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笑:“没有。”
他问:“怎么突然想起手环的事?”
“昨天跟刘宏博聊天聊到了……你诓我干什么,纹身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就纹个花臂也没事啊,我又不是你们系主任。”
“不好看,”他说,“字纹得太密了,疏秀一点好看,纹完很后悔。”
早晨的天慢慢暖和起来,云天渐渐明亮,日影也悠悠。我们一时无话,唐书禾的小基……小柯还不是很熟悉路况,有点怯怯的,我们走走停停,间或让路博文陪小柯柯玩一会儿,小区里有流浪猫三三两两,偶尔从小狗的身边溜达过去,小柯懵懂警惕地打量它们,悄悄往唐书禾的裤脚边蹭,两位铲屎官一人提着个袋子陪狗子玩,画面其实不是特别美好,但是两个人心情都还不错。唐书禾闲闲说起:“那个纹身师技术很差,但是很会说话。他说人们纹身是‘take pains to remember’,我就纹了,”他笑起来,“还挺贵的。”
“贵倒在其次,”我说,“疼不疼啊?”
他蹲下去撸狗,说:“不疼。”
“肯定疼。”我说。
他说:“不疼。你别担心了。”
小柯和路博文挤着他闹,他低下头,用额头蹭它们的脸。我盯着他乌黑的发顶出神,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他搂着狗抬起头,惊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笑起来,朝霞映在他脸上,琥珀色的眼睛里揉碎万丈晨阳。
你如此根深蒂固地生在我心上。
那一幕带给我的心情很难用语言概括,他细软的黑发蹭着我的手,我不小心把他的头发抓乱了,风又把它们抚平。我们长久地对视,唐书禾默默站起来,理所当然地拥抱了我。小狗呆头呆脑地看着我们,我想大概是时间尚早,理智和这人间都未彻底醒转,我回抱住他。
我们默默地贴在一起很久,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也没有分开,小柯一直努力地在用头蹭唐书禾的腿,他才恍然地放开。
我站在那里,怀里空空的,愣愣地盯着他,我被拥抱弄昏了头,一时没有拢住理智那条线,软弱又蛮横地问自己,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不呢?
我牵了他的手。掌心相贴的那一瞬间他愣了一下,没有看我,低头握住了牵引绳,肩膀细细地颤抖起来,手指却毫不犹豫地扣过我的五指,扣牢了,纠纠缠缠地贴在一起。
我看向远方,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我们牵着手走过许多地方。这是八年之后我们第一次牵手,我只记得他的手很凉,一直到天光大亮,他的手才被我一点点捂暖。
那天回去以后我交了上本书的尾稿,又把剧本的初稿发给了文瑞修,文瑞修直接发语音过来:“我在剧院,你带着纸稿直接过来吧,让演员试一下戏。”
《出北京记》快收官了,最末的几场一般是轻车熟路的联排,我去的时候,大家都还在开嗓,文瑞修裁了几份纸稿,叫住了正在放松声带的男主角:“天儿。试一下这段。”
“试戏啊,”他走过来,冲我点点头,“路老师。”
我对他笑了笑。文瑞修看了一眼剧本,说:“小水过来一下。”
叫小水的那人远远地喊了一声:“来了文导。”我抬头看了一眼,发现是那个在酒吧请我喝热牛奶的男的,我想起来他好像是叫谢水。
谢水慢慢悠悠地晃过来,老远,嬉皮笑脸地叫:“呦,路老师!”
我:“……嗨。”
他叫文瑞修:“文导,我是不是也得试一下天儿哥的戏啊。”
“对,”文瑞修说,“给你们二十分钟,把词背了——我先给你们说一下戏。”
那个叫孟天的男主角和谢水试的都是男主角的一段独白。
“大夫说我得了恐怖症,恐怖症,一种以恐惧为主要表现的精神病。我对他说的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我说我爱小曼……那时候我翻过黄色的警戒线,穿过挤成一个薄片的车,在副驾驶的位置拥抱着她的头,我抱她的时候警察和法医正拿着小铲子分离她粘在车上的身体——可她的脸还是完整的,很好看,白得像希腊人的石雕,我去吻她的时候警察夹住我的胳膊,抬起我的腿,像抬一头因为濒死而嚎叫的猪一样抬走了我。但是如果你见过她的脸,闻过那种气味你就会知道,流泪颤抖失眠和失禁是我爱她最高的方式,我爱她,我爱她,我爱她去年冬天埋在花园里的尸体,我爱她今年发芽开花的回忆和欲望,我爱她白骨碰白骨的笑声,我在一把尘土的恐惧中,涕泪交加地爱她。”
文瑞修抱着肩膀坐在台下,眼睛很亮,但是没有说什么,孟天试过了戏就匆匆赶去联排了,谢水跳下台,一屁股坐在我身边,越过我跟文瑞修说:“导儿,考虑考虑我吧。”
文瑞修笑着看了他一眼,发出了一个鼻音,谢水也没再说什么,靠回座位上,带着话剧演员特有的膛音,压低声音说:“路老师,早知道你是这种风格的,当初我也不敢勾搭你了,别多心。”
“……哪种啊。”我说。
“死了都要爱这种的。我还真惹不起。”
“靠,”我又气又想笑,“作者和作品分开看,行吗?赶明儿我写个疯子,市精神卫生中心是不是得赶紧把我收容治疗啊?”
“那倒没有。”他也笑了,站起来说,“快到我了,走了。”
他走了以后文瑞修轻声说:“怎么样?”
我说:“表演的事,我不是专业的,你说了算。”我皱了皱眉,“就是这个谢水,他怎么……”
“腻腻歪歪的,是吧,”文瑞修笑了,“他就那样,连我都勾搭过,他……是想要个男主角,B角也行。”
我也是没想到,活到快三十,居然还摸了一把潜规则的边,没说话,笑了笑。文瑞修说:“那今晚的《出北京记》你还来看吗?给你留票。”
我想了想说:“我来。”
文瑞修点点头。
我是有私心的,文瑞修却看不出来,我只好说:“那个……先给我留两张吧。”
文瑞修愣了一下,乐了:“哎。”
我想见唐书禾,我骗不了人。
我坐在那儿看了一下午的联排。下午六点钟唐书禾打卡一样给我发消息:“下班了。”
“嗯,”我回,“你晚上有安排吗?”
“没有,”他回得很快,“怎么?”
“看话剧去吗?”
“好啊。”他说。
我说:“我去接你。”
好吧,我对不起文瑞修,那场《出北京记》我看得心猿意马,我乌漆嘛黑地坐在那里,一会儿想刚才去X大接唐书禾的时候,X大一共四个门,面积又那么大,我第一次去那儿接人,就有点分不清东西南北,我说我在东门,但其实在南门,唐书禾在电话里也急了,说我到东门了怎么没看见你的车啊,我就下车去找他,结果两个人差点走散,终于碰头的时候又险些擦肩而过,是我认出了他的背影,在后面叫住了他,他猛地一回头,眼里的焦急霎时云霁雨销,我和他隔着一步之遥,一起笑了出来。
一会儿又想唐书禾今天真的好高兴啊,坐在副驾驶上,可可爱爱的,他一高兴就像个小孩子一样,要不是他今天背了一个公文包,我真想问他在学校都学什么了。
……倒是唐书禾,看得非常认真。轻轻皱着眉,台上抖包袱的时候,跟着笑两声。
后来文瑞修上台谢幕的时候,他讶异地说:“这不是……”
“是他。”我说,“一会咱们去后台找他玩儿。”
文瑞修张罗着要请我们吃饭,谢水大概是因为看见了唐书禾,一副意味深长似笑非笑的表情跟着起哄架秧子,我用胃病的由头推了,和唐书禾一起回家了。路上他还费劲地在那儿回忆:“今天那个跟我说话的男演员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我憋笑:“哪儿啊,背着我看话剧也就算了,怎么还私联爱豆呢。”
“爱什么?”他又懵又着急地跟我解释,“我不是,我就是听他声音耳熟,但是他妆太浓我又认不出来……”
我笑出了声:“可不是眼熟吗,是那天在酒吧那个,”我啪地拍了一下方向盘,学唐书禾当时的样子,“‘对不起,他有约了。’唐书禾你小脸皮怎么那么厚,谁约你了。”
“你这不是约我了吗。”他小声嘟囔。
我:“……晚上吃什么啊。”
他就跟着转移话题:“去我家吧,你还没去过我家吧,我给你做点吃的。”
这个诱惑太大了我一下没扛住,说:“……行。”
去车库停了车,往唐书禾家那栋楼走的时候,他若无其事地靠过来牵我的手,我心里哀叹一声,扣着他的手往前走,心说他妈的路怀你真的离完蛋没多远了,你离糊里糊涂地举手投降不远了。
“手怎么这么凉。”他说。
“……你的也不热啊。”我说。
“这样就好了。”他一边说,一边把我的手和他的手一起塞进了他的大衣口袋里。
秋夜多风,道旁的树与尚未枯败的高草发出沙沙的暗响,他一边握着我的手,一边慢慢说:“哦,原来是那个男演员。”
我说:“我天哪这事儿还没过去呢。”
他幽幽地说:“他每次一上台你就抬头看他。”
我说:“你也在看他啊!”
他扁了扁嘴。
我为什么要和他解释这些,我怎么就那么乐意跟他解释这些。我笑呵呵地说:“我和文瑞修在挑下一个戏的男一。”
“那你……以后是不是得经常和他待在一起啊。”唐书禾缩在口袋里的手紧了紧,暗搓搓地嘟囔。
“你放心吧,啊,”我乐,“人家被我彪悍的剧本吓跑了。”
他说:“你写的什……”
我说:“什么?这个说起来就有点长了,咱们回屋再……你怎么了?”
他僵在那里。我握着他的手,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像要被一动不动地扔进地狱里去了。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所有的柔软刹那间被打碎。
站在单元门门口的是一个女人。
虽然八年来我只见过她一面,但是我决不会认错,那时候我心如刀绞地抱着晕过去的唐书禾,她畏畏缩缩地躲在她的丈夫身后,把唐书禾的医保卡和身份证塞进了我的口袋。
作者有话要说:
路怀的剧本独白结尾那段化用了一部分T.S.艾略特的《荒原》。作者本人实在才疏学浅,写不出很好的剧本独白。
他妈来了,悲剧不会重演。
第33章
他母亲看我们两个不动,自己走了过来,表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小心翼翼地叫他:“小禾……”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唐书禾突然开口。我被他僵硬的语气吓了一跳,偏头去看他,楼门口路灯荧荧的白光把他的侧脸映得惨白一片,他母亲叹了口气,说:“我是你妈妈,我能不知道你住哪儿吗?”
唐书禾的呼吸骤然粗重起来。
“有什么事。”唐书禾说。
他妈妈看了我一眼。
我还和唐书禾牵着手,他手心冷汗一片,我实在不放心,但是看他妈妈的意思,下面说的话是我不方便听的。我看着唐书禾的脸色,斟酌着说:“要不要我……”
“你别走。”他猛地转过头,脸上做不出任何表情,只是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我,手上的力道捏得我指骨发疼。
我拍拍他的手背,示意他不走。
他母亲叹气道:“都不让妈妈上去坐坐吗?”
“有什么事。”他说。
“这么多年,你还是不懂事,是我和你爸爸没有教育好你。”天凉了,她把手抱在胸前,说,“小禾,你爸爸当年是……心急了一点,你要多体谅一下爸爸呀,”她带了点哭腔,眼圈也红了,“爸爸这么多年,也是很辛苦的。”
唐书禾木在那里,不动不说话,也不做表情,眼睛都是空的。
“妈妈这次来是想告诉你,你爸爸……肝硬化,已经快不行了。”她的声音突然颤抖得厉害,眼泪终于流了出来,“以前病情反复的时候他硬挺着不让我去找你,可是现在已经……你总得回去看看他呀,他是你爸爸呀。”
唐书禾整个人僵在那儿,连捏我的手的力道都松了,他嘴唇微微颤抖了几下,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想说什么,但他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偏过头去,牙咬得死紧。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呀,”他妈哭得更厉害了,“他腹水……肚子涨得那么大,小禾啊,你爸爸看不到你他不会闭眼的啊。”
“他不是说,当没生过我吗?”
我吓了一跳。唐书禾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在咯咯地咬牙,我原以为他是发狠,后来发现不对,他额头全是冷汗,牙齿是在控制不住地抖,我低头去看他的脸:“……唐书禾?”
“他那是气话!当年闹成那样,爸爸妈妈也是……”
唐书禾突然牵了牵嘴角,露出了一个惊心动魄的笑容。
他母亲怔了怔:“……小禾?”
“我知道了,”他白着一张脸,轻声说,“你先回去吧,明天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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