,哪怕唯一一次提起父亲,也只有淡淡的一句:
“他活该如此。”
耿曙伸出一手,搂着姜恒,嘴角带着笑,接下来,他要去做一件很艰难的事,他不知道他们能走多远,前路满是荆棘,较之他们离开浔东那天更为坎坷崎岖。
但他在这一刻,终于坦然接受了他们的宿命。
姜恒尚沉浸在十余年前的悲伤之中,耿曙却轻轻道:“恒儿,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什么?”姜恒平静心绪,抬头看着耿曙。
耿曙想伸手入怀,倏然一道光晃过他的眼睛,耿曙一手下意识地换了动作,握住背后黑剑的剑柄,目光越过姜恒,投向他身后。
墓地下,一个身上穿着汉人服饰的老者,佝偻肩背,缓慢地走来。
他的右手中拿着一根手杖,手杖泛着灰黑色,姜恒知道那是什么所制成——死人的脊骨。
左手则持一把小巧精致的、闪烁银光的利剑,没有剑鞘,方才那道光,正是细剑折射阳光所发出。
第152章 铁招幡
姜恒随着耿曙的目光望去, 两人缓缓站了起来。
老人行将就木,走得也很慢,目标却是他们俩,因为此时的墓地里, 就只有他们。
他的袍襟上, 绣着一个红色的勾月, 勾月还淌下血来。
“这家伙不好对付,”耿曙沉声道,“我拖住他, 你往郢国兵营跑, 用你最快的速度。”
姜恒没有说话, 他感觉到了,与在正殿内一模一样的杀气。
这是自从耿曙守护他以来, 第一次说出“不好对付”这样的话。那么此人应当就是真的非常不好对付。
“他应当是血月的门主。”姜恒说。
“你也许猜对了。”耿曙把黑剑换到右手,说, “我一出手,你就从另一条路逃,我会尽快来与你会合。”
姜恒没有说什么“我要与你一起”之类的话, 这等高手对决, 自己若坚持留下,只会让耿曙分心。
“可惜了。”姜恒说。
“可惜什么?”耿曙说。
“等你打败他,”姜恒说,“你就是真正的天下第一了,可惜这场比试,无人见证。”
耿曙嘴角扬了起来,说:“我动手了。”
紧接着,耿曙没有像许多蠢货一般, 先等对方到得面前再摆开架势,说些一二三之类的废话,而是趁着敌人登山步伐未停,刷然冲去,预备以骤然出手的架势抢得先手!
姜恒当机立断,马上转身,朝着山下一侧身,沿山坡滑了下去!
“年轻人啊,就总是太冲动了。”那老者阴恻恻道,声音犹如金铁摩擦。
耿曙挟他的天崩一剑,从山上直扑下来,那一招哪怕耿渊再世,亦无法逾越其威势,只见黑剑携万均雷霆之力,当头斩向那老者!
老者在黑剑面前竟是不敢硬架,蓦然抽身,身体竟扭曲了一个奇异的角度,后仰,腰椎就像折断了一般,左手剑,右手杖挥来!
耿曙险些被那一剑破开胸膛,以黑剑格挡,老者那细剑却不碰触,再次避开,一剑取其咽喉!
耿曙不得不瞬间退开,翻身一跃,站在一块墓碑上。
老者沉声道:“你杀了我的四个徒儿,虽有些非是你亲手所取性命,说不得都得算在你头上,都说你爹当年是天下第一刺客,照我看来,却也稀松寻常。”
耿曙一手斜持黑剑,武袍袍襟在山风里飘扬。
“看来你们也不蠢,”耿曙说,“知道收拾不住了,便放下架子,门主亲自出面,总比派门人一个接一个地来送死好。”
老者冷笑一声。
耿曙沉声道:“报上名来,手下见真章。黑剑不斩无名之辈!”
“我叫血月。”老者说,“把黑剑交出来罢,我不想杀雇主的儿子。”
“自己来取,”耿曙缓缓道,“拿得到的话。”
那名唤血月的老者沉声道:“聂海,你是不是以为在这里拖住我,姜恒就安全了?”
耿曙瞬间色变,他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从这点来看,他确实应该让姜恒留在他的身边。
“你不会活很久。”耿曙沉声道,下一刻,他再次在墓碑上一蹬,冲向那老者!
与此同时,姜恒滑下山坡,收敛心神,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墓地的方向,整理衣服,穿过山腰街集市。
他知道越是在这个时候,就越要镇定,绝不能露出任何慌乱。
耿曙一定能,他一定能打败那家伙!姜恒对耿曙的信任近乎盲目,现在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
姜恒手里甚至没有剑,他已经习惯很久不拿剑了,耿曙的陪伴让他失去了昔时的警觉,不再觉得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此时他注意周遭每一个人的动向,看见有人正在盯着他看,眼光一相触,那人便躲到巷内。
133/176 首页 上一页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