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是我。”
“不是,”我快速地笑了一下,“你,你怎么回事,你要是被绑架了就咳嗽一声。”
他说:“没有。”
“别耍我啊。”我说。
我突然觉得天实在太热了,从树叶间流泻下来的阳光也特别刺眼,火星子一样崩在我身上,烫得人一个窟窿一个窟窿的,我总觉得我下一秒拿不住手里的海鲜酱油瓶子了,就慢慢地靠在树上,然后蹲下去,把瓶子横放在地上,唐书禾一直没有说话,我就说:“等一下,唐书禾,你等一下。”
我闭了一下眼睛,说:“你认真的吗?”
唐书禾轻轻叹了口气,说:“嗯。”
我说:“为什么。”
唐书禾沉默半晌,说:“分开以后我想了很多,我累了。”
“你累了?你他妈累了?”我完全不能相信,“是不是你爸妈让你这么说的?是不是他们逼你的?唐书禾你告诉我,这几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怎么你了,你,你先告诉我,你去没去学校,你去没去,你是不是一直被关在家!你是不是被洗脑了!”
他说:“我去上课了。”
我说:“是不是他们强迫你转学的,趁着你昏睡的那几天?”
他没有否认:“一开始是,后来……我想通了。”
“你想通了?他们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你才能说出这种屁话,你怎么回事唐书禾,你他妈疯了吧!”
他说:“你别这样。就这样吧。我挂了。”
“你他妈不能挂!唐书禾!你听我说,你现在要是……要是觉得坚持不下去,我们可以,先分开一段时间,然后你,你上大学,离开父母一段时间,我们再谈这件事情好吧?我觉得你,你现在不太对劲。”
“不用了。”他说,“我累了。”
他说:“可能一开始就是挣扎,我挣扎不动了。”
“不用挣扎啊!怎么就挣扎了!”我说,“你是不是被打怕了啊,唐书禾你他妈不是说你讨厌屈服吗,你不是讨厌屈服吗,你亲口说的!”
他沉默。
我一直无意识地用手抠地上的渗水砖,我看着那些渗水砖上模糊的纹路:“所以你屈服了。”
“已经跟他们没关系了,路怀,”他叹息一声,语气像一杯泡了四五次的苦丁茶,他说,“我只是很累了。”
很奇怪,刚才我还觉得这天气热,现在又冷,大概是有点发烧。我说:“你不能这么对我。”
他说:“对不起。”然后把电话挂了。
我拿着电话愣了很久,然后突然想起,我们之间,由唐书禾的对不起开始,由唐书禾的对不起结束。
挺好笑的,我就笑出来。小声地笑,忽然我发现一只黑色的甲壳虫从我的衣领里面爬出来,我靠着树,那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爬进了我的衣服里。我把虫子掸落,然后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声。
我笑着走回家,我妈给我开门,边开门边抱怨:“买个酱油那么长时间,我饭都做完了——笑啥,捡钱了?”
“妈,”我浑身发抖地笑着说,“我让人甩了。”
我妈反应很快——比我快多了。她愣了半秒钟以后飞快地挤出一个笑,说:“没事啊,没事没事,先吃饭吧,妈妈把饭做好了。”
我说:“我回去躺一会,有点吃不下东西。”
我本来以为一时寒热交加,必然大病一场,可是我只是睡,天昏地暗地睡,梦做得乱七八糟混混沌沌,间或夹杂我碎在夏风里的、上气不接下气的狂笑声。
醒来的时候天蒙蒙黑,我昏昏沉沉地躺着,睁不开眼睛,听见我爸蹑手蹑脚地溜进我的房间,用气声说:“还不醒,送医院吧?”
我妈好像把他推出去了。我睁开眼,嗓子很干,开口说话的声音也很怪。
我说:“晚上了吧,你和我爸别等我了,先吃饭吧。”
我妈的脸忽然抽搐了一下,她坐在我的床头,摸摸我的脑门,笑着说:“傻孩子,这已经是第二天了。”
哦。我睡了一天一宿。我妈问:“饿吗?”
我说:“还行。”
我妈搂住了我的头,把脸贴在我的头发上,像我小时候那样,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拍我的肚子,她轻声说:“等你长大就好了。”
满地碎玻璃似的月光。
那段关系的末尾,我一点也不体面。我困惑又不解,完全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短短三个多月的时间,他就不是我的了。我一会儿想唐书禾他爸是不是又打他了,他扛不住才那样说,一会儿想他们是不是一边不让唐书禾跟我联系一边天天对唐书禾洗脑,才让唐书禾“想通了”,我自己也不知道哪种更让我觉得难过。我就像正做着一场美梦突然被人一巴掌打醒一样茫然而恍惚,时时有种“明明不是这样”的错位感。在那段高考结束以后的日子里,在那段众生狂欢、痛饮狂歌、嘶吼着告别青春的日子里,只有我丑态百出,纠缠不休,我想见一见他,说到底我只是想再见一见他。
可他始终拒绝再见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抗拒见我,我怀疑他身上有伤。于思海攒了个局,还是那次轰趴的几个人,只有李睿因为高考考砸选择复读而没有来。于思海好说歹说连蒙带哄地终于把唐书禾拽了出来,天可怜见的,于思海居然能把唐书禾叫出来。他们在一家KTV唱歌,本来于思海的意思是,他先把唐书禾叫出来,然后我再过去,我心里虽然觉得这么做实在是死缠烂打,到底还是去了。我站在包厢门口,昏暗的走廊过道上,手机上于思海不停地给我发信息催我赶紧进去,说唐书禾要走了,我的手搭在包厢的门把手上,说什么也使不上力气。我看见于思海给我发的一张照片,KTV昏暗的灯光中唐书禾抱着手臂坐在沙发的角落,低着头盯着地上的啤酒筐发呆,眼神非常不耐烦,戾气很重,又躁又冷,一点也不像我记忆里那个唐书禾,我看着那个照片里的人,突然失去了所有推门而入的勇气。我不敢想象我进去以后唐书禾会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也承担不了。我把额头抵在门上,给于思海发消息:“你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伤,新的旧的都算。”
于思海回得很快:“看了看了,拥抱的时候看了,没有伤,你快点进来我拖不住他了!怎么像条小野狗似的他!”
我说:“我不进去了。”
于思海说:“你他妈矫情不矫情啊!”
我说:“你……你劝他接一下电话好吗。”
看起来于思海真的很愤怒,他连“操”这个字都单独打出来发了给我。
我给唐书禾打了电话。振铃响了很久,他才接起来:“喂。”
我贴着门板,缓缓滑到地上。我说:“唐书禾……你能听见我说话吗?那边是不是很吵。”
他叹了口气,一下子,周围变得安静了,应该是进了包厢自带的卫生间。
他的声音还是没变,轻轻的,他说:“怎么了?”
我听见他轻声问怎么了的时候一下子就绷不住了,有一滴水突然落在我的手背上。我擦了擦,说:“我……好久不见你了,想和你说说话。”
他沉默。
我蜷缩起来,说:“嗯……你以后会,就是,步入正轨的,回到正常的生活里,对吗?”
他顿了顿,说:“会吧。我也不知道。”
“挺好的。你爸妈,不会像之前那样对你了,挺好的。”
唐书禾不说话。
我说:“其实,其实如果你不想挣扎了,累了,我们可以,可以不像原来那样,我们可以悄悄地,不让你爸妈知道……”
“路怀,”他说,“你别这样。”
那你他妈怎么就能这样对我呢。我把脸埋进手中,嗓子紧得说不出话,手上全是水。
他不说话,也不挂断,只是默默地听着,半晌,轻声说:“路怀,我希望你能好好的。”
“那,”我说,“那我们就算是,断了,分手了吗?”
他说嗯。
这句话问出来以后,我突然意识到,纵然只有一门之隔,我也再没有资格抱他了。
我说:“我知道了。”
我慢慢地爬起来,从KTV的走廊里走出去。那一路各个包厢里传出不同的歌声,我不停地祈祷不要听到那首歌千万不要让我听到那首歌,我跌跌撞撞地逃出去,万幸没有听见那首《信仰》。
我懵懵懂懂,轰轰烈烈的一场大梦,就此一笔勾销。
后来啊,后来我考上了北京的那所大学,毕业了以后写字,出书,写剧本,住在博雅世家3单元A栋205,养了一条金毛叫路博文,认识了文艺青年文瑞修。李睿复读了一年以后考得比上一年好一点了,于思海落在了一个离我很远的城市,刘宏博出国了,许茹也是。我们偶尔小聚。至于他……至于他。
八年后,他在李睿的婚礼上,叫住了我的名字。
“不会再走了。”
“给我个联系方式吧。”
“你相信吗,爱是一种本能。”
“我一直在想,我想你还胃疼吗?你还喝咖啡吗?你还熬夜吗?你还喝那个牌子的啤酒吗?你还在弹那把琴吗?”
“怀哥,这八年你开心吗?”
“不是你给我下降头,就是我自己太他妈贱了。”
“可是我真挺想你的,书小禾。”
明知风尘鹿鹿,青春虚掷,偏偏一步三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
第25章
第二天天光大亮的时候我才醒,宿醉之后特有的感觉,听东西看东西总像是隔着一层什么透明的胶,让人不想起床。我闭着眼睛伸手摸到手机,眯着眼睛摁了一下,屏幕亮了。
我盯着屏幕的通话记录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昨晚,嚎了一嗓子捂住了脸。
太他妈离谱了,这都是什么人间疾苦。
文瑞修,我,唐书禾喝了场莫比乌斯接力酒,然后我就把自己家的住址不打自招地说了个底儿掉,我还企图透露这破小区物业极差,然后我就开始痛骂唐书禾,我说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还是处男,八年过去,我已经无痛当妈了,草。
真有你的。路怀。
我晃了晃脑浆子,努力想了想,我说完那句话以后……不对,我好像没给他完整说话的机会,我说完很想他之后嘴就他妈跟个破拖拉机一样突突突突不停地说话,我……等会我想想啊,我说什么来着。
哦。我一直不停地说唐书禾你是不是给我下降头了,我他妈控制不住我自己啊,为什么啊为什么啊,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好像说着说着还唱了几句。
我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安详地缓缓拉上了被子,打算就地入土。
我说唐书禾你要是不来找我我一辈子都不会问你,但是你回头了我必须问你,为什么啊当年?你现在既然肯回头那我应该没让你恶心到这种程度吧,你得告诉我为什么!吃一堑长一智我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再挨一巴掌!我他妈疼怕了!
我好像没听到他的回答。他只哽咽着说路怀对不起,我会好的,我很快就会好的。
我吼回去,唐书禾你不要说对不起,我他妈这辈子最怕的就是你说对不起。
特别让人郁闷的一个事。我叹了口气,划了划手机,果不其然,唐书禾在早上九点钟的时候给我发了条信息。
“醒了吗?”
他说:“昨晚你喝醉了不算数。今天我打算开始找房子了,你要是真的不想我住在博雅世家,就发信息告诉我吧。”
我头痛欲裂,把手机扔到床上。
文瑞修酒劲儿过了又联系了我,他说路老师你的框儿是不是还没定,要不咱们再聊聊。我说行,但是喝酒不谈事,谈事不喝酒,他笑,说那喝点什么,喝咖啡吧。
我想起昨天和唐书禾喝咖啡,胃里还是泛苦,就说算了,来我家吧,我给你炒俩菜。
文瑞修其人简直了,特别爱上头,一说事就手舞足蹈,靠在厨房的门边上,在油烟蒸腾的雾气里跟我比划:“我想做那种浸没式的,从舞美到演员都要,我前几天看了好几个场子,你知道不是把灯光和音响放在观众身后,把舞台搞成四面透明就是浸没式的……”
我说:“嗯。这主要看你调度。”
他说:“你本子里也可以发挥。”
我说当然了,然后把菜盛进盘子里,说:“单身厨艺水平,勉强能吃,你尝尝吧。”
文瑞修一点都不客气:“没事,难吃我就吃我买的水果罐头。”
“靠,”我笑了,“你好歹尝一口啊。”
他也不接话茬,又说:“我前些天看蒲松龄,来了点感觉。”
我说:“你用蒲松龄当脚本?鬼狐现在能排吗?”
他笑了:“就看编剧怎么圆了,再说也不是拿那个当脚本,我只是想……在整个戏里呈现出一种极力消解人的意义,但是又无法逃脱,在私密和暴露之间撕扯的感觉,所以不想谈论人了,就谈论鬼吧,你能理解我意思吧?”
“……可以,”我说,“但是文导,我们说人话,好吧。”
文瑞修啧了一声,用勺子在水果罐头瓶子里来回搅,冷不丁问了一句:“你觉得……爱能刺破恐惧吗?”
我在刷锅,顿了顿,问:“为什么用‘刺破’?”
“因为只需要‘刺破’就可以了,不必战胜,我认为恐惧和爱一样,是永远不能被战胜的。”
我没说话。
文瑞修凑过来,说:“你的眼睛里缺的那一块现在好像被我刺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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