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曙充满疑惑,伸手去摸,摸到了药,犹豫片刻,项余却起身走了。
翌日清晨。
姜恒先是试界圭鼻息,界圭闭着眼,淡淡道:“还活着呢。”
姜恒叹了口气,搜界圭身上。
界圭又道:“别在我身上乱摸,我不是你哥。”
姜恒充耳不闻:“有钱吗?”
“一个银面具,”界圭说,“你爹生前送我的,拿去掰成碎银子花罢。”
“哦,面具是我爹给你打的吗?没想到你们感情这么好。我得去买点东西,”姜恒说,“预备潜入郢军大营里救人,你……待会儿先找个地方,让你养伤。”
界圭强打精神,提着黑剑掂量,负在背上。
“你觉得耿渊这小子,更爱汁琅,还是更爱汁琮呢?”界圭走上山路,一手搭在姜恒肩上,缓缓走去。
姜恒心事重重,对界圭的话根本毫无兴趣。
“汁琮吧。”姜恒随口道。
界圭说:“我看不见得。”
“你连一个死人的醋也要吃吗?”姜恒已经知道界圭对汁琅的爱了,不是朋友或兄弟间的爱,他当真是像爱心上人一般爱汁琅的。这也是为什么,他们都说“界圭痴狂”。
“倒不全是吃醋。”界圭说,“你不觉得,耿渊仿佛阴魂不散一般么?他的鬼魂啊,就附在这黑剑上,也是天意,每次你有什么事,拿剑的人虽然不是同一个,最后却都是黑剑来救你。”
姜恒“嗯”了声,仍旧思考着他的计划,他得先去弄点易容的东西,再与界圭扮成郢军,混进大营里去,找到耿曙,把他带出来。还得准备给他解毒的药……他中了什么毒?他最后说眼睛看不见了,是血月的毒吗?
“我最近忽然回过神来,想到汁琮从前待耿渊,也没见多好啊。”界圭摸摸头,有点疑惑地说,“以他俩交情,耿渊断然不会把自己眼睛弄瞎,替他在安阳埋伏七年。而且,既然得手了,赶紧带着媳妇孩子跑不好么?为什么还要在安阳殉情呢?”
姜恒心急如焚,偏偏界圭还在絮絮叨叨地回忆,听得他哭笑不得,却不好打断界圭。界圭一定有很多心里话无人倾诉,汁琮本来就不待见他,姜太后面前不能说,更不能朝太子泷说,只能朝自己说了。
界圭又一本正经道:“我猜耿渊听见汁琅死讯的时候,就有了殉情的心了。”
“别人有爱人,”姜恒说,“孩子都有了。他不喜欢汁琅,汁琅是你的,你的,是你界大爷、界殿下的,没人抢,放心罢。”
界圭明显很吃醋,而且这件事本来也是他理亏,知道汁琅死的时候他没跟着一起死,反倒被耿渊抢了先,这当真是他平生迈不过的一道坎。而且要殉情,都这么多年了,随便找个没人的地方,一抹脖子不就跟着去了么?为什么不死?既然不陪他一起死,又有什么脸说爱他?每当界圭夜里想起,便为此耿耿于怀。
说来说去,他只能将原因归结为,汁琅还有遗孤,仿佛这些年里,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就是这股力量。
“汁琅究竟有什么好呢?”姜恒说,“怎么这么多人为了他要死要活的?”
“也没有很多人罢,”界圭说,“只有我一个不是么?”
姜恒一想按自己刚刚说的话,倒也是。
界圭说:“他是个孤独的人啊,就像你一样孤独,只有我爱他。你看,有两个人在为你赴汤蹈火呢,你是他两倍了。”
姜恒心道好了,不要再说了,我现在得赶紧去救人。
山涧中薄雾缭绕,界圭听见远方传来狗吠声,说:“你的鹰呢?”
“侦查去了。”姜恒朝天际抬头看,他已经能大致分辨出海东青的飞翔方向了,“山里有人。”
界圭说:“赶紧跑吧,多半是抓咱们的来了。”
纤夫、浣妇、相士、货郎、挑夫、胡人。
小二、掌柜、马夫、士卒、猎户、刺客。
十二人,外加血月门门主,在这次中原行动中,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惨败。
门主重伤,不仅黑剑没有到手,还死了九个。
老者咳嗽不止,服下药后,已渐渐缓了下来。耿曙被抓住了,心头大患被解除,剩下个半死不活的界圭,以及武功平平的姜恒。
他坐在石头上,刺客说:“那只鹰就在附近,我看见了。”
“拿到黑剑,”老者说,“就回轮台去,须得休养一段时日。”
刺客注视门主,鬼骨鞭竟是在黑剑面前不敌一合便被瓦解,血月更是身负重伤,那年轻人实在太强了。
猎户吹了声口哨,唤回来一只狗,说道:“他们距离此地有些远,我们先追上去?”
老者道:“一起行动罢,尽量还是不分散的好,越是胜券在握,就越要小心谨慎。”
身材高大的士卒于是过来,背起老者,开始快步穿过山涧,抵达界圭与姜恒昨夜上岸的地方。
“怎么?”蒙面刺客见猎户脸色不对,问道。
猎户示意他看自己的狗,他养了四只猎犬,全派出去追踪目标的下落,却只回来了一只。
“都去哪儿了?”猎户自言自语道。
刺客本能地感觉到,事情并不简单,但答案很快就得到了。
山涧边上,坐着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姑娘,穿一袭黑袍,赤着脚,两脚浸在溪水中,脚边有三具猛犬的尸体,血将溪水染成了淡淡的红色。
她没有任何杀气,也不是刺客,坐在离他们十步开外,没有半点危险的意图,但一个身穿黑衣的小女孩,独自一人出现在山林深处,场面极其诡异。
她的手腕上,卷着一把剑。
“放我下来。”老者认得她,这女孩叫“松华”,她的剑,叫“绕指柔”。
松华抬眼,朝他们望来:“弟子们有弟子们的规矩,师父们有师父们的规矩,对不对?”
老者没有回答,面容凝重,稍稍退后少许,拔出腰畔的细剑。
松华只是看着他,老者一手不住发抖,失去了鬼骨鞭的他,又身负重伤,兴许撑不过松华三招。
松华又说:“国君有国君的规矩,士卒有士卒的规矩,天子有天子的规矩,刺客,也有刺客的规矩。”
刺客见老者模样,一时竟不敢贸然上前动手,知道面前这人,兴许不是他能对付的。
最后,松华又说:“破坏规矩,是不好的。你该在家里再待一段时间。”
老者说:“我的弟子放出去,你不管。”
“不管。”松华望向溪水,依旧是那冷冰冰的模样,“但你若出手,我就得管了。当初大家约好了规矩,怎么趁我们一走,你们就乱来呢?”
老者说:“那么,我这就回去了。”
“慢走,”松华缓缓道,“不送了。”
老者退后半步,缓缓转身,但就在转身瞬间,松华扬起手腕,轻轻一抖。
所有人同时大喊,退后。
老者咽喉被刺穿,绕指柔钉在了他的后颈上,透出三分剑刃,他犹如牲畜般死在一个小女孩的剑下,竟毫无还手之力!
最后三名弟子霎时胆寒,不住后退。
松华却没有追击下去,面无表情道:“剑不要了,送你们了。”
没有人敢为血月收尸,余人纷纷退后。
老者双眼圆睁,不相信自己竟是死在这么一个荒山野岭之中,死亡说来就来,他半身躺在溪水中,咽喉内漂散出红色的血液,犹如汇入溪流的绸带。
松华淡然起身,在树林中一闪,消失了。
第155章 不眠夜
“追兵好像散了。”姜恒抬头看天。
他与界圭走了一整天, 离开了山涧,界圭摘了点初夏的脆桃予他吃,两人勉强填饱肚子, 姜恒开始找村落。
“当心点, ”界圭说, “现在全天下都在追杀你, 盛况当真是空前绝后。”
这是确实地与全天下为敌了,郢、代、郑、梁、雍, 每一国都想杀他。姜恒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活成了天下之敌。
如果哪天他死了, 天下人一定都很高兴。
傍晚时, 姜恒终于看见了一个村落,那里有不少从安阳逃出来的百姓, 一场大战后,他们或是往郑国跑, 或是往尚未沦陷的梁国东边各小城镇跑。
他先安顿了界圭,再简单打听消息, 得知十二岁的小梁王被放走了, 现在进了崤关。郑军正在重整军队,集结梁军,多半想为梁复国。
百姓的逃难也带来了许多物资, 其中有姜恒最需要的药物,以及可用来易容的芋艿。他先为界圭疗伤,将他血肉分离的手敷药再包起来, 界圭先是失血再落水,发起了高烧,姜恒又熬了两剂猛药, 给他灌下去,帮他退烧。
“你能撑住,”姜恒说,“好好休息。”
界圭就像个没人要的小孩儿一般,全身汗水湿透,在床上呻吟不止。姜恒则开始用芋艿做面胶,加入硝与矾,供易容之用。
后半夜,界圭的烧总算退下来了。
“我为什么要管耿渊的儿子?”界圭显然做了许多梦,醒来后朝姜恒第一句话就是这么说。
又发痴了。姜恒心想。
“对啊,你为什么要管耿渊的儿子,”姜恒说,“你和他非亲非故。来,给你敷个脸看看效果。”
界圭一动不动,躺着任凭姜恒施为,说:“咱们走吧,别管你哥了。”
姜恒说:“你自己走吧,我也是耿渊的儿子。”
界圭勉力一笑,说:“我倒是忘了。”
“不仅是你,”姜恒说,“很多人都忘了。”
他在黄河边的那句话,仿佛提醒了所有人,他姜恒也是会与人同归于尽的,当他在这世上,最后一点眷恋被夺走的时候。
玉璧关那一剑,汁琮想必已好了伤疤忘了痛。
安阳城南,大牢中。
耿曙出了一身汗,奇迹般地活过来了,他的双眼又能看见了,视线正在一点点地回来。内伤之处仍在隐隐作痛,但他抬头望向天窗的栅栏,心道也许能逃出去。
但屈分早知他本事,铁了心不给他送吃的,更没有水。
耿曙嗓子火辣辣地疼,他需要喝点水,再填饱肚子,否则哪怕伤势愈合,依旧没有力气。
外头全是守卫,他也没有武器,与此同时,他听见远方军队调动的声音。
要打起来了?耿曙心想,姜恒不知道去了何处,现在应当是安全的,就怕血月一路尾随。
安阳的另一场战争一触即发,短短一个月中,这座千年古都发生了有史以来最密集的战乱。
但今天,郢军还不打算强攻北城,至少不是现在。满城百姓全部站到了山道街的房顶上,从四面八方惊惧地看着这一幕。
数万郢军卷地而来,在南城排开阵势,雍军则从城北越过王宫,与郢军遥遥相对,双方呈僵持之势,以梁都要道飞星街为界。
屈分与项余策马,全身武铠,不疾不徐,来到街前。
汁琮、汁绫与曾宇,则在雍军一方排众而出,与郢军遥遥对峙。汁琮对两天前发生的事,完全无法朝将士们交代,更无法向妹妹交代。他还在等,等血月带回姜恒的人头。
但眼下有外敌,必须先御外敌。
“雍王陛下,”屈分朗声道,“你们究竟什么时候,才兑现承诺?”
“什么承诺?”汁琮冷冷道,“孤王不记得有什么承诺。”
屈分笑了起来,说:“话说,你们没发现,自己人里少了一个?”
汁琮朗声道:“有话就说,不惯与你们南人嘻嘻哈哈地打机锋,若没有话说,就请回罢。”
汁绫脸色发黑,欲言又止。
屈分又道:“好罢!大伙儿就开门见山罢!都是蛮夷,自该按蛮夷的规矩来。”
“自比蛮夷的,”汁琮说,“天下也就只有你们这一家而已,又想用什么来要挟孤王?”
“你的儿子在我们的手上。”屈分说,“你想不想要他的命?”
众雍军顿时大哗,所有人都听说了两天前那场变故,却不知为何汁琮要下手对付王子汁淼,消息传来传去,最后大伙儿都当成了谣言。
没想到郢人竟是这么不要脸,竟是堂而皇之,拿雍国王子的生命来要挟他们!
汁琮没有回答,汁绫却冷冷道:“你们想要什么?”
屈分说:“马上带着你们的人,撤出安阳。把金玺交出来,都好几天了,快马加鞭,总该到了罢!回你的玉璧关去!有机会,咱们再切磋了!”
雍军顿时群情汹涌,悲愤无比,看着屈分。
汁琮却道:“儿子?什么儿子?我儿子在落雁城,怎么又多出来一个儿子?”
屈分也没想到,汁琮竟是比他更不要脸,当即脸色一变。不久前,汁琮在宫内正殿里见面时,还亲口朝他说“我两个儿子,一个在落雁,另一个就在你的面前”这等话。如今竟是转身就翻脸不认了?
屈分也不与他争辩,冷笑道:“那么,明天一早,我们就在这里把他处死了!”
“那就有劳你了。”汁琮言下之意,竟是毫不在乎,又吩咐道:“明天我们一定前来观礼!摆驾!回宫!”
屈分:“……”
雍军一瞬间竟走了个干干净净,屈分的算盘就此落空。
项余则漫不经心地抛着手里一枚桃花,桃花被风吹往自己的方向,这几天里刮着西北风。
屈分看了一眼项余,项余道:“你自己说的,这下不好收拾了。”
“他本来也得死。”屈分怒气冲冲道,继而纵马离开。
姜恒还不知道自己只剩下一天时间,但事情急迫,他心里是清楚的。
他在村落前买了两匹马,换上郢军的装束,眼望海东青飞去的方向,与界圭快马加鞭,赶回安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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