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先生愿意在济州盘桓一段时日么?”太子灵漫不经心问道。
“看情况罢。”姜恒也随意笑答道,“殿下这里人才济济一堂,章、封、龙、田四家,坐满了青年才俊,又有吴越等地异士,在下就怕帮不上什么忙。”
太子灵笑道:“小先生说笑话了,人才永远不嫌多。”
姜恒谦虚地说:“晚辈只有一个好处,年轻,年轻人比不上老人,却也精神些,帮着干点力气活,总是可以的。”
郑国朝野派系,大多以朝中根深蒂固的士大夫为基础,朝野中满是老人,而众多老者,又与洛阳日暮西山的光景截然不同。
他们野心勃勃,把持朝政,一言不合便称病罢朝。郑王四十年前夺位成功,在座的老者们,俱是当初扶持新王上位的大功臣,就怕太子灵谁也管不住。
就连他身边的贵族子弟,亦是封家、田家等士族遴选入朝的年轻人。太子灵就连开城收留难民一事,俱难以推动,一旦硬下心肠,强行推进,便将遭到朝廷群臣的围攻。
幸亏他还是竭力平衡了朝野的局势,小心翼翼,推动着郑国国力的崛起。
太子灵接手朝政后,计划通过充足的时间,来慢慢削弱士大夫们的权力,把他们一个个换下去。
于是他需要新鲜的血液,而面前不请自来的这人,仿佛比他更了解郑国。
这是令太子灵极为诧异的一点,就像天底下凭空出现了一名谋士,且目的相当明确——他确实是为了自己而来的,显然来之前,还做足了功课。
离开姜恒落脚之处,太子灵与龙于在寝殿内面对彼此。
“他的剑上,有一个铭文,来自沧山玄武堂。”
武将龙于站在投入日光的窗格前,望向郑宫外晦暗的天光。
“第一眼看见他时,”太子灵喃喃道,“看那神态极似刺客,说不出来为什么,我总觉得,该当是这个人了,没有人比他更合适。”
“他应当是鬼师偃的徒弟。”龙于转头,朝太子灵说,“若学到鬼先生的功夫,确实非常合适。”
“谁?”太子灵显然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龙于又说:“十七年前,我在越地机缘巧合,见过鬼先生一面,蒙他指点三招。此生武艺,俱因此而来。”
太子灵眼中现出诧异神色,抬眼看着龙于。龙于思考良久,而后道:“不知道殿下是否听说过沧山与海阁。”
“没有。”太子灵干脆利落地答道。
“殿下可还记得公子州?”龙于又说,“他就是鬼先生的弃徒。”
太子灵想起了那蒙面客。
“自当记得,”太子灵说,“五年前,洛阳城外,前来行刺我的杀手。那天我便说,如果这杀手在我麾下,此计又何愁不售?”
龙于说:“公子州虽然技艺高超,却不合适。让他去扮,也扮不像,何况年纪也大,汁琮不会相信的。”
“不过呢,公子州所用的赤剑,与这名唤‘罗恒’之人,系出一门。天下悄无声息,突然冒出来一名手持神兵的刺客,殿下未曾听闻,北方想必更未听过此人,这当真是绝佳的人选。”
太子灵迟疑审视龙于,按照辈分,他应称呼这名郑国上将军为“叔父”,但与龙于相识日久,年龄差别下,龙于更像他的兄长。
除此之外,朝廷武将之首,还有另一重身份——父亲郑王的男宠。他本该与龙于不和,朝中百官也这么认为,但不知为何,面对龙于时,太子灵却有种莫名的亲切感。仿佛他成为了自己与父王之间唯一联系的纽带。
他的卫队,乃是龙于亲手培养的死士,朝廷上的武将,亦是龙于亲手提拔。左相封晗再三提醒太子灵,老郑王时日无多,昏聩不知天下事,待他死去那天,龙于便将发动政变,取代赵家,成为新的君主。
“除此之外,我尚有一个问题,鬼先生的徒弟,来到济州,又是为了什么呢?”太子灵漫不经心道。
“传闻沧山海阁于中原大争之时,将派出门人入世。”龙于说,“鬼师偃的弟子,将是这世上最顶级的刺客,他们想扶持新任天子,一统神州。恕我直言,这不代表他们选择了你,也许只是试探,甚至是来刺杀你的。想用此人,殿下须异常谨慎。”
太子灵叹了口气,眉头深锁:“这个海阁中,还有多少人?假设还有成百上千人,这天下就乱了。”
龙于无法回答,两人沉默片刻后,他又道:“玉璧关之危,须得倚仗你自己的力量。车将军会替我出战,殿下可以信任他,他虽少出奇兵,打仗却是很稳的。”
“你要去何处?”太子灵对这话倒是不意外,他知道自己该面对的,终于要来了,龙于奉父王的命令,要把军权通过几年里的过渡,交回到太子灵手里,还予王族。此次如何退雍军,成为他继任王位的一次提前大考。
“回越地,侍奉王上。”龙于答道,走过太子灵身边,将虎符搁在了案上,“善用你手中所有能用的人,退去雍兵不难,难的是……”
太子灵打断了他,沉声道:“我懂,难的在于,这只是接下来更多险象环生之事的开始,也许我们会遭遇前所未有的失败。”
这确实只是一个开始,但雍国已开始了三次,每一次,都被关中四国扼杀在了第一步。这一次,太子灵一样有信心,能拦住汁琮南下的步伐,只是拦住以后要做什么?难题将越来越多。
第38章 绕指柔
这天后, 姜恒被安排住在郑宫中太子府上,郑国乃是晋王位尚在时,继承大晋正统, 至为古老的诸侯, 赵氏受封东海之滨已有四百余年, 宫中一砖一瓦、中开四路、天子亲赐照壁,以及宗庙前所供奉的八座巨鼎, 俱与王都洛阳格局近乎相同。
住在此地,姜恒总有种熟悉感,郑宫中的一草一木, 俱让他想起五年前与耿曙在洛阳时的日子。
而惊人的相似之处, 还在于太子灵朝廷中, 一样充满老朽与僵化的气息。
进入太子府后, 姜恒便自然而然地成为太子门客中的一员,坐在一众幕僚中,为他整理全国各地呈到王都来的政务文书。太子灵的门客有四百余人, 大多不得入幕,真正协助政务者,不过寥寥三十五人。
姜恒因在收容难民一事中立下大功, 破格在三十五人之外,靠近门幕一侧, 得到了一张案几、一个位置。
“你叫罗恒?”旁边一人侧身道。
姜恒礼貌点头,朝他出示自己的木牌。对面又一名门客道:“新来的罢。”
姜恒答道:“是,还请各位大人多关照。”
姜恒听得出这些门客来自各国, 或有遭受国内战乱, 不堪其扰;或有被国中官僚排挤,到郑来讨生活。其中以梁、郑两国人最多, 谈论时带着两地的口音。其次则是代人与郢人。门客中各自结党,梁国一伙、郑国一伙、少数郢、代人结成一伙,出现了三个小团体。
“你是哪里人?”又有人问。
“郢人。”姜恒答道。
对面抓虱子的抓虱子,懒懒谈话的谈话,又有人衣冠不整,白日间还喝着酒。
“你就是纠集起十二万人,威胁济州开城门,扬言要抢国内麦子的那个人啊。”一名衣衫褴褛、不修边幅、满脸胡须的男人说。
众人纷纷笑了起来。姜恒答道:“是,就是我。”
身边又有一青年嘲讽道:“听说太子灵近日,常常去看你。”
姜恒忽然觉得,这伙人就像书上所说争宠的后宫一般。
“也不常来。”姜恒道。
“殿下每招来一名宾客,”对面那邋遢男人语重心长,提醒道,“都是礼遇有加,等着罢,再过些日子,你也就像我们一般,无人问津了。”
话音落,众人便安静下来,只听那邋遢男人随口唱了一段,疯疯癫癫,俱是“无人问津,无人问津……”之类的越地方言。
这时候,太子灵缓步走入,身边跟着一名朝廷武将。
众人便止了谈话,纷纷朝太子灵问候,对那武将口称“车将军”。入城时,姜恒特地打听过,郑国有两名上将军,一是龙于;二是车倥。这名孔武魁梧、肩宽腰健的男人,想必就是上将军车倥了。
太子灵在寂静中就座,车倥跪坐一旁,审视众人。
“雍国大军集结于玉璧关,”太子灵开门见山道,“把守关隘要地,随时将突入王都洛阳,并沿崤山东来,入侵我国。如何应对,请各位先生教我。”
想必这就是今日议题了,姜恒微微皱眉,脑中出现了北方地图。
“来了多少人?”为首门客是名老人,朝太子灵道。
太子灵正要开口,姜恒却在寂静中说:“前锋两万五千步兵,外加玉璧关驻军两万五,共五万数。”
车倥闻言忽然意外,望向姜恒。
“不错,”太子灵答道,“正如罗先生所言。”
“谁领前锋?”梁国门客之首,一名年轻人又问。
车倥沉声答道:“雍国王子,名唤汁淼的就是。”
“没听说过这人。”那邋遢男人掏着耳朵,懒懒道。
“怎么就没听过了?”有人反驳道,“四年前,汁氏立一新王子,民间传闻,乃是汁琮私生子,认祖归宗,先平风戎之乱,再收北方部落……”
“我他妈的当然知道是这人!”邋遢男人不耐烦地吼道,声音犹如轰雷在殿内炸开,把所有人吓了一跳,“我是说,这私生子究竟哪儿冒出来的!你听不懂人话吗?非要把话掰开了揉碎了你才听明白?废物!”
姜恒哭笑不得,眼看那邋遢男人正要被群起而攻之,太子灵却淡然道:“孙先生请稍安勿躁。”
姜恒一瞥那邋遢男人案前木牌,见他名叫“孙英”。众人便又不再说话。
太子灵又说:“雍国从未提及此人之母,且汁琮自原配死后,便未有续弦。如今五国中人猜测,较为可靠的其中一个消息是,汁淼乃是汁琮与外族人所生,联系到与姬氏的婚约,我们的斥候认为,兴许这名王子,有代人血统。”
郑国门客首领,那老者仿佛也对此见怪不怪,缓缓道:“都道汁淼用兵在于神速,无声无息,令其充当前锋,实在难以抵御。汁系出玉璧关后,崤山成为我国的第一屏障,须得重新布防才是。”
梁国门客首领,有人又道:“坐以待毙,何曾是良策?崤山以西,大片平原乃是我等主场,为何不先行埋伏,等待汁淼带兵出关后,予以约战,一战以竟全功?”
接着,两派开始讨论,究竟是拒守上策,还是主动迎敌为佳。其余零散门客,则冷眼旁观郑、梁两派讨论得不亦乐乎。
显然太子灵在来之前,与车倥已先行商量,左思右想,终究脱不开这两个办法,便道:“取来沙盘,请各位先生先行推演罢了。”
侍卫呈上沙盘,余人便各自离座,起身。姜恒远远看了眼,只听那名唤孙英的邋遢男人骂了一句“浪费时间”,继续端坐着饮酒。
“孙先生何出此言?”太子灵却没有发怒,只平静一瞥孙英。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孙英被太子灵问到,倒是认真回答,“梁国人做什么吃的?等咱们替他们守城么?代国的姻亲,八字还不曾有一撇,又知道雍都出兵,他们不会管了?”
众人已开始排兵布阵,车倥没有理会孙英的骂骂咧咧,眼盯着众门客在崤山前的推演。崤山乃郑国扼守中原的战略要地,亦是玉璧关与洛阳之间上千里地的缓冲。崤山一破,郑失其天险首当其冲,其次,则是梁国大片国土。
太子灵答道:“若子闾将军尚在,说不得将亲自领兵,出崤山,届时梁国亦将出兵,共御强敌。”
“你小叔早就死了。”孙英依旧不客气道,“寄希望于联军,无益,还是想想别的办法。”
太子灵面带诧异,不明所以,孙英先前有言“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却又杜绝了召集梁国,一同出兵的可能性,究竟是什么态度?
姜恒终于开口,说道:“孙先生的意思,是换个方向。”
太子灵朝向姜恒,说道:“罗先生有何赐教?”
姜恒与孙英对视,孙英皮笑肉不笑,嘴角一扯,姜恒却缓慢摇头,示意此话不可现在说。
太子灵眼看殿内七嘴八舌,讨论不出个结果,只得不与姜恒多说,回到沙盘前。总结已经出来了,拒守派大获全胜。根据沙盘推演,放弃平原地,守住崤山关隘不难。
“但这是面对敌人的前锋部队。”车倥冷冷道,“汁淼其后,还有汁绫的两万五千人,接下来,是汁琮的五万骑兵,最后是曾宇率领的两万玉璧关兵力。”
“能拦住,”郑国门客首领答道,“只需避免正面迎敌。”
“那么梁国就全完了,”太子灵答道,“只要他们占领嵩河一带,拖住咱们的兵力,绕过洛阳,沿安河南下,进入梁国。照水大涝,他们完全可以绕过崤山,沿浔东一带进军,越地也有危险,父王正在越地,要怎么办?”
殿内寂静,一名门客道:“先拦他们的军队,再随机应变,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太子灵不置可否,率先离去,众人纷纷散了。姜恒看了眼沙盘推演,见好几处连地形方位也标记错了,混乱之中众门客群策群力,却也将导致瞎指挥的不少问题。
车倥还看着沙盘,与姜恒对视一眼,姜恒无奈笑笑,两人都没有说话。
“练练手?”
直到门客也散了之后,孙英起身,朝姜恒说:“听说你有一把很特别的剑。”
姜恒道:“原来在王宫里,消息也走得这么快么?晚辈学艺不精,孙先生何不找其他人讨教?”
孙英讥讽道:“罢了,也知道你没这胆子。”
姜恒看着孙英,片刻后起身,说:“那就过几招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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