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耿曙马上道,“没有受苦。”
耿曙叹了口气,想了想,将往事说了,姜恒边吃边听着,偶尔点点头,不予置评。
“我以为你死了,被雍国抓了去,想刺杀汁琮为你报仇,打不过他。他知道我的身份后,认我为义子,就这样。”
耿曙的人生很简单,或者说,他的思考很简单,三言两语便交代完了,又问:“你呢?我见你摔下山崖去,我命都不想要了,谢天谢地,总算撑到这时候,又见到了你……”
姜恒无奈道:“这当真说来话长了。”
接着,姜恒回忆五年前,摔下山崖那天起,细细地将往事告知了耿曙,他没有说自己险些成为废人,是罗宣将钢钉钉在他的腿上,才救了他。只告诉他,自己在海阁修行,而后来到济州,选上了太子灵,决定从郑开始,完成一统天下的大业。
说到一半,姜恒忽然停下,看见耿曙双目通红。
“对不起,”耿曙放箸,哽咽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该去找你的,我没有去,是我的错……”
“没有!”姜恒着急道,“真没有,哥,我不也没去找你么?何况鬼先生行踪不定,你又怎么能找到海阁?”
姜恒又抱着他,好说歹说,安慰一番,耿曙才恢复平静,姜恒又笑道:“其实也没受什么苦,比起你,我过得好多了,还有师父照顾。”
耿曙说:“我得去谢谢他。”
“他与鬼先生、松华,应当还在沧山。”姜恒说,“待安顿下来,我带你去,海阁里的兵法与藏书,你一定喜欢。”
府上人来收了食盒,姜恒仿佛又回到了在洛阳的时光,与耿曙并肩坐在一处,端起热茶,望向庭院。
“太子灵不过是在算计你。”耿曙想起这场本不该发生的刺杀,低声说,语气中带着怒火,“以你的武艺,杀不了汁琮,你不过是吸引他注意力的棋子,而真正下手的人,一定是陪在你身边的孙英。”
“我知道。”姜恒答道,他又何尝不知太子灵的意图?谁会让前来投奔的门客谋士,第一个月就去送死,刺杀敌方将领?他甚至怀疑江湖传说的“神秘客”就是孙英,他才是负责杀汁琮的那个。
“不过我也算计了他一次。”姜恒说,“现在他一定很生气,因为我将你劫走了。”
他们现在躲到了嵩县,但嵩县也不安全,玉璧关被夺,嵩地已成了孤军,快则数月,慢则一年,梁军就会前来剿灭此地的万余雍国驻军。
耿曙说:“你为什么不往北方来,投奔雍国?”
姜恒难以置信,答道:“这还用问?当年你在洛阳,是如何回答王的?”
耿曙蓦然语塞,想起了那年洛阳城破前,姬珣让耿曙与姜恒跟着武英公主汁绫离开,前往落雁,当即被耿曙干脆利落地拒绝了。耿曙对此的回答,是“我爹为他卖命,我不是我爹”。
姜恒正色道:“这话该我问你才对……算了。”
耿曙说:“他是我的父王,他一定会原谅你,这么多年里,他也在找你。”
姜恒说:“他已经死了。”
耿曙说:“他没有死。”
接着,耿曙将解药之事朝姜恒说了,姜恒万万没想到,在自己昏迷的时候竟然还发生了这么多事!
“那是谁?”姜恒难以置信,脑子里已彻底混乱了,给出解药的人,会是罗宣吗?可是赵起告诉他,喂他吃了两枚,这对不上啊!
耿曙说:“我不知道,界圭也许清楚内情……”
姜恒马上道:“糟了,汁琮居然还活着?”
耿曙道:“跟我回落雁去,他会原谅你。”
“我不去。”姜恒当即道。
耿曙:“你与他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他,就因为他害死了咱们的爹?当年爹是自愿的。”
姜恒道:“你还不明白么?哥!你究竟在想什么?这些年里,汁琮所做之事,你没有亲眼看见?他杀了多少人?!当初若不是他率先进攻洛阳,天子与赵竭就不会死!”
耿曙道:“南方关外四国,哪一个不是有强占洛阳的心思!”
姜恒道:“你知道他战后做了什么吗?!把百姓统统迁入关内!他将五十五岁以上、无人赡养的中原老人,全都坑杀了!”
耿曙终于被姜恒堵住。
“我不知道。”耿曙答道。
这些年里,他只管为汁琮征战,从不干涉政务,那是太子泷的分内之事,但他曾有耳闻,每打下一地,无论南人还是塞外之人,都会将抓回来的人送去北方,分城安顿。
姜恒说:“但凡雍人生下孩子,从小便带离父母身边,以作兵员养大,夺人子嗣,将人视作牲口,如此行径,与畜生何异?!他杀了多少人?你算过吗?”
姜恒激动不已,说道:“你在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你以为你们雍军的铁骑这就所向无敌了?中原人不怕你们!”
“我不知道。”耿曙说,“你现在告诉我了,我会阻止他。”
“你阻止不了他。”姜恒说,“在他眼里,人命就是草芥,就是柴火,是拿来烧的!让他来统治天下,将是天下的灾难!”
耿曙说:“可他是我爹,恒儿,这些事,都是可以商量的……”
“不能商量,你认贼作父!”姜恒厉声道,“你爱认他当爹你认去,他不是我爹!你爱回去,自己回去当你的王子,我这就走了!”
耿曙听到最后这半句话时,刹那脑海中仿佛被锤了一记,险些吐出血来,他堪堪将那口血忍住,咽下,疯狂喘息,像是想说什么,却苦苦忍住,转身一阵风般冲了出去,庭院内顿时传来巨响。
姜恒刹那吓了一跳,追了出去,只见耿曙朝着一棵树猛撼,仿佛在发泄怒气。
“哥?”姜恒意识到自己说了重话,说,“对不起……对不起,哥。”
“没什么,”耿曙嘴唇颤抖,答道,“我在气我自己。”
姜恒说:“我不该这么说,我只是……可是,哥,我实在没有办法,像你说的一般去雍国,我……”
“我知道!”耿曙终于失去理智,朝姜恒大吼道,“行啊!行!我不回去!我这就把汁琮杀了!行!你让我做什么都行!你别走!我求求你,恒儿,你别再离开我了……”
说着,耿曙忽然气息一窒,看着姜恒,仿佛想说什么,却半晌说不出话来。接着,耿曙发着抖,竟是朝姜恒跪了下来。
姜恒大惊失色,马上扶起他,连忙解释道:“哥,我不是这意思,那是气话……”
倏然间,耿曙喷出一口血来,吐在姜恒胸膛上,紧接着软倒下来,重重倒在了姜恒怀里。
姜恒瞬间被吓坏了,大喊道:“哥——!”
“恒儿,恒儿……”耿曙那手抓得紧紧的。
姜恒赶紧抱着耿曙,把他拖进房内,跪在地上为他把脉,知道是急怒攻心,更不知何时,内脏受了极重的伤,肋下又有剑创,幸而因罗宣的丹药愈合了,只要慢慢调理,应当能好起来,当即松了口气。
“恒儿,别走……别、别走……”
耿曙梗着脖颈,躺在地上,却仍倔强地断断续续说着话,抓紧了姜恒的手,声音里带着哀求,眼里全是泪水,沿着他的眼角淌下地去,好一会儿才能把话顺利说出口。
他从小就是这样,一旦情急或激动,便难以说话,所以平时话说得很少,哪怕是姜恒,从小到大也只见过耿曙唯一一次失态,就在浔东家中被火烧那次。
姜恒赶紧调配药材,吩咐人去熬药,给耿曙喝下去。
“行。”耿曙终于缓过劲来,说道,“不重要,不打紧,什么汁琮、汁泷,都让他们去死,好不好?好不好?”
耿曙那手不放,抓紧了姜恒,姜恒痛得大喊起来,耿曙忙又不知所措地松开,姜恒看他那模样,顿时有点害怕,耿曙仿佛是个骤然受了刺激的疯子。
“哥。”姜恒开始千方百计地安抚他,意识到他实在太累,连着三天没有睡觉,情绪大起大落,已濒临崩溃边缘。
“我们走。”耿曙挣扎着爬起来,一手不住发抖,不敢再握姜恒手腕,跪在他的面前,想抱住姜恒的腿,又生怕自己使力伤了他,恳切道,“去哪儿都行,去一个没有人找得到咱们的地方,我去给人漆柱子,你就好好地待在家里,等我,就像咱们在洛阳一般。我不是什么殿下了,你别走,你哪里也别去……”
姜恒听到这话时,眼泪又哗啦一下涌了出来。
他跪在地上,紧紧抱着耿曙,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耿曙闭着双眼,两手疯狂颤动,几次想揽着姜恒的背,却不敢乱动。
姜恒终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为什么会这样?他太难过了,为什么他们重逢后,开口所说的第一件事,竟是这样的争吵?他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那渺小的愿望得到上天垂怜,终于实现,那么他该朝耿曙说什么?
他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哭,就像当下一般。
“我弄疼你了?”耿曙又说,“疼不疼?”
“没有。”姜恒哭着说,“哥,我不该这么说话的,我没有想过,那些都是气话。我不怄你了,对不起,哥……对不起……我们为什么会吵架?为什么再见到面的第一件事,就是吵架?”
姜恒越想越难受,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曾经朝玄武神君许下愿望,只要能再见耿曙一面,让他做什么都成,却没想到,他们竟是以互相伤害来完成这样的相见……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知道,”耿曙稍稍冷静下来了,说,“我都知道,不说了,你是哥哥的性命,恒儿,哥哥永远记得。”
第51章 花下剑
宋邹闻讯赶来, 站在廊下,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姜恒与耿曙侧头, 与宋邹遥遥对视, 耿曙示意没事, 点了点头,拉起姜恒的手, 依旧回入房内。
半晌,耿曙坐在榻边上,喝过药好多了, 呆呆地看着地上。
姜恒一手覆上他的手背, 轻轻摇了摇, 耿曙便蓦然转头。
“咱们睡觉吧。”姜恒说, “我累了,我好累啊,哥。”
耿曙点了点头, 说:“好。”
耿曙侧过身来,为姜恒拿了外袍挂上,两人只穿里衣, 耿曙的心绪仿佛尚未平静,呼吸仍一阵阵地窒着, 有点气促。
姜恒说:“这张榻比咱们在洛阳时候的大了不少。”
“嗯。”耿曙说,嘴角还带着血迹,解开武袍, 胸膛上露出光华流转的玉玦。
姜恒挪到里头, 耿曙躺上榻去,姜恒搬过他的胳膊, 枕在脖下,又回到了在王都的时光。
“哥,”姜恒为耿曙擦去嘴角的血,说,“睡会儿,睡醒就好了。”
耿曙答道:“我不敢睡。”
姜恒怔怔看着耿曙,耿曙轻轻地说:“我怕闭上眼,你就不见了。就像一场梦般。”
姜恒没有回答,耿曙侧过身,与他面对面,目光不愿离开他的脸庞,哪怕只是短短顷刻。
“你长大了,恒儿。”耿曙说,“我梦见你许多次,在我的梦里,你一直是小孩儿。”
“所以我是真的,”姜恒答道,“你看?我长大了。”
两人悲喜交加,都笑了起来,耿曙的笑容里,依旧带着痛楚。
姜恒摸了摸耿曙的手臂,握了下他有力的手腕,说:“你也长高了,还变壮了。”
耿曙已经是成年人的身材了,他的手脚匀称,腰健有力,常年练习骑射,有着瘦削的胸肌轮廓,手臂、腿上,有着隐隐的爆发力。
方才他五指握住姜恒手腕的刹那,差点将他的手腕扼断。
他的五官轮廓也与从前大不一样了,他的眉眼比小时更深邃,在崤关下再见到他时,姜恒险些没认出来。
“你长得也与从前不一样了。”耿曙以左手指背轻轻抵在姜恒的侧脸上,小心地触碰了下,仿佛生怕弄碎了树叶一般。
姜恒小声问:“是不是没认出我?”
“不,”耿曙说,“我第一眼就认出你了。”说着,他的手指又放在了姜恒的嘴角上。
姜恒低头,看到耿曙坠在胸膛前,垂落的玉玦,再抬眼,与耿曙对视,他的面容显得既陌生,又熟悉。之所以熟悉,正因他依旧是他,他还是耿曙。而那隐隐的陌生感,则是五年后,他的模样,仿佛又投出另一个人的容貌。
“爹以前长你这样么?”姜恒怔怔道。
“我不知道。”耿曙说,“但姜太后说,我长得像爹。”
姜恒“嗯”了声,躺在耿曙的怀里,随手将他的玉玦翻过来,再摆正,翻来翻去,就像小时候玩这枚玉一般。
“太子泷竟然也有一块。”姜恒方才听耿曙所言,大致明白了,这块玉玦所代表的,是责任,也是宿命。
“把它扔了罢,”耿曙说,“我不想留它了。”
“留着罢。”姜恒疲惫地说,“你说得对,那些事,都不重要了,哥。”
姜恒抱住了他,在耿曙的怀中入睡。耿曙慢慢地闭上双眼,抬起手,下意识地摸了摸姜恒的头,把手搭在他的头上。
雍都,落雁城,王宫。
汁琮从噩梦中惊醒,蓦然坐起,疯狂喘气。
“耿渊——!”汁琮声嘶力竭地狂喊道,姜恒那一剑,触及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这么多年来,他常常梦见耿渊给他的那一剑,他终于来替汁琅、替大雍的王报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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