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母亲神色疲倦地点头,又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我。
我心说你看我干什么,你儿子也是病人啊不需要有人看护的吗,我叹了口气,说:“我和他轮流值夜吧,您慢走。”
她想了想,叹了口气,站了起来,低着头整理着衣服的下摆,慢慢地说:“那……麻烦你了,孩子。”
我说:“您客气了。”
她抬起头,对我僵硬地笑了笑,匆匆走了。
唐书禾弯下腰,用沾湿的棉签给他爸润了润嘴唇,坐下来开始削苹果,我说:“哎,他现在吃不了东西吧。”
他抬起头对我扯了扯嘴角,说:“给你削的。”
我怔了怔,他削好了苹果递给我,然后说:“不用陪我值夜。下午你就回家吧,看看你爸妈。”
我摇了摇头,没接话。我这次回来跟爸妈打好了招呼,直接把情况给他们说了。我说唐书禾他爸快不行了,家里就他妈和他陪护,唐书禾这段时间身体也不太好,我得去帮帮忙,我妈一开始很惊愕,说你什么时候又和他搅在一起了,后来大概心里也明白,毕竟我打了八年光棍是怎么回事他们一开始就知道,犹豫了半天,最后只是说人家家的事你想帮就帮吧,医院没地方住就回家住。
我妈在电话里叹了口气,说:“你就栽在他这儿了是不是?”
我当时还在X市的房子里,叼着一根烟蹲在地上,兵荒马乱地收拾行李,咬了咬烟嘴,说:“一码归一码,现在还不是谈那个的时候。”
我回过神,啃了一口苹果,对唐书禾说:“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顿了顿,说:“还好。真的还好。”
我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唐书禾还在坚持:“你……”
我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床上的人动了。他睁开眼睛,浑黄的眼珠转了转,看见了唐书禾,愣愣地看了一会儿,突然从喉咙里发出一种浑浊的嘶哑的啊啊的叫喊,插满管子的手尽力地挥动起来,我知道那是他想摸一摸唐书禾,唐书禾却收着双手,绕过他探身按了护士铃,说:“你要什么?”
他却只是叫,叫了两声,看唐书禾不搭理他,终于不再叫,盯着天花板,眼泪流了下来。
我们都知道他还没有失去语言功能,他只是说不出口。
护士来了,没发现有什么事,给调了调输液速度,嘱咐了几句就走了。唐书禾看了一眼便盆,里面什么也没有,就给他轻轻按摩浮肿的双腿,他只是看着唐书禾,眼泪不停地流。
唐书禾低声说:“我说过,我会回来给你送终。”
那男人闭上眼睛。他流过泪之后默默闭上眼睛的神态和唐书禾极像。过了一会儿,他好像才发现这屋子还有个人一样微微侧过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眼非常平静,甚至有些陌生,他看了我一会,把头转过去了。
随着生命的迅速衰竭,他胡言乱语的次数越来越少,思维却越来越混乱,有时候叫唐书禾的名字,有时候问唐书禾“你妈妈呢”,有时候问唐书禾放学没有,大多数时候是在睡觉,或者在半梦半醒间疼痛地哼哼。
有一次他甚至把我认成了他的什么亲戚,前言不搭后语地跟我攀谈了几句,我坐在那,和唐书禾两厢对视,彼此的表情都说不出的复杂。
他死在三天后的凌晨。那天正好是我和唐书禾值夜,前半夜刚过,唐书禾推我去睡一会儿,那时候他父亲突然醒了,看起来精神还可以,他看了看唐书禾,说:“你在这里干什么?”少有的吐字清晰。
唐书禾没有接话,顾自给他擦着身体,他看着唐书禾,又说:“你作业写完了就在这里玩?”
唐书禾叹了口气,说:“我工作了。”
“废物。”他说。
唐书禾像没听见一样。过了一会儿,他父亲慢慢地说:“哦。你工作了。”
唐书禾抬起头,对我说:“帮我给他侧个身。”
我推着他的肩膀,两个人给他侧过来,唐书禾给他擦了擦后背。这时候我突然听见他说:“他对你怎么样?”
我和唐书禾同时怔住了。唐书禾的眼神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不动声色地给他把后背擦干净,把他放平,然后对我说:“路怀。”
我看懂了他询问的神色,对他点了点头。他当着他父亲的面牵起了我的手,对他说:“你看见了吗?”
他爸爸眼神很空洞,看了我们俩一会儿,说:“这是你同学?这次考得好,周末可以给你一天假。出去玩吧。”
唐书禾的眼睛暗了。
没多久的功夫,他突然开始大量呕血,那些血像在身体里存不住了一样往外狂涌,抢救了将近一个小时,没等唐书禾他妈妈赶到,人就已经没了。
没有像样的遗言。他死前很痛苦,神智非常不清醒,一直在呕血,最后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更近似于解脱。人没得太快,大夫通知家属的时候唐书禾坐在那儿,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大夫和护士开始给他擦嘴角的血迹的时候,唐书禾才愣愣地问了一句:“腹水能放掉了吗?”
我揽住了他的肩膀。唐书禾摇了摇头,站起来去给他擦洗身体,唐书禾的母亲赶到的时候我和唐书禾正给他换衣服,他妈妈看了一眼就尖叫起来:“没抢救吗?没抢救吗?”又扑过去晃他,他的身体已经凉得有些僵了,晃起来东倒西歪的,唐书禾放开了手,轻声说:“大出血,救不回来了,没留下话。衣服你穿吧,我去联系殡仪馆。”
他母亲茫然地搂着他父亲的脖子,抬起头看着唐书禾淡漠的表情,带着不可置信的神色瞪了他一会儿,突然埋首下去,放声大哭。
我跟着唐书禾走了出去,午夜的住院部门口空空荡荡,唐书禾看起来平静冷淡,结果连外套都忘了拿,在寒风里皱着眉给殡仪馆打电话,我拢紧衣服,把外套披在唐书禾肩上,走远了一些,点燃了一根烟。
抽到一半的时候唐书禾走过来,披着外套,靠在柱子上,我说:“联系好了?”
他点点头,说:“给我抽一口。”
我看了他一眼,把烟递给他,他凑过来,生涩地吸了一口,皱着眉,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直弯下腰去,再抬起头的时候,憋得眼圈有些发红。
我捋了捋他的后背:“好点没有?”
“路怀,”他没头没尾地突然问了一句,“你说这算什么呢?”
这算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吐出一口烟,只觉得如此虚空与荒诞。
“就是路走到头儿了。”我说。
作者有话要说:
第35章
唐书禾父亲的丧事从简,但到底琐碎。他爸去世以后他妈妈一直病怏怏的,唐书禾又是家中独子,葬礼前后一应事务,都落在他一个人身上,他父亲的身后事,我只能帮上一点很小的忙,大部分必须他自己去做。两三天的时间,他几乎没怎么睡觉,我在我爸妈家住,他爸出殡的前夜凌晨,他突然给我打电话,背景音里是他妈妈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声,他也不说话,很反常地一声接一声地叹气,每一声叹气都像是在吃他自己。我当时也没太睡着,一下就清醒了,看了一眼表,凌晨一点。
他快扛不住了。
我坐了起来,沉默了一会儿,说:“倒头纸烧了吧?”
他哽了哽,说:“烧了。”
我说:“嗯……唉。”
本来是应该安慰他一下的,可是没忍住,我也叹了口气。
“这段时间,你很辛苦吧。”他说。
“我?”我笑了一下,“没有。我也没帮上什么忙啊。”
“路怀。”他叫我。
“嗯?”
“怀哥。”他小小声地叫。
我的心像被人狠狠捏了一把。我转头看了一眼窗外,咧嘴笑了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应他。
“怀哥在这。”我说。
他顿了顿,好像很疼痛一样,轻轻地哼了一声。
我们家这边比X市更北,这时候已经入冬了。北风吹得越来越紧,我和唐书禾所有刻骨铭心的少年事,都发生在这座早早下雪的北方小城。凌晨又在下雪了,细碎的雪花蒙蒙地在窗外飘。我看了一会儿,说:“书小禾,下雪了,你看。”
他嗯了一声,有一段时间,我们俩没有说话,听彼此的呼吸声,都在默默看雪。好半天,他说:“真像小时候啊。”
我笑了笑,说:“是呗,你还记不记得……”我住了口。
记得什么呢?记得十七岁那年楼道里的初吻吗,记得大雪天我弹着吉他给他唱的歌吗?
“我记得。”他轻声道。
我一时无语。他那边,一时也默默,女人的哭声也微了。他等了一会儿,支开了话题。他说:“怀哥……明天你来吗?”
“不了,不是那么回事。”我说。
“你……你来吧,你别担心,我会和亲戚们说清楚,你不是……你只是我很好的朋友。”
我刚要说话,那边他妈妈的声音响起来:“在和谁讲电话呀?”
唐书禾声音很小,很模糊,应该是捂住了听筒:“路怀。”
“你让妈妈讲两句好不好呀?”她隐隐约约说。
“你要说什么?”唐书禾小声说。
“你……”接下来听不清了,大概是唐书禾犹豫了一下,然后那边的声音一下清晰了起来:“孩子啊。”
我有点无措,摸了摸鼻子:“……阿姨。”
“明天来送送你叔叔好不好?这段时间……辛苦你了,阿姨都看在眼里,等把你叔叔送走了,阿姨给你做点好吃的。”
她的声音还带着浓浓的鼻音,话说到半截,冷不丁地抽搐一下。我犹豫了一下,说:“好。”
有一瞬间的静默。
“阿姨,你看着他早点睡。”我说。
我听见唐书禾在旁边吸了吸鼻子,说:“知道啦。”
一夜的北风,第二天一早倒是晴光映雪。殡仪馆的人把唐书禾的父亲推出来,让家属再看最后一眼,就要火化了。我站在旁边,没有上前,唐书禾的妈妈扑上去,巴望着,用两只手扒那个玻璃棺的棺盖,眼神有点魔怔的样子,唐书禾快步走过去把她拉开。
大概是化妆的缘故,他爸爸好像比活着的时候气色更好些。躺在那里,有了一点年轻时候的模样,棺材的角挂着他的名牌——唐友闻。
他妈妈坐在地上,表情木木的,不哭,也不说话,唐书禾把她扶起来,我们对着唐友闻的遗体最后三鞠躬,工作人员对我们欠了欠身,把他推走了。
把他爸推走的那一刻他妈妈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叫,像是要背过气去的样子,可是终究没有。她在唐书禾的怀里靠了一阵子,缓缓地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慢慢说:“一会儿再送出来,你爸爸就是一捧灰了。”
唐书禾没说话。他妈妈闭上眼睛,有浅浅一行眼泪流下来。
她说:“你就这么恨你爸爸,你就这么恨他呀。”
唐书禾说:“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她说:“你爸爸很后悔的呀……当年把事情弄成那样……”
“别说了。一会儿出殡,这件事情今天不要提了。”唐书禾没什么表情,打断了她。
他母亲的嘴唇抖了抖。
他父母的亲戚都在一旁静默着。
“可说是呢,那孩子就是那么个孩子,爹妈再怎么掰也掰不过来,掰了这么多年,不还是把人给领到亲爹葬礼上来了吗。”
我愣了一下,把目光投向了说话的人。那是个中年男人,鬓角有点秃了,一身黑西装,正坐在唐书禾母亲身后玩手机,说话的时候头也没抬,仔细看,那双眼睛和唐书禾还有他爸的眼睛有点像,我根本不认识这男的,可这话明显是冲我和唐书禾来,唐书禾扶着他妈妈,转过头,说:“你要闹事就出去。”
“是我闹事吗?你什么态度,这是你跟长辈说话的态度吗,”他放下手机,“我忍了你半天了,小兔崽子,你爸尸骨未寒哪,你就在老唐家全家面前这么带着个人这么现眼?做人没有这样的道理啊孩子,你爸爸当年恨成那个样,现在要是看见了不得气活过来!老唐家多少也算是福书村吧,你爸爸你妈妈,多知书达理的人,怎么养出你这么个——”
唐书禾霍然站了起来。那男人瞪了一下眼睛,也站了起来:“怎么着,你还敢打你叔是怎么着?你爸早七八年就说了,老唐家没有你这号不肖子孙,你还上赶着回来给他摔盆……”
“行啦,”他旁边的一个穿皮草大衣的女人拉住他的袖子,“有什么话改天说,今天是大日子。”
“我告诉你,”唐书禾一字一顿说,“第一,我今天带的这个人,是我恩人,我爸从病危到走,是他帮着忙上忙下,今天出殡,没有他不出面的道理,第二,你不要一口一个‘老唐家’,我父亲出殡首先是我们家的家事,我和我母亲还没说话,轮不到别人指手画脚。”
“我是别人?我反了你了,”男人高声叫道,“我是你叔,你爸爸的亲弟弟!”
“狗屁个亲弟弟!”唐书禾的妈妈本来一直在抹眼泪,这会儿突然转了过来,指着男人骂道,“你趁早给我滚出去,现在想起来你是他亲弟弟了,这半年老唐住院,你去看过他几次,守过几次夜?老唐临走的时候看见过你人影没有?你还不如人家一个外姓孩子,老唐是我小禾和这孩子送走的,这几天你问问他睡过一个囫囵觉没有,忙成那个样,老唐出殡你横不能让人家脸都不露,那成什么了,那才是没有做人的道理!”她气急了,声嘶力竭地指着他的鼻尖,“你别当谁是傻子,挑拨了我们娘俩对你有什么好处,你那点儿脏心烂肺打量谁看不出来呢,你想瞎了心了你!”
唐书禾说:“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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